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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建功走到门口,用手试了几下竟然没有推开大门。他知道,这一推不光是推开了门,是推开了这些年对师娘和家的思念,魂绕梦牵的梦想就要成真。这梦里有痛苦,有无奈,有愧疚,有惧怕……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门自己开了,廖素珍拿着兜子站在门口,原来她是想去卖点菜 。

  “你找谁?”廖素珍看着眼前这个一头纷乱的长发 ,脸上有疤痕,看不清颜色的衬衫,下身穿着皮裤和马靴的人。

  “师娘……是我。”沈建功觉得自己的声音十分是遥远,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凭现在沈建功的模样打扮,加上大家都认为他死了,廖素珍做梦也不会想倒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老大沈建功。

  “你找谁?”廖素珍死盯着沈建功的脸,显然她不是没听清而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娘,是我……我是老大。”沈建功又说了一遍。

  “老大!”廖素珍扔掉了手里的兜子一把抱住沈建功。

  “师娘,是我……”沈建功接住几乎摊在地上的师娘说。

  “老大……你去了哪?我就知道你不能不回家……你再不回来……你就看不见我了……”廖素珍搂住沈建功泣不成声。

  “师娘,徒弟有罪 ……我没脸回来……”沈建功也流着眼泪说。

  “还说这个干什么……还说这个干什么……快跟我回家!”廖素珍语无伦次,拉着沈建功的手走进院子里,沈建功觉得,师娘的手攥的很紧,好像唯恐他再丢了似地。

  廖素珍走的很急,她觉得,即便这是梦也要把老大领进屋里,醒了都不后悔。

  由于走的太急,廖素珍脚下有些踉跄,沈建功连忙搀扶着她,娘儿俩走进屋里。

  沈建功放下包站在那,廖素珍上下的看着他不说话,沈建功说:“师娘,您先坐下。”

  “老大……告诉我这些年你在哪受罪?”廖素珍眼泪汪汪的问。

  “师娘,我没受罪,只是没能马上回家,这都怨我。”沈建功没头没脑的说。

  “我知道,不怨你,你不是没良心的孩子,这个不用你说。”廖素珍说。

  “师娘,您坐下,您这样我心里更不踏实了。”沈建功说完扶着廖素珍坐在椅子上。

  “你把椅子搬我跟前儿来,离着我近着点儿说话。”廖素珍指着椅子说。

  沈建功搬过椅子坐在师娘对面,廖素珍说:“你说你没受罪,这脸上的疤拉是哪来的?”

  “那个地方冷,冻的。”沈建功真想一股脑的告诉师娘这几年的经历,他曾经想象过很多次跟师娘畅快的说说自己,可是现在通过看见师娘的样子和反应,他怕说的太多叫师娘接受不了。

  “怎么一赌气就走了,家你不要了?你差点儿就要了我的命……”

  廖素珍知道,一下子叫沈建功说出这些年的事不可能,因为这里一定有让他心痛的事情,逼着他说反而让他更伤心。

  “师娘,都是儿子糊涂,您怎么罚我都成。”沈建功着跪在师娘面前。。

  “当老家儿的,哪有抓住孩子的小辫儿不放的?你回来了我就是死了也闭眼了。这还得说是老天爷有眼睛,他不能让我悬着心离开这个世界。”廖素珍说。

  廖素珍说完站起身来扶起沈建功说:“我给你弄点儿吃的,等会你出去洗洗澡,换了你那身皮,我看着淹心。”

  廖素珍到了厨房,变戏法似地给沈建功煮了一碗挂面,里面窝了两个鸡蛋,点上香油端进屋来放在桌子上。

  这碗面现在在沈建功看来,简直是天下最美的吃食,大概是回了家心里踏实了,沈建功低着头开始吃了起来,吃了几口抬头一看,廖素珍正两眼不错地方的盯着他。

  “师娘,您看着我干嘛?”沈建功问。

  “你使劲吃。”廖素珍说。

  “使劲我也得一口一口的吃呀?”沈建功知道,无论自己是使劲吃还是慢慢的吃,师娘看着心里都难受。

  一碗面吃完了,廖素珍说:“去出去找个澡堂子把身上洗洗,脖颈子都成了车轴了。”

  沈建功答应了站起身来,廖素珍找了几件六哥放在这的衣服说:“把这个带着换上,你上街没人问你吗?”

  “问我什么?”沈建功说。

  “没人查你的身份证?”廖素珍说。

  沈建功笑了说:“您拿我当盲流了?”

  沈建功拿着衣服出了门,廖素珍说:“先洗澡后理发,你那头发都赶了毡了,别让剃头的嘬牙花子(为难),把胡子刮干净了!”

  沈建功答应着出了门,找了地方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到理发店理了发,果然理发的老是看他。

  理完发理发的师傅说:“您这头理的值了,一个人的头发赶上俩人儿的了,可我不能找您要双份儿的钱。”

  沈建功浑身轻松的走出了理发馆,想着中午吃什么?转身走进了商店,买了肉和韭菜,准备和师娘包饺子。

  走回家来廖素珍问:“你买一捆韭菜干嘛?”

  “吃呀?”沈建功说。

  “就咱们娘儿俩,他们都不在家。”廖素珍说。

  “小穗儿呢?”沈建功问。

  “你进屋我告诉你。”廖素珍说。

  两个人进了屋,廖素珍把家里的事告诉了沈建功,其实在这之前,廖素珍下了很大的决心,她拿不准该不该告诉沈建功小穗儿妈结婚的事。可是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因为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老大,这是阴错阳差的事,我现在也没了主意了,你说咱们该怎么打算?”廖素珍说。

  “既然是这样,我还能说什么呢?师娘,您知道我,我一辈子想事儿就没想对过,这个事倒是让我料到了。我没想到能是这么个样儿,可我想一定不会和原来一样。”沈建功紧抽了几口烟说。

  “事到临头懊悔迟,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得怎么办?我再说一次,这不怨小穗儿妈。”廖素珍说。

  “我知道,是我先辜负的她。师娘,我现在也是个六根不全的人了,这也是我发愁回来的原因,我没道理拖累她和您。”沈建功说。

  “六根不全?”廖素珍听了吓了一跳问。

  “您没看出来我走道跟以前不一样了?”沈建功说。

  “我光顾了高兴了,是看你走路晃晃悠悠的。”廖素珍说。

  沈建功把自己怎么留在了草原的经历跟师娘念叨一遍,老太太听的是泪流满面。

  “我就知道你受了罪。”廖素珍擦着眼泪说。

  “小穗儿还好吧?”沈建功问。

  “还好,孩子心里这些年也不痛快,她大了,懂事了,一看见小六子抱着大壮就扭过脸儿去,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孩子还是想你。”廖素珍说。

  天黑了,久别重逢的娘儿俩说了一天的话,竟然忘了吃晚饭。廖素珍本来就身体虚弱,又加上这样的情绪激动和说了这么多的话,那种脚底下轻飘飘,气短出虚汗的毛病又犯了。

  沈建功看到师娘双颊泛红,两眼失神的样子连忙问:“师娘,您怎么了?”

  “可能是说话多了,这些日子我老觉得气短。”廖素珍说。

  “我给您熬点粥,喝了您歇着吧?”沈建功说。

  “我也不想吃什么,吃东西对我来说如同受罪一样,我是咬着牙吃,我不想趴下。”廖素珍说。

  沈建功给师娘熬了粥,廖素珍只喝了几口,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沈建功不敢离开,搬了椅子坐在床边守候看着师娘,一直看着她渐渐的睡安稳了。

  看着疲惫的师娘,想着家里这些年的变化,特别是自己的老婆又嫁了人,沈建功觉得万分的为难。他曾经想,反正师娘也看见了,不如就走了。可是这么多年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心里放不下。再说,师娘看来身体大不如以前,如果走了,将来万一有个闪失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不走怎么办?怎么面对自己的老婆?正如师娘所说,这不能怨老婆,她也是苦苦的等了他这么多年,要不是一家人都相信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上,她怎么会这么做?夫妻团圆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是,现在的情况难道要刚刚成了家的老婆回到自己的身边?沈建功觉得不但没有把握也不能这么做。何况自己又是这样的残疾身体,即使老婆等着自己,难道就给她这么个交待?

  沈建功知道师娘倍加思念自己的原因,连老二麻金城都回到了北京,师娘怎么会不想他,怎么会不想一家团圆呢?他也知道师娘同样为自己为难,否则,这么有主意的老太太不会说出现在也没主意的话,这的确是个难题。

  沈建功想,自己虽然没有烧香拜佛,自认活到这么大并没有伤天害理,为什么老天就这么不长眼睛?跟着师傅摔断了胳膊,师娘为此痛苦到现在,所以分外的疼他,负气而走的鲁莽又让自己丢了一只脚妻离子散,前生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怎么今世遭这个报应?

  沈建功又想起了格日勒,想起了博日格和草原上的一家人,想起了六哥和六嫂心乱如麻。

  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沈建功趴在师娘的脚底下睡着了。

  不多的时候,沈建功被廖素珍推醒了,抬头看了看师娘,只见师娘脸色苍白,大汗不止。

  “师娘,您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前心贴后心呢?”廖素珍说。

  “您是饿了吧?一天您也没怎么吃东西?我给你热点粥去?”沈建功说。

  “老大,按说你回来了,我这心就该有地方放了,怎么就哆嗦成一个了呢?”廖素珍说。

  “我守着您,您没什么担心的。”沈建功说。

  “你扶我起来,给我倒杯水喝。”廖素珍说。

  沈建功扶起了师娘半坐在床头边,又替她垫好了枕头倒了一杯热茶放了点糖,自己端着给廖素珍喝了几口,廖素珍缓了过来。

  “老大,我不能死了吧?”廖素珍说。

  “您说的什么话?”沈建功说。

  “我不怕死,人不能总活着,可是我不放心小穗儿。”廖素珍说。

  “您别老瞎想了,小穗儿有我呢。”沈建功安慰说。

  “小穗儿虽然有爹妈,可是这孩子有多少时间跟爹妈在一起呢?现在你回来了,可是你们一家还是不能团圆,老天爷这都是怎么安排的?”廖素珍说完叹了口气。

  “师娘,您先把您自己照顾好了,您要是有个好歹,这天不就塌了?您好好休息,天亮了我就带您上医院瞧瞧去。”沈建功说。

  “我不用上医院,我自个儿的身体我自个儿知道,老大,这又来了发愁的事,你怎么办呢?”廖素珍说。

  娘儿俩熬到天亮,沈建功要带着师娘去看病,廖素珍说什么也不去,正在这个时候,老二麻金城和大凤进了门。麻金城看见沈建功愣了半天。

  “看什么,你大哥你不认识了?”廖素珍说。

  “大哥!”麻金城叫了一声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装什么蛋玩儿?”沈建功笑着说。

  “我不是见了鬼了吧?”麻金城说。

  “胡说!怎么见了你大哥的面儿说这样的话?”廖素珍说。

  麻金城赶紧把大凤介绍给沈建功,廖素珍偷眼看大凤满脸的不高兴。

  “你去弄点儿吃的。”廖素珍对大凤说。

  大凤听了转身走了,哥儿俩坐下来麻金城说:“大哥,这么长时间你上哪隐居去了,是不是成仙了道了?”

  “先别说这个,师娘昨天折腾了一晚上,正好借着你的车拉她去医院瞧瞧,我这劝善似地就是不去。”沈建功说。

  “师娘,养病如养虎,有病不瞧可不成,走吧!”麻金城说着站起身来。

  “我现在没事了,就是气短,歇会儿就好了,你们哥儿俩这么多年没见,昨天你大哥买的肉和韭菜还没动呢,一会儿给你们包饺子吃。”廖素珍说。

  正说这,大凤端着两碗片汤走了进来,麻金城看见说:“我说你还会弄点儿别的吗?大哥回来你就弄这个吃?”

  “弄熟了不错,你干嘛?”廖素珍压住麻金城说。

  “这不就挺好,你耍什么威风?”沈建功说。

  “来北京也这么长时间了,整天跟着师娘一样儿也没学会,还是陕西那一套,不是面片就是面条,把腿儿都吃软了。”麻金城说。

  大凤听了涨红了脸,廖素珍赶紧说:“你甭理他,逞能似地。你说你吃不吃吧,不吃省了,今天的饺子你也别吃。”

  麻金城听了才不说话了,哥儿俩吃着早点,廖素珍下了地,拉着大凤去了厨房。

  到了厨房廖素珍说:“甭搭理他,他就这德行,一会儿我给你出气,有我在他不能欺负你。”

  大凤听了眼泪下来了:“师娘,俄想回家。”

  “这不是家吗?怎么想起这么说呢?”廖素珍听了问。

  “他看来是不想要俄了。”大凤说。

  “这话怎么说?”廖素珍听了一愣。

  “前天回去,他整夜的也不回来去打麻将,俄看他的床上还有长头发,枕头上也是香的,他是有了女人。”大凤说。

  “你也别瞎疑惑,等我问问他,你踏踏实实的在这待着有我呢,今天你不能闹,你大哥好几年没回来了,不能让他看出来。”廖素珍嘱咐说。

  大凤听了只好点了点头。

  廖素珍跟大凤在厨房里包饺子,沈建功和麻金城谈着别后的事情。

  麻金城说:“大哥,现在你是骑虎难下呀。嫂子找了主儿,师娘虽然在这个家里说了算,可是你指望她在这件事上拿出个姜子牙在此诸神退位的架势恐怕不行。”

  “我也琢磨了,既然如此就当两家人来往也行,我还是这个家的人,不过你嫂子就不是我老婆了,其他的没变,总不能说她嫁了人我就不是这家的人了?”沈建功说。

  “要说也是这个道理,可是还是别扭。对了,小六子知道你回来了吗?”麻金城说。

  “我昨天到的,他上哪知道去?”

  “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回家来咱们哥儿仨聚聚。”麻金城说。

  “不用,见着谁是谁,不用特意的叫。”廖素珍进了门听见麻金城的话说。

  “师娘,那为什么?”麻金城不解的说。

  “你大哥这回回来这出戏不好唱,干嘛急着开锣呢?”廖素珍说。

  沈建功听了心里想,到底是师娘了解自己,按说见到家人是自己多年的心愿,可是,现在自己还真的是觉得要想好了才能看见他们,师娘的意思是给自己个时间想想,当着麻金城又不能说明。

  廖素珍此时的心情和沈建功一样的为难,所以,她才说不去叫谁来,如果照原先的情形来看,六嫂至少要几天回来,在这几天中可以商量一下打算。

  谁想饺子上桌的时候六哥推门进了屋,这可是应了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原来六哥想到,六嫂带着小穗儿去了杭州,六哥又不能休息,知道老二麻金城带着老婆回了西山,大毛又接走了大壮,心里不放心师娘一个人,抽了功夫就来看看。

  六哥一眼看见沈建功呆如木鸡,多少年,就是为了这件事,挨了都少埋怨,心里有多大的愧疚,本想是再也回天无力的事,谁想大哥竟然从天而降。

  “大哥!”六哥拉着沈建功的手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转。

  “六子,这是干嘛?快坐下!”沈建功把六哥按在椅子上说。

  “你二哥刚才还说叫你呢,我怕你忙,反正你大哥不走了,正好饺子刚煮得,再炒俩菜你们喝点儿。”廖素珍说。

  酒菜摆好,饺子冒着热气,麻金城给大家倒了酒,六哥一筷子没动低着头坐在那。

  “兄弟,饺子不吃酒不喝的这是干什么?”沈建功问。

  “大哥,你怎么早不回来?现在……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嫂子她……”

  六哥说了一半沈建功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我知道了。”

  “那现在怎么办?你怎么见她?”六哥说。

  “先吃饭!”廖素珍说。

  “吃饭吧,你愁死也没用,总有办法。”麻金城说。

  六哥又问了沈建功在内蒙的经过叹息不已:“这都怨我,要是当初我不是喝了酒胡说,大哥你也不能有今天,我肠子都悔青了,我去了内蒙找你也没找着,现在我都成了这家子的罪人了……”六哥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兄弟,我干嘛埋怨你?这都是我一时的性起,连累了一家子。”沈建功说。

  “你们哥儿俩要是检讨吃完了饭再说,饺子都凉了?”麻金城说。

  “大哥,要不给我嫂子打个长途,叫她先别结婚了,说你回来了。”六哥说。

  “你怎么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地,这是小孩儿过家家儿,说不玩儿就不玩儿了?”麻金城说。

  “嫂子要是知道大哥还在,她也不能找主儿呀?”六哥说。

  “那你说怎么办?依着你去把嫂子叫回来,人家那婚礼也办了,这叫什么事?”麻金城说。

  “师娘,您说怎么办呢?”六哥问。

  “你问师娘?就是师傅现在活着也是没辙!”麻金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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