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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小穗儿这样说,廖素珍使出了杀手锏,那就是只要姥姥坚持,小穗儿是会让步的,可是这只限于姥姥,别人就不行了。

  “你可以挑一个人儿跟你去,你不想去不行,明天就写信告诉你妈,说这是姥姥的意思。”廖素珍说完出了门。

  小穗儿终于妥协,她挑了六嫂,原因很简单,六嫂是除了姥姥以外疼她最多的人,再有,小穗儿从心里对她也有几分惧怕。

  一天趁着六嫂回家,廖素珍跟六嫂说了这件事,六嫂答应了把小穗儿叫到跟前。

  “你叫我跟你去可以,到了那不能耍脾气,得让人家看咱们家的孩子懂事。”六嫂说。

  “不说话不行吗?”小穗儿说。

  “不行,你也不是哑巴,该说的就得说,该叫人得叫人,像上次他们来的时候你那样不行。”六嫂说。

  “事儿真多,我还有个条件能不能说?”小穗儿说。

  “那得看是什么条件。”六嫂说。

  “到那完了事咱们就回来,我可不跟他们住。”小穗儿说。

  小穗儿的要求让六嫂为难起来,不知道答应还是不答应的妥当,抬头看了看廖素珍。

  “那要听你妈的。”廖素珍说。

  “杭州好看极了,你要是在那玩儿几天,我也跟着你沾光,我可想去呢。”六嫂说。

  “那我跟你睡。”小穗儿说。

  “这孩子一根筋你说可随谁?”六嫂听了叹口气说。

  有日子就快,转眼就临近了国庆节,六嫂忙着准备带着小穗儿走了,临走之前大毛提出了一个条件,想把大壮接回来住几天,上班再送回去,六嫂想到正好也让母亲休息几天就答应了。

  麻金城过节准备在这,大凤却非要回西山看看,麻金城要接师娘和大凤一起回西山,廖素珍不答应,他只好自己和大凤回了西山,家里一下子又剩下廖素珍一个人。

  廖素珍这几天就觉得心如潮涌,一阵一阵的冒虚汗,她知道这是神亏所致,晚上也是噩梦连绵,心里不住的纳闷儿,难道是自己的心血就跟熬干了的灯油一样吗?

  其实,麻金城接走大凤是有原因的,他原本是想在这过节,可是大凤非要回去看看,因为大凤一直对麻金城不放心。总觉得麻金城对自己不诚实,不过大凤没有露出自己的心思,麻金城被逼不过也只能带着大凤回家,只是想住两天还要回来。六哥过节又不能休息,大毛又接走了大壮,所以才有了廖素珍一个人在家的事情。

  廖素珍想起自己一个人空守着这个院子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没有接来小穗儿之前,不过那只是白天,晚上白玲会回来跟她在一起,现在是一个人也没有,她觉得心里空的难受。

  打了草卖了羊,牧民终于松了一口气。海日古这个地方有山有水,当地牧民有渔猎的习惯,不过这不是他们的主业,他们只是在秋天的时候这样做,目的也是轻松一下自己,当然渔猎的收获也是一笔收入。

  对于鱼,蒙古人有自己的看法,由于草原多数的地方是缺水的,所以,他们对水分外的珍惜。有水就有鱼这本来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事,因为鱼是靠水来繁衍的,可是蒙古人却认为,水是鱼带来的,所以,鱼在蒙古人的眼里就很神圣,一般他们是不吃的。

  海日古湖水面寥廓,鱼类丰富,旗(县)里有专业的打鱼的队伍,每年的冬天,当海日古湖封冻以后,他们就会下网捕鱼。那场面非常的壮观,巨大的网下入事先凿开的冰洞里,用绞盘套着牛拉网,一网上来要有上万斤。零下几十度的海日古是个天然的冰箱,鱼打上来就冻僵了,用不着储藏,被打上来的鱼,大个的居然有几十斤重,味道鲜美,成为附近地区甚至几百公里以外的人竞相争购的美食。因为打鱼的时候买鱼的人早就等在旁边,鱼打上来就能卖光。

  而当地牧民们打渔却是在湖水封冻之前,手头没有活的时候,他们虽然收获不算大,其实也并未指着这项收入。

  海日古湖里有鱼,山里有袍子黄羊野兔子,真是块风水宝地。

  博日格是个打渔的行家,而查干巴日则是个打猎的高手,每逢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分工。沈建功跟着博日格的时候最多,因为他的脚的残疾不方便,不能长途跋涉的进山。

  每当这个时候,最忙的不是他们,却是托娅和格日勒。她们要给查干巴日准备进山的食物和用品,还要给博日格收拾渔网。

  “今年的湖里还能捕上更多的鱼。”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博日格说。

  “为什么?”沈建功问。

  “今年刮风的时候不多,这样鱼甩子的成活率就高。”博日格说。

  “今年的草厚,我想山里头的黄羊也不会少。格日图,你会骑马,会放羊,会打渔,可是你还不会打猎,这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海日古人。今年你跟着我去,我保证这一冬天你就学会了。一条大鱼买上几十块钱,一只黄羊就是几百块,你看哪个更值得?”查干巴日说。

  “沈大哥不能进山,他的脚不行。”格日勒说。

  “我们不去更远的地方,今年这个年景,不用跑远了也能打不少东西。”查干巴日说。

  “叫我说,明天叫他先跟着我去海日古湖开网,过几天再跟着你去山里怎么样?”博日格说。

  “我今年也跑不动了,我也需要有个人跟着我帮忙。”查干巴日说。

  “我跟着你去?”格日勒说。

  “打渔和打猎都不是女人的事,你跟着我干嘛?”查干巴日说。

  最后商定,沈建功还是先跟着博日格去打渔,过几天再跟着查干巴日去打猎。

  第二天,博日格用马驮着桦木船和网,两个人来到海日古湖边。湖面风平浪静,天空上很多水鸟上下翻飞鸣叫着,草原已经开始变黄,太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睛。

  放下船马去自己找草吃,博日格和沈建功把船向湖心方向划去。

  下了几网没有收获,博日格决定就在船上吃饭,拿出酒肉放好,两个人吃了起来。

  “今年咱们的牛羊没少卖钱,我想着给你安上一个真正的假肢。再给格日勒买几身好衣服。”博日格说。

  “我现在这个很好用,我也习惯了。”沈建功说。

  “还有,你到底对格日勒怎么打算?”博日格说。

  “格日勒是个好人,我也喜欢她,只是……”

  “我知道,你家里有妻子孩子,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你这次回去看看吧,带上钱,去北京装一个假肢。这个问题早晚也得解决,即使你想在草原呆上一辈子,也不能跟家里没有一个交代。”博日格打断了沈建功的话。

  “我只是想我这个样子怎么回家?我回去又能干什么?”沈建功说。

  “可是你也不能不回去呀?我是替你着想,也是替格日勒着想,她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博日格说。

  “大叔,你觉得格日勒能想的通吗?”沈建功说。

  “能,有我呢。”博日格说。

  沈建功对格日勒的问题一直就是个困扰,他曾经反复的想过很多次,回家即使自己不在乎,夫妻得以团圆,可是自己这样的废人在北京能干什么,相反,草原倒是给了他希望,在这里他一点也不亚于健全的人。走路不方便还有马。这里的生活虽然苦,但是简单,他完全可以就现在的身体条件适应和做好健全人能做的事,在北京就不是这样了,沈建功想起了自己居住的胡同口常有个瘸子修理自行车,那是一个光棍,在人们眼里如同一粒沙子,只要自行车不坏没人想得起他来,沈建功死也不会把自己和他划上等号。

  正如博日格所说,不回去也要给家里一个交代,这是他早就想过的,他知道格日勒在等着他,虽然,他和格日勒心里都非常清楚目前自己的状况,他们之间绝口不提以后的事情,这并不代表她不想,也不能就这样没有任何结果的让她等待下去。

  下午湖面有点起风,又下了几网还是毫无收获,博日格准备收网回家,就在最后一网拉上船的时候, 一条通身黄色的大鱼在网里翻滚。

  “拉住了网!”博日格喊道。

  网被拉上来了,那鱼的嘴竟然有小孩的头大小,不住的发出“嘎嘎”的叫声。

  “大叔,这是什么鱼?”沈建功问。

  “我也没见过,只听说这湖里有一种鱼,浑身都是黄色的,这样的鱼没有鳞,应该有十几年的寿命,抓住的人就要倒霉,不如放了它。”

  沈建功仔细的看着,那鱼果然没有鳞,在阳光的照耀下浑身闪着亮光,两只眼睛居然是红色的。

  “把它放了。”博日格从网里抓住鱼鳃把那条鱼提起来扔进湖里,鱼摆动了一下尾巴就不见了。

  傍晚的时候,博日格和沈建功回到了家里,他们一条鱼也没打上来。

  博日格心神不定的走进屋里,沈建功收拾东西,格日勒拿着一块黄羊肉走了进来。

  “打了多少鱼?”格日勒一边问一边开始点燃了牛粪炉。

  “今天晦气,没打着。打了一条让博日格大叔给放了生。”沈建功说。

  “那条鱼就得放了。”博日格说。

  接着博日格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格日勒说:“阿爸,你也不是第一次没打着鱼,干嘛不高兴?”

  博日格说:“按照老人说的话,这不是个好兆头。”

  “你不是放了吗?再说别去信那些,你们歇一会我做饭。”格日勒说。

  格日勒煮了黄羊肉和奶茶,三个人坐下来。

  “看来查干巴日今天有了收获?”博日格说。

  “打了一只黄羊,他说今年的黄羊果然很多,因为外蒙的草原着了火,黄羊就都跑到咱们这来了。”格日勒说。

  “你看我说什么了?这鱼不是好兆头。”博日格説。

  沈建功不知道这条鱼对博日格的情绪影响这么大,甚至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说:“大叔,我们内地人有句俗话,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如果腾格里告诉了我们他的意思,我们就应该有准备。”博日格说。

  对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沈建功和格日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三个人闷着头吃饭。

  吃完了饭,博日格说:“格日图,我的意思你还是回家看看。”

  沈建功说:“过几天,等海日古湖结了冰我就走。”

  “你不用等那个时候,我不去打渔了,我和查干巴日进山里去。”博日格说。

  “我非得这么着急的走?”沈建功问。

  “对,早晚要回去的,你听我的。”博日格说。

  吃完饭,沈建功像往常一样的送格日勒回家,两个人走在路上格日勒说:“怎么你要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从早晨起来博日格大叔就劝我回去。”沈建功说。

  “你呢?”

  “我当然也想回去看看,只是我不知道我回去看见师娘和一家人,我该说什么?”沈建功说。

  格日勒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回去是应该的,去看看家里人,我阿爸说的对,你应该尽早的回去,要不一下雪路封了你就不能走了。”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到了家沈建功说:“我只是回家看看就回来。”

  格日勒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格日勒转身走进屋子,沈建功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回家当然是沈建功梦寐以求的,多少次梦里都看见师娘,可是回家真是个难题。

  那天晚上,沈建功梦见了海日古湖面亮的像一面镜子,远远的有一个建筑物漂在水面上,沈建功仔细的看着,是师娘的院子,他又看见了那条鱼,比他白天看见的还要大,那叫声震耳欲聋,沈建功吓醒了,他推开门往外看,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天空上乌云裹着闪电,远处雷声滚滚。

  草原上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把海日古湖都下诨了,那水都变成了灰黄色,由于湖面很大,浪花拍打湖岸的声音传出老远。

  “这样下雨,一变天草原就会冻上,牛羊没法啃动冰面吃到草,我说那条鱼不是好兆头吧?”博日格看着铅一样颜色的天说。

  “那怎么办?”沈建功问。

  “怎么办?你不是说听天由命吗?我看这是个好办法。”博日格说。

  果然不出博日格所料,草原上飘起雪花来.

  博日格催促沈建功说:“快走吧,等着刮起西北风你就走不了啦!”

  天放晴的时候,博日格拉出了马,沈建功跟着博日格走了,头一天,格日勒给沈建功准备了草原的土产,干净的衣服,可是格日勒没有给沈建功送行。

  中午的时候,沈建功和博日格走到了公路边,这里可以等到去盟里的车。

  沈建功背上包下了马,把自己的马缰绳拴在博日格的马鞍子上。

  “大叔,你回去吧。”沈建功说。

  “嗯,我是不看着你上车了,回家给你师娘和家里人带个好,你想回来我们就等着你。”

  博日格说完调转了马头,用脚点了一下马镫,那马跑了起来,后面还跟着沈建功的马,说来也奇怪,那马竟然回头看了沈建功一眼才踉跄的跟着博日格的马跑去。

  其实,马可能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这都是人的想象,马是恋主人的,它也许不明白,为什么沈建功没有骑上它回去。

  坐上车,沈建功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草原,好像唯恐再也看不到似地。想到了北京,想到了家,沈建功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他想快点回去,又没有勇气面临即将看到的什么,他没有估计,也没法想出怎么办。

  沈建功打开了包,看到里面是肉干,奶豆腐,一双格日勒给沈建功织的厚厚的羊毛袜子,沈建功的残腿就靠这样的袜子才能耐磨。包的底下是一叠钱,这是博日格给他的。

  袜子下面有一张纸条,是格日勒写的:“沈大哥,不能送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别勉强回来,只要你想着我们就行了。”

  沈建功看了这张条长出了一口气,仍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傍晚,沈建功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长途车,前方就是他的家,他生长的地方,这一天也正是六嫂带着小穗儿去杭州的日子。

  廖素珍不断的感觉面红耳热,周身常有微汗,并时有如坠云中的感觉,六神无主。她知道,这是心力耗竭的症状,如果西医诊断起来就是脑部供血不足,民间称这个症状是心力耗尽的虚弱之症,叫“心痨”,是个不能好的病。

  虽然心里明白,但是怎么也不肯认输,活了一辈子,总觉得还没有尽力,还没有把事情办到自己觉得满意的地步。白天胡乱的吃了一口东西,心里想的是不能趴下,现在自己独自一人在家,这不是结果,仿佛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儿女们何时还要用到自己。

  老大是她的一块心结,只因为他渺无消息。自己即使是到了阴间怎么向丈夫交代?老二虽然回来,看来并没有过的安稳,就他的性格和为人,廖素珍觉得是要出乱子的。唯一是自己的女儿和老三小六子,虽然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日子却如一潭死水一般。小六子虽然憨厚却是个耳软心活的人,白玲持强自傲,于夫妻之间怨多恩少,就平日里自己冷眼旁观,如此下去也是不能太平。小穗儿妈虽然有了归宿,怎么知道就一定能够安稳,特别是小穗儿,如果没了自己,这些人哪个是能够托付的?想起来虽然对他们尽心竭力,到头来竟是一个都没有把握,小外孙大壮是除了白玲以外唯一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可是让廖素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小穗儿。

  想起古人一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廖素珍觉得自己自从嫁到白家机关算尽日夜操劳,一日不敢懈怠。特别是在丈夫走了以后,她是在尽量维持这个家。可是这命运的大势却不能改变一丝一毫,不由自言自语道:“葆春,我是没有那么大本事呀。”

  廖素珍就这样想一阵迷糊一阵的躺在床上,她真的庆幸自己这么多年,头一次能够这么清静的想想心里的事,能够没有任何负担牵挂的休息,看来一个人独处不是坏事,只是一辈子竟然没有这样的机会。

  沈建功一夜没睡,越是接近北京心里越乱。渴望和踌躇交织在一起,他觉得头昏脑胀。天亮的时候,终于汽车进了西直门站,沈建功走下了车。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空气里有一股刺激嗓子的气味,这气味既熟悉又陌生。

  他在长途车站外徘徊了一会儿,想到这个时候回去一定会把师娘吓一跳,其实,无论什么时候回去,师娘也会吃惊,不过他总觉得,如果再晚一点会好一些。

  他又想到了小穗儿,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小穗儿在他的印象里还是躺在师娘怀里的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她看见自己会是怎么样的表情?老婆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呢?特别是师娘,她是埋怨还是伤心?这一切都是沈建功长期以来想象了无数遍的,直到家近在眼前他还是不能准确的判断。

  长途车里基本是内蒙来京的人,所以,沈建功并没有觉得陌生,现在就在北京,周围的人其实他是熟悉的,可是现在总觉得自己身在局外。他决定先朝家的方向走走,一直走到他认为合适的时间再坐车。

  顺着西直门一直朝南走到了西二环路,沈建功就这样走着,不看周围,一心想着回家的情景,走到西便门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北京的温度不似草原,沈建功走的浑身燥热,脱下外套塞在包里。

  沈建功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了那条通往自家的路,已经是接近中午了,他走了一身的汗,当远远看见师娘家的院落的时候,他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着,脚步开始慢了起来,但是,路好像短了很多,不久就走到了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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