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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嫂扭头出来回家做饭,出了后院走到前院,正看见小二子和大壮撕扭成一团,小二子抱着大壮,大壮揪着小二子的头发大声喊叫着,小二子偏着头躲避着说:小兔崽子你撒手!

  六嫂看见慌忙跑了过来:你们爷儿俩这是干什么?

  六嫂说着抱过大壮,大壮死也不撒手小二子的头发,小二子一边掰着大壮的手一边说:要玩水我不让他玩儿,这就跟我玩命了!

  六嫂也摘开大壮的手,大壮依然不依不饶的喊叫着,气的小二子捋了捋头发说:六嫂,你养活的这是什么儿子,简直就是土匪!

  二毛放学回来看到这一切说:你跟吃屎的孩子较什么劲?

  小二子气的说:就是你们是一家子,也没有这么向着的?

  六嫂安慰了小二子几句把大壮交给二毛,自己去厨房做饭。

  六嫂下午又过去看了几次瞎姥姥,瞎姥姥一直就睡着不睁眼,脸色反而比从前红润了很多,这让六嫂和二婶儿都放了心。

  晚上一家子吃了饭,六嫂叫大毛看着大壮,自己又来到瞎姥姥家。二婶儿看见六嫂说:今天你回去睡觉,我在这。

  六嫂说:我也没事,就在这吧。

  瞎姥姥睁开眼睛看了看两个人说:他二婶儿回去吧,六子媳妇也不用熬一宿,我有话跟你说。我说完了,你也回去睡觉,我是一天两天死不了的。

  二婶儿听了这话看了看六嫂说:那我就先回去?

  六嫂也不知道瞎姥姥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不住的埋怨,一样的街坊,都是为了瞎姥姥好才来伺候,瞎姥姥这样挑肥拣瘦不是得罪了二婶儿?心里想着嘴上却不能说出来,只好说:您回去歇着吧。

  二婶儿站起身来走了,六嫂坐在床边,瞎姥姥说:我知道你心里埋怨我,好像我轰你二婶似地,其实不是,我是有话跟你说。

  六嫂笑了笑说:没有,我怎么埋怨您呢,我是怕二婶儿多想,再说了,您病的这样,养神是最重要的,等你好了有的是时间跟我说话儿。

  瞎姥姥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儿,我没日子说了,这是攒在我肚子里一辈子的话。你去沏点儿茶来,我喝一口慢慢的跟你说。

  六嫂说:您沏茶那药不是白喝了?

  瞎姥姥说:那不是药,是边大夫拿来给我净肠的东西,他知道我现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又是一个人,怕我临走的时候把那五脏六腑的东西出来没法收拾,趁着我有这口气,先排泄出来,边大夫是好意。

  六嫂听了目瞪口呆说:那他为什么不说?

  瞎姥姥说:他知道你们听不懂。

  人的一生,除了死以外几乎都是个未知数,但是仔细想起来,命运的安排里多少也有自己的成分在里面,这就是很多有学问的人说古的原因。

  瞎姥姥的一辈子颇有些传奇色彩,瞎姥姥祖籍是苏州人,老辈子在京做官,原来是个官宦人家。到了爷爷这辈子已经败落,父亲是庶出(姨太太生的)所以不受宠爱,就是因为这个,父亲放弃了仕途儿改道经商,瞎姥姥的爷爷死后,族人秋风扫落叶一般把家里的东西彻底分光,自此瞎姥姥的父亲就跟他们的家人再无联系。

  说来凑巧,瞎姥姥的父亲做的跟六嫂母亲家里做的生意是同行,也是古玩玉器,苦心经营以后,家道殷实。父亲也娶了两房太太,但瞎姥姥是正出,父亲娶偏房不过是想得个儿子,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是五十岁左右,结果就真的生了个儿子。

  俗话说母以子贵,父亲渐渐就把对太太的心思移到了姨太太的身上。母亲生气着急,在瞎姥姥十四岁的时候就死了。瞎姥姥虽然没了母亲,经常要受小娘的气,到底是正出,大概父亲也记得自己的经历,对瞎姥姥还是不错,依然是锦衣玉食的过好日子。怎奈好景不长,一场伤寒要了父亲的命,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吃喝嫖赌,并不会做生意,几年的光景家里就坐吃山空起来。不久,小娘靠上了别人,这个时候小娘就露出真面目,打算把瞎姥姥嫁人做姨太太,瞎姥姥得知是给人做小就逃了出来,打算到唐山去投奔父亲过去做生意的一个朋友。不想半道上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北京的烟花巷里。虽然又回到了北京,却已经堕入青楼,加上家里是这样的情况,竟然有家难投。瞎姥姥的眼睛就是在那个时候昼夜啼哭落下的毛病。

  瞎姥姥在妓院里几经倒手最后卖到了陕西巷,这个时候瞎姥姥已经是二十岁左右。不得已,瞎姥姥狠下一条心趁着年轻做起妓女的生意来,因为她亲眼看到那些不甘心或者人老珠黄的女人是什么下场,不是死在里面,就是被卖到了京西煤矿上去配人。

  瞎姥姥出身大户人家,吃过见过,人又激灵,没半年就在陕西巷混成了头牌,无论是商界的有钱人,还是军警或者地痞,没有人不知道的。自此,瞎姥姥以激灵和姿色有了立足之地。这个时候,有个唱戏的名伶叫樊天和看上了她,花重金把她从窑子里赎了出来,不过,这个樊天和虽然赎出了瞎姥姥却并不敢带回家去,因为他惧怕家里的夫人,按照现在的话说,瞎姥姥成了二奶。

  樊天和在西城租了房子,把瞎姥姥安置在那里。旧时的社会,慢说是戏子,就是富贾商人,名流政要,在外边养个小是常事,樊天和此时正是红遍京城的名小生,这当然也不算什么。

  瞎姥姥逃出苦海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心里也暗暗感谢老天爷有眼。樊天和在戏台上唱的是文生,所演的都是风流倜傥才子佳人,自从得了瞎姥姥,一个月里倒有多半个月里住在这,除了唱戏,闲时也要邀请好友在这里切磋技艺,摆酒饮茶,也就是那个时候,瞎姥姥也见过很多名角。瞎姥姥本是出身富贵,对这些享受一类的东西并不外行,所以,接朋待友自然十分得体,这让樊天和更是喜爱,虽然名分不正,那个时候,却是瞎姥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不想那樊天和贪图温柔缠绵,竟然忘记了家了还有一只老虎,不久东窗事发,在将近一个星期没有看见樊天和以后,瞎姥姥等来的却是樊天和的老婆带着家人闯进了院子,樊天和的太太不但是个性情暴烈的人,还是当地的一霸,不但砸了樊天和的鸳鸯巢,把瞎姥姥又送回了陕西巷。后来的很多日子,樊天和也去过陕西巷,并不点别人只要瞎姥姥,二人相对也是落泪而已,樊天和每次来也不坐多长时间,喝一壶茶放下钱就走,再后来,听说他举家迁往济南,再也渺无音信。

  瞎姥姥重返陕西巷,最高兴的还是老鸨子,樊天和赎了瞎姥姥她落了一笔钱,这次樊天和的太太把瞎姥姥送回来竟然分文不要,老鸨子得了两头的便宜。何况,瞎姥姥原是这里的头牌,回来以后那些过去的旧相识也是趋之若鹜。瞎姥姥虽然心灰意冷却懂得面对,知道君子无时且耐时的道理。重抄旧业以后,不再是那样简单的逢场作戏,和老鸨子提出了条件,原来瞎姥姥自己也有了积蓄,提出要和老鸨子合股经营。老鸨子已经上了岁数,想到两个人经营自己退到后台,前边有这么个当红的人支应未必不是好事。何况,瞎姥姥的旧相识里有的是有钱有势之人,自然不能放着河水不洗船。又过了几年,那老鸨子看看自己的权势行将日落西山,学了个张良归隐微山湖的法子,抽了股份告老还乡,自此,瞎姥姥独自经营陕西巷。

  陕西巷在瞎姥姥的经营下,名噪四九城,一时间兜里有俩钱的,或者江湖混混没有不知道的。军警的压制,流氓的敲诈,让瞎姥姥如履薄冰,在攒下了一定的财富以后,瞎姥姥决定退出江湖。她用自己的钱买回来几易其手的父亲的买卖。为了掩人耳目,瞎姥姥更名换姓并且把这个买卖改成了首饰楼。

  到底是门里出身,首饰楼虽然没有很大的发迹,锦衣玉食倒也足矣。期间也曾有人来给瞎姥姥说亲事,怎奈瞎姥姥唯恐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坚决不嫁一直熬到了解放。

  纸里包不住火,瞎姥姥解放前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还是让人调查出来,从此,瞎姥姥成了主要的攻击对象,大小运动无一幸免。瞎姥姥只占了一个便宜,因为在陕西巷急流勇退,她又始终是孑然一身,什么事情也没有旁证,牵三挂四的人也很少,加上买卖她也尽数交出来,所以老命留了下来。

  后来瞎姥姥在东城买了间房子住下,为的是躲避她曾经活动过的南城地区,这就是六哥的院子现在的房子。所以,胡同院子里风传的瞎姥姥的过去,不过是道听途说,瞎姥姥从不摇头否认,也从来不承认什么,这就是二伯常常拿来说闲话的原因。对街坊们来说,瞎姥姥这个人活灵活现的在眼前进进出出,瞎姥姥的过去则是迷雾一般无人了解。

  瞎姥姥每天除了喝边大夫的“药面”以外,就是给六嫂讲述自己的过去,眼看瞎姥姥人已经完全脱了形,言语也是有气无力,每日最多也就说几句话,到了后来六嫂发现,瞎姥姥排泄出来的东西已经是黄色的油状液体,而且量是越来越少,次数却越来越多。

  这天晚上,六嫂照例来到瞎姥姥的跟前,瞎姥姥看了看六嫂说:六子媳妇,我说了这么多,你不会翻一个儿看我吧?

  六嫂摇了摇头说:您又何必说出来?

  瞎姥姥说:我是不明不白的活了一辈子,享福受罪都经历过了,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把自个儿交代清楚。

  六嫂听了低头不语,她不知道怎么对待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白玲,我的所有积蓄都归了公,但还不至于身无分文。柜子里有个小箱子,那是我的所有,等我死了你拿了去,眼下值多少钱我不知道,将来你会用得着。瞎姥姥用无神的眼睛看着六嫂说。

  六嫂听了摇头说:瞎姥姥,我不要。

  瞎姥姥说: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人,无亲无故,你先拿着,别等我死了收拾屋子的时候出麻烦,你不懂得有人知道。你如果真的看不上眼,你就扔到护城河里去。

  瞎姥姥逼着六嫂从柜子里掏出一个红木的小木匣,那上面还上着一把精致的锁。

  瞎姥姥从腰带上摸出一把半寸长的钥匙递给六嫂说:也别打开,放到你屋里不显眼的地方,没人的时候自己打开瞧瞧。你现在就拿到你自己的屋里去,找个妥帖的地方放好,一会儿有人来了就不好看了。

  六嫂听了拿起匣子走回家去,一家子都已经睡着,六嫂随便的把匣子塞在了衣柜上方的空挡里。

  瞎姥姥喝完了最后一勺“药面”就再也没说过话,竟然也没有排泄什么,只是不再闭着眼睛,而是睁着眼,这让六嫂和二婶儿很害怕。半夜的时候,二婶儿叫过二伯,二伯看了看说:是有什么事惦记着闭不上眼呢?她也没谁可惦记的?

  摸了摸脉搏还有,只是弱的很。三个人正坐在那发愁,边大夫进了门,二婶儿看了说:这黑灯瞎火的他干嘛来了?

  边大夫一嘴的酒味和羊肉的膻气味,走到床前看了看说:好了,还有一大包东西呢?

  二婶找出来递给边大夫,边大夫说:别给我,去用水冲了给她洗洗身上。

  二伯说:人还没咽气呢怎么就洗上了?

  边大夫说:咽了气还洗什么?

  二伯看着要给瞎姥姥洗,自己转身出来,边大夫好像并不在意,一直站在跟前看着。

  说来也是怪事,二人把瞎姥姥洗干净了,找出了她自己早就预备的装裹穿好,瞎姥姥竟然闭上了眼睛。

  二婶儿出来叫进二伯,二伯看着说:这是走了没走呢?

  边大夫说:走了。

  二伯说:走了怎么没捣气儿呢?

  边大夫说:那小包的东西已经连同体内的腌臜(脏)物以及元气带走,她用什么捣气儿呢?

  瞎姥姥洗的干干净净,浑身光泽,穿的整整齐齐的走了。四个人站在她的跟前,此时已经过了午夜两点钟。

  边大夫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头点上抽了一口说:我的事完了,一场磨难一场劫,你们将来未必有她这么妥帖。

  边大夫说完走了,三个人站在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婶儿想起来说:没有长明灯啊,找根蜡烛点着,看着换着到天亮吧。

  找了蜡烛点着,三个人一直守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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