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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嫂到劳服报了到。原来劳服就在工厂后面的河边上,靠着厂房的围墙搭了一排简易房屋。河边的景色让六嫂想起了和陆丁在一起的日子。六嫂走到房子跟前,门框的旁边挂着一个牌子:某某劳动服务公司筹建处。

  进了筹建处办公室,桌子后面一个矮胖子站了起来:你是白玲吧?

  白玲看着胖子眼熟仔细的想着,原来是他们厂主管行政的副厂长叫谭鑫。六嫂跟厂级干部的认识几乎等于零,她只记得有时候开大会总是这个谭鑫主持。

  谭鑫给六嫂倒了一杯水让她坐下说:看着这几间房惨了点是吧?

  六嫂不置可否的没说话,谭鑫接着说:现在是筹建,你看再往北那块垃圾场了吗?这已经批下来给我们盖厂房了。只是现在报道的人还没齐。

  六嫂心里早就凉了一半儿,此时也顾不得客套,开门见山的说:我到这来干什么呢?

  谭鑫听了笑了笑说:来的人都是这个问题,就是这个问题不能最后定。你检验室里这么多年,当然是不能离了你的本行,技术和将来的产品检验这块应该是你的,你放心,不会让你干你不熟悉的。

  六嫂听了觉得这范围太广说:就是我一个人?

  谭鑫说:你们算一个部门,叫技术部,部长上面还没派下来,我听说是原来咱们厂的副总工程师范兴章。

  提起范兴章六嫂倒是知道一些,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南方人,有点驼背,两道浓眉毛戴着一副酒瓶子底厚的眼睛。

  六嫂说:范总不是要退休了吗?

  谭鑫:要退休不是没退呢吗?白玲,主要是你们俩负责技术部门,他年纪大,所以厂里要派年轻的骨干,他给咱们把把方向,实干的还得是咱们。

  六嫂看了看窗外,因为正值冬天,两岸的柳树秃枝少叶,河水已经封冻,一片的凄凉。

  谭鑫好像是看出了六嫂的心思说:别看着寒心,明年的春天就开工,下半年咱们就要投产,正式运转起来。白玲,凡是现在来的,将来就是咱们劳服的创业者和有功之臣。

  六嫂没心思听谭鑫的表面文章说:那我现在干什么?

  谭鑫笑了笑说:现在就跟过去抗战一样,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你我,大家都干一件事,就是把劳服建起来,能干什么干什么。现在咱们还差范兴章,听说明天来报道,到时候咱们开个会,把工作先安排一下,今天你先回去,明天来开会。

  六嫂看了看手表,现在才上午九点不到,这就是说今天一天没事了,想起六哥的话,劳服自由。工作这么多年以来,六嫂像个钟表一样的工作,还从来没有这么松快。

  六嫂站起身来说:这么说我现在能走了?

  谭鑫点了点头:回去吧,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十点钟以前来就行。

  六嫂听了心里又是一乐,这就是说明天也用不着起早挤公交车了。

  六嫂从劳服出来,顺着河边走,又一次想起了陆丁,想想这些年的变化,她怎么也不能把那个曾经为六哥发愁的白玲和现在的自己联系起来。过去看着比天大的事,现在想起来不过如此。古人说,温故而知新,看来就是这个道理吧。

  六嫂从劳服走出来进了厂子大门,想去托儿所接大壮又觉得时间的确太早。看来,人要是一下子轻松起来,连自己都不适应了。想了想朝检验科走去。

  小刘看见六嫂急忙迎了上来:白玲,怎么样?去报到了吗?

  六嫂点了点头,小刘说:让你干什么?是不是当官儿?

  六嫂撇了一下嘴说:当官儿?连一间正经的房子都没有,

  小刘听了说:那怎么办?

  六嫂叹了口气说:怎么办?反正是叫人给踹出去了,听天由命呗!

  六嫂说着这些话原本是对小刘问题的答对,没想到说的自己伤感起来,她看了看房间的四周,这是她熟悉的环境,她从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它,现在她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小刘并不知道六嫂心里想的是什么,看到六嫂情绪低沉还以为六嫂是嫌那里条件太差安慰她说:白玲,不是工资一分不少给咱们吗?干什么不是干?你别觉得委屈,再说了,这是刚开始 ,万事开头都难,早晚它会有发展,你先去,我回头跟我们家小顾说说,我也调那去和你作伴儿。

  小刘的话让六嫂感动,其实自己也没有这个打算让她同情,笑了笑说:你踏踏实实的在这干你的,能不挪动就不挪动,重新适应一个环境可不是容易的事。

  和小刘又说了一会儿话六嫂站起身来说:我得接大壮去了。

  小刘诧异的说:这么早你接他干嘛?

  六嫂说:忘了跟你说那有一个好处了,时间自由,特别是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大家都放羊呢。

  小刘听了说:所以呀,有一利就有一弊,你现在就可以回家了,我都羡慕你。

  六嫂到了托儿所,阿姨以为她有什么事:送东西来了?

  六嫂说:接大壮回家。

  阿姨看了六嫂一眼,大概是没明白这么早接孩子的原因,还是朝屋里喊道:大壮,你妈接你来了!

  如果是每天,大壮会放下手里的玩具飞快的跑过来扑到六嫂跟前 ,也许连大壮都没搞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早接他,坐在那看着六嫂没动。

  阿姨笑着说:还愣着,跟你妈回家了!

  大壮这才明白过来,慌忙跑过来,六嫂领着大壮出了托儿所。

  六嫂接了大壮回家的路上去了动物园,因为平常的日子,六嫂很少有机会带着大壮出去走走,大壮的路途就是家……托儿所……家。大壮第一次看见动物新鲜的不得了,在看见老虎和狮子的时候,大壮吓哭了。

  六嫂搂着儿子说:没出息,大老爷们怎么还哭?

  转了一圈出门的时候,六嫂和大壮又出去吃了点东西,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了,大毛已经下早班回了家正在做饭,大壮看见大毛一个劲儿的学老虎叫,弄的大毛很奇怪的看着他问:这是怎么了?

  大壮的印象里,老虎和狮子就是满身的毛,或者今天他在动物园里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满身的毛,加上说话不利索就说:毛……大毛毛!

  大毛不知道这个原因,拧着大壮的脸蛋说:混小子,敢这么叫我,谁教你的?

  六嫂乐着说:不是叫你,今天我带他去了动物园,他就看见什么都是毛。

  大毛也笑了说:我说的呢,对了嫂子,瞎姥姥病了,我刚才过去看了看她,看来病得不轻,院子里的人都去过,你去看看她。

  六嫂听了连忙走进后院,进了屋子看到瞎姥姥躺在床上,床边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药和茶杯,看见六嫂瞎姥姥勉强的乐了一下说:六子媳妇,我就说你得来,这么多街坊都来了,就是你没来。

  瞎姥姥瘦多了,脸色苍白,六嫂看了心里挺难受问:姥姥,怎么不合适呢?

  瞎姥姥闭了会眼睛说:好多日子就喘不过气来,一动就出汗。

  六嫂说:我带着您去瞧瞧吧?

  瞎姥姥摇了摇头说:治病治不了命,我自个的身子我知道。这就是气血两亏,到了时候了。

  六嫂说:您别那么想,您想吃点什么呢?

  瞎姥姥笑了笑说:他们来了我都没说,你来了我就告诉你,我想喝豆汁。蒜市口的最好,可是我动不了,你给我买一碗。

  六嫂说:我当着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这就去。

  六嫂说完走出屋来到了自家拿了一个小锅,大毛问:你干嘛去?

  六嫂说:瞎姥姥想喝豆汁,我给她买去。

  大毛说:小二子在家呢,让他去买。

  六嫂摇了摇头说:他不知道哪的好,我自己去吧。

  六嫂到了蒜市口的一家豆汁店,里面都是煮熟了的,六嫂想,煮熟了的再热就不好喝了,不如生豆汁现煮的好喝,买了一锅生豆汁,又要了咸菜买了焦圈儿。

  六嫂回到家里天就黑了,煮了一碗豆汁连同咸菜丝和焦圈给瞎姥姥送了过去。

  瞎姥姥喝了一口说:真好喝,这些日子我就没正经吃过东西。白玲,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吗?我做姑娘的时候,离着那家豆汁店住的近,天天去喝,这一晃好几十年了,你还别说,还是那个味儿。

  瞎姥姥虽然说爱喝,到底年迈之人又有病,喝了两口就不喝了。

  瞎姥姥自己也觉得歉意说:我这是折腾人呢,这么好的东西大老远的你给我买回来,我喝不动。

  六嫂说:你喝一口也不白买,我现在有了功夫了,明天我就带着您瞧病去。

  瞎姥姥说:我是不去瞧病了,我不爱吃东西也好,就少了拉屎撒尿个的麻烦,肚子里净了膛,死了也不烦人。

  六嫂听了难受的说:您看您说的是什么?有病就去看,何必死活的瞎说呢?

  瞎姥姥说:你去吧,把这半碗豆汁给我留下,我想喝的时候就喝。

  人们老说现在的人冷漠,谁也不关心谁,其实,想起来还是和环境与居住的形态有关系,那个时候的人生活简单,欲望淡寡,自然心底就干净,表达就直率,现在则正好相反,所以,找到这个原因怨天尤人不过是自寻烦恼。

  六嫂出了瞎姥姥的门迎面就看见二伯,二伯走近六嫂说:去瞧了瞎姥姥了?

  六嫂点了点头,二伯说:七窍都塌了,我看熬不了多少日子。

  尽管二伯平日对瞎姥姥就是讥讽,到了关键时刻,二伯的态度还是让六嫂感动:什么叫七窍塌了?

  二伯摇了摇头说:你们年轻人是不懂这个,你看她太阳穴都是瘪的,常人哪有这样的?

  六嫂说:瘦不就这样吗?

  二伯说:花有容人有貌,这个要是离了谱就完了。

  六嫂听了担心的说:那怎么办?

  二伯说:我刚才跟你二婶商量了,咱们得有值班的,不能让她死在屋里没人知道。

  六嫂说:我值班,正好我有功夫。

  二伯想了想说:也不能可着一个人熬着,我看她的精气神还不至于这就走了,咱们轮流,你值前半夜,你二婶值后半夜。

  六嫂说:得带着她看看病去才是真法子。

  二伯说:看也是那么回事,人到了这个时候,血脉不通汤水难进,药也是罔效的。就好比油灯的灯捻儿,就剩下灯捻儿头上那点油了,灯碗里的油都干了。

  六嫂听了说:那我也得带着她去瞧瞧去,不能待着等死呀?

  二伯说: 咱们胡同北边有个边大夫,原来是中医院的,据说是孔伯华的徒弟,文革的时候给打成了右派,再也不看病了。人也神神叨叨的,要是找他给瞧瞧呢?

  六嫂听了说:你是说整天在胡同里背唐诗的那个边老头?脏兮兮的能行吗?

  二伯说:真人不露相,我去求求他。

  六嫂点头说:咱们拿钱。

  二伯笑了笑说:不是拿钱的事,他要是想拿钱,他就去中医院上班不就得了?

  六嫂听了二伯的话说:那还渗着什么,现在就找他去。

  二伯犹豫着说:谁知道他来不来呢?

  六嫂跟着二伯来到了胡同北边的院子里,这是个独门独院,院子已经关了门,二伯敲了敲大门,一个矮个子老太太开了门:二位找谁?

  老太太说话一股子蒜味,二伯估计是在吃饭,二伯说:找边大夫。

  老太太听了回头看了看屋里说:别这么叫,他要听了就犯病了。您是前头院里的二伯吧?

  二伯说:是。

  老太太说:别找他瞧病了,我自己的孙子拉稀他都不管,何况外人。

  二伯说:我们院的瞎姥姥瞧着不行了,我也是没辙,找他给看看。

  老太太听了说:那看你的造化了,不是我不乐意管,你进去就知道了。

  二伯和六嫂进了屋,真如二伯所料,一家子好多人正围着桌子吃饺子。屋里黑漆漆的,要不是头顶上一个灯泡,简直就难辨东西。边大夫正坐在中央,手里拿着酒杯大声喊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二伯不懂得边大夫说什么搭讪道:边……边大哥,吃着呢您?

  六嫂抬眼看去,边大夫是个枯瘦的老头,两道浓眉特别的显眼。边大夫并不问来人的理由说:王勃呀,二十多岁能写出《滕王阁序》这样的文章,千古绝唱啊!可惜,天嫉才子不能长寿!

  这些对二伯来说简直就是天书,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对,站在那发愣,老太太打了圆场端过一杯茶来说:您坐着?

  二伯坐下,边大夫仍然继续他的话说:万物轮回从来虚幻,古人比现在的人懂得这个,他们是最聪明的。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就这么告诉你们,还是执迷不悟。

  边大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二伯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办,六嫂也着急悄悄的说:二伯,不成就别找他了,瞧着渗的慌(可怕)。

  二伯低声的说:别着急,我有个办法,不过得罪人了。

  二伯拉过老太太说:救命如救火,我有个馊招请他去看病,您可别嗔着(埋怨)。

  老太太笑着说,这人都废了,还有什么可嗔着的,一天在大街上也不知道受多少欺负。

  二伯听了心里有底站起来,脸色一变说:边吾知,站起来!

  这一嗓子让边大夫颜色大变腾的站起来看着二伯。

  二伯说:跟我走一趟!

  边大夫急忙穿了鞋下了地跟着二伯走到门口,二伯对老太太说:嫂子,真是不得已,不这样他不听话。

  老太太说:没关系,他走了我们吃饺子都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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