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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穗儿找了回来,大家的心放在肚子里。廖素珍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自己的命根子安然无恙,难过的是,她心里知道,自己离不开小穗儿,老大媳妇何尝能够舍得?她要把小穗儿带走不也是这个意思吗?自己怕孤独,她不孤独吗?到底是年迈之人,连急带怕急火攻心,六嫂走了的第二天,廖素珍就发起烧来。袁青请医问药,衣不解带伺候着师娘。

  这些日子亲眼看到小穗儿在师娘的眼里如同命根子一样,这让她又感动又犹豫,想到老太太年迈,跟前是要有人的,决定绝不再提接走的事。冷静下来想,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小穗儿成了她生活唯一的动力,眼看着却不能如愿,想起沈建功偷偷的流眼泪。

  晚上,袁青哄着了小穗儿,给师娘端过药,看着她喝了。

  廖素珍说:老大媳妇,我今天觉得好多了,你要是忙就走,别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工作。

  袁青说:师娘,您病着我走了也踏实不了,我再呆几天,看着您好了我再走。

  廖素珍看着袁青说:这些日子你也熬的够呛,你歇着去。

  袁青说:我就跟您这歇着就行。

  廖素珍想到,三个徒弟加上袁青和小穗儿,本不是一家人,没有血缘,难得她这么孝顺,想到老大看着袁青,心里万般难受。

  廖素珍说:小穗儿妈,我心里有话想跟你说。

  袁青看着师娘说:您说吧。

  廖素珍说:难得你这么疼我,就是亲女儿又当如何?孩子,师娘知道你心里苦。老天爷他不睁眼哪!

  袁青听了流下眼泪来:师娘,您为我们也没少受苦。

  廖素珍说:我这把岁数,都是数着日子过的人了,本来没有什么心思了。可是你现在就是我心里的一块病。我这一腔子血都倒给你我都觉得不够,你要是没有了归宿,我死也闭不上眼。

  袁青已经哭成泪人说:师娘,您别说了……

  廖素珍叹了口气说:我老了,可我不糊涂。我想明白了,你应该带着小穗儿走,让你们娘儿俩在一起,孩子就得跟着妈。

  袁青说:师娘,我不带走她了,我觉得她还是跟着您好。

  廖素珍说:小孩儿就跟小狗儿一样,跟着谁时间长了就跟谁亲,这不是天伦的情分。天下就没有不散的宴席,各奔东西是实情谁也拦不住,我说的是心里话,你就带着她走,想着给我带回来看看就成。

  袁青摇了摇头说:师娘,我不能那么做,过去我是想的不周全。

  廖素珍说:我知道你疼我,这也是我的心里话,你就带走她,还有,看来老大是真的回不来了,你也别苦着自己,要是看到有了合适的,就再往前走一步。你没有妈,没人给你拿主意,师娘现在告诉你是一样的,年轻轻的,别把自个儿耽误了。

  袁青说:师娘,在我心里您就是我妈了。自从小穗儿他爸爸没有了,我说什么也动不了这个心思,所以,我现在不想这个,我就想您和小穗儿好好着,我活着就有了精神。

  廖素珍说:好孩子,听我的话,人没有回着头走道儿的,得往前奔,你要是这样,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呀?找个实在的人,俩人就是比一个人强,女人就是女人,她总得有个依靠总得有个家,没了你师傅,我是深知这里的苦楚的。

  袁青说:师娘,孩子我是不带走了,要是对了机会,我还回来,那样咱们娘儿仨就在一块儿了。我当初走的时候就是为了怕想起沈建功,现在我明白了,无论走到哪,我也不能把他给忘了。

  娘儿俩流着眼泪一直说到天亮。

  六哥找了这个差事简直是一步登天。虽然工资并不多,可是外快不少。特别是零活,十块八块的总有。要是拉上了外国人,在用外汇券付账那就更划算,因为有专门倒卖这个的,一块钱的外汇券能换一块一的人民币。也就是说,能收到十块钱的外汇券就能换成十一块钱,当然,现在说一块钱没人有兴趣,那个时候的一块钱就是一斤猪肉,三瓶牛奶,五斤最好的大米,将近五斤的白面,或者是一家子两三天的菜钱。

  六哥虽然挣钱多了起来,花销也就大了,首先是烟卷再也不能抽两毛多钱的,司机们最差的也是三毛四的香山牌,车队长大丁则是牡丹抽着。六嫂对六哥能多挣钱自然高兴。可是看着他仰着头走路有的时候也泼冷水:外边屎壳郎成精的能上树,在家里就别装大个的了。

  六哥一家现在除了二毛和大壮还是供给制的无产阶级,剩下的人都挣钱,日子好过了很多。

  转眼间一阵北风把树叶抽光,雪花飘了下来,冬天到了。

  这天六嫂送完孩子走进实验室的门,小刘看见六嫂说:白玲,刚才主任找你呢。

  六嫂听了一愣说:主任找我干嘛?

  小刘说:不知道,来了两回呢。

  看见六嫂站在那不说话,小刘说:还不快去找他问问?

  六嫂说:找我再说,我找他干嘛?

  正说着,主任推开了门,主任干瘦,秃顶带着一副眼镜,南方人。

  主任看见六嫂说:小白呀,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

  主任的南方口音把办公室的“室”字说成了“死”,小刘笑着说:听见了了没有,让你去办公室里死一下去呢。

  六嫂跟着主任到了办公室,主任坐在桌子后面指指沙发说:坐下,坐下讲。

  六嫂虽然工作上业务熟练,却不是一个善于和领导打交道的人,平日里也没领导找她,今天主任叫她来一直就蒙头转向,听了主任的话坐在沙发上。

  主任扶了扶眼镜说:小白,有件事情和你商量一下, 咱们的企业准备安置一下待业的青年,特别是本厂职工的子弟,准备成立一个劳动服务公司,我们生产的监视器这样的产品都是国家定制的,现在还有大量的民用需求,比如商场、车站,银行等等,这些民用产品要通过另外的制造和销售渠道,所以,把这些产品就转移到了劳动服务公司,这样既解决了本厂职工孩子的就业问题,也能提高咱们厂的产值。所以,我们要调一部分有经验的同志去那里,你们科室就派你去。

  六嫂听了心里别扭起来,在她的看法里,劳动服务公司就是厂里淘汰的人组成,不是岁数大就是调皮捣蛋难缠的人,调到了那就等于降低了身份,自己一贯工作不错,领导为什么会这样分派?

  主任大概看出了六嫂有些不痛快接着说:白玲,不要误会,劳动服务公司一样的有前途的,派去的人工资还由厂里来发,待遇不变,起码几年不变,到时候,你们能自己走路了,厂里才会松手。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还是厂长兼着,可见还是一家人嘛!何况,我们的产品没有竞争对手,生产这样的产品是需要公安部批准的,北京市只有我们一家,产品是不发愁销售的,利润也很高,收入当然也会比厂里高,厂里还打算把产品维修这块交给你们,这也很可观哪!启动资金也是厂里来出,这是好事情呀?

  六嫂虽然不情愿,但是她知道,领导找她谈基本就是个形式,去是定了的,想了想说:我个人不乐意去,您要是定了,我当然就没说的了。

  主任听了高兴的说:好,我知道你是个痛快人,你先回去在考虑一下,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你提出来,我尽量的满足你。

  六嫂从办公室里出来回到实验室,小刘第一个跑过来:叫你干嘛?

  六嫂把事情说了一遍,小刘听了说:好事,听我们家小顾说,那的差事肥着呢,财务单独核算,不受厂里限制,现在去了都有个一官半职,时间还松快呢,我还想去呢。

  六嫂瞪了她一眼说:你想去你怎么不跟主任说?

  小刘说:人家还不要我呢,对了,说了让你干嘛了吗?

  六嫂说:没有,我也没问。

  小刘说:干嘛不问哪?没关系,我问问我们家小顾,他在厂办总能听到消息,要是有文件我给你偷一份儿来你看看。

  六嫂说:要是当官我可不去,一个是招人骂,再有我没当过官,我也干不了呀?

  小刘撇了一下嘴说:姐姐,还有比当官省事的吗?这个要是干不了,你什么也别干了。

  没有人是神仙,六嫂从一个娇生惯养的人走到了六哥家,务实成了她的误区。人往往是这样,你不好从他做什么去判断他,因为所有的事都跟他的性格和经历有关系。

  六嫂回到家里心里一直就郁闷,她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把她调到劳动服务公司,进了家门还在想。

  大毛是早班,已经把饭做好,看着六嫂心事重重也不敢问,接过大壮看着六嫂没说话。

  六嫂问大毛:吃什么?

  大毛:我做了个白菜汆丸子,蒸的米饭。

  正说着小二子走了进来,脖子上的金项链在灯底下一闪一闪的。

  二毛看见小二子说:闻见味儿了吧?

  小二子没明白问:什么味儿?

  二毛说:羊肉汆丸子,刚才瞎姥姥家的猫来了一趟了。

  小二子听了撇了一下嘴:二毛,你什么意思?我就是蹭饭也轮不着你说话呀?我今天本想请你们出去吃去呢。

  大毛看到六嫂有些烦闷怕招惹她不高兴说:你吃了没有,吃了该干嘛干嘛去,你理她干嘛?

  六嫂看了一眼小二子说:小二子,今天怎么想起请客来了?

  小二子乐着说:嫂子,我今天接了一个大单,心里高兴,赶着饭点儿来请你们。

  六嫂说:好啊,上哪儿?

  小二子说:还没想好呢。

  二毛说:头春节能想出来不?

  小二子狠狠的瞪了二毛一眼说:请也没你的份儿!

  六嫂笑了笑说:你既然请我们就听你的,你说上哪都行。

  小二子说:六嫂,西四牌楼开了一家朝鲜冷面 ,咱们尝尝去?

  六嫂说:冷面是什么还朝鲜的?

  小二子说:都说不错,离着也近便,咱们就去那吧。

  二毛说:那我们家的羊肉汆丸子怎么办?

  小二子说:留着呀,大冷天儿的还能坏了?

  六嫂答应小二子出去吃饭是想散散心,听了说:那就听你的。

  小二子得了圣旨似地说:那好,你们赶紧穿衣裳,我在门口等你们。

  不知道别人留神没有,北京是个最容易放弃传统的地方,我当然是指的吃。你无论走到任何一个城市都能看到他们生活的传统,唯独北京,真正北京人的传统早就躲在了旮旯里。若干年前新疆的羊肉串到了北京,铁槽子里点着木炭,烟熏火燎的冒着烟,一股子煤球加孜然的味道,新疆人站在那吆喝,围观的人虽然不少,却没有人敢去吃,急的老维想出了个法子,免费品尝,仅仅就是这一个免费品尝,从此羊肉串火爆京城至今不衰。

  全世界的食品风味,在任何城市都没有北京那样毫无抵抗的站住脚。小二子说的西四冷面馆就是其中一例,冷面就是在那起家的。

  小二子带着六嫂一家四口来到冷面馆,找了地方坐下小二子拿出了内行的架势,点了菜要了冷面。饭菜上了桌,六嫂没有一样儿认识的。她指着一盘黑乎乎上面一层辣椒酱的东西问小二子:这是什么?

  小二子说:狗肉。

  六嫂听了吓了一跳:狗肉?谁吃?

  小二子愣了一下说:大伙儿都吃呀?

  六嫂战战兢兢的说:我可不吃,哪有吃狗的?

  小二子乐着说:嫂子,外行了吧?冬天吃狗肉是大补的,前门的酱狗肉那么有名你没吃过?

  二毛指着另外一个盘子里说:这个呢?

  小二子说:这是泡菜。

  二毛看了说:搁这么多辣椒怎么吃呀?

  小二子说:你尝尝就知道了,再说了,就凭你对我这个态度,能让你来就不错了。

  冷面端上来,由于这个地方卖的都是荞麦压的冷面,加上冷面汤一律也是黑乎乎的,倒是上面飘着两片苹果和牛肉六嫂认了出来。

  六嫂说:小二子,这怎么还放苹果?

  小二子想说这汤也是狗肉汤,想了想没敢说,因为说了今天就没什么能让六嫂吃的了。

  六嫂勉强挑起几根面条送到嘴里尝了尝说:这什么味儿,甜不甜咸不咸的?

  小二子后了悔,没想到自己花了钱是这个效果说:嫂子,咱们就是为了尝尝,将来有人问咱们,咱们吃过不丢人。

  六嫂听瞪了小二子一眼说:没吃过丢什么人?

  大家围着桌子咽药一般的勉强吃着,大毛悄悄的埋怨小二子:花钱耍二百五,你也不过过脑子,这能吃吗?

  小二子脸红脖子粗的说:怎么我花了钱还落埋怨,有好人走的道吗?

  二毛听了撅着嘴说:你还冤?我还冤呢,放着羊肉汆丸子不吃,跑这受罪来了。

  小二子气的说:你们先吃着,我出去钻汽车轱辘底下去得了。

  六嫂笑着说:就是吃不惯,没人埋怨你。

  六哥一辈子就干了一件正经事,他帮了六嫂一个忙。人这一辈子也许就是一件事,无论大小都能改变他的命运,文人管这个叫转折点。

  六嫂一家子吃了冷面跟着小二子回了家,六哥已经回来了,看见一家子从外边走回来生气的说:都干嘛去了?

  小二子心里想,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得塞牙,请他们吃了饭,看来六哥还得埋怨,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

  小二子说:我请嫂子他们吃顿饭。

  六哥瞪起眼睛说:我呢?你呼我一下我也去呀?

  小二子说:我知道你忙什么呢?

  六嫂听了说:吃了没吃?没吃家里有饭,你跟小二子较什么劲?

  小二子真的气不过了说:六哥,知道尿炕谁不睡筛子?我够倒霉的了!

  小二子说着出了门,大毛跟着出去说:干嘛?

  小二子说:干嘛?我脑袋让驴给踢了,这一家子这埋怨劲儿的!

  大毛看了看小二子心里也软了:我没说不好。‘

  小二子听了得了圣旨似地说:真的?

  大毛:骗你干嘛?

  小二子乐了说:得嘞,你只要不说不好,我死也不冤。

  大毛说:瞧那德行,一个大老爷们儿,拿不起来放不下的。’

  大毛一句话,小二子转怒为喜,高高兴兴的回屋睡觉了。

  大家收拾洗涮睡了觉,六嫂想起了劳服的事,躺在床上跟六哥说了。

  六哥听了说:那怎么了?你想不开,人挪活树挪死,再说了,这是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事,别说挣钱也不少,就是这个自由你上哪找去?

  六嫂听了说:你说我应该去?

  六哥说:你干了这么多年,你自己不觉得闷得慌?我说行,再说了,现在这个正时髦,你也出去看看,这世界到底有多大。白玲,我不怕你不挣钱,我现在能挣钱了,你就是把儿子弄好了,一家子吃饱穿暖我就知足。

  六嫂没听过六哥说过这么体贴的话,心里一阵发热说:你还说句人话,真不简单。

  六哥笑了笑说:我要是在你嘴里落个人也就不容易了。

  六嫂听了捶了六哥一下说:胡说,我就嫁个不是人的?

  六哥说:是不是人你自己盘算着,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

  六嫂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的说:那你的意思是我去?

  六哥翻了一下身打了个哈欠说:去!哪的黄土不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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