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格日勒走出城市朝草原走去,十月的草原已经是黄色的,天上,铅色的乌云低垂着,低的好像能用手摸到。冷风迎面袭来,风中有一股气味让格日勒觉得家离她很近,格日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就这样一个人默默的走了很长的时间,酒好像在风中逐渐散去,她的头脑开始清醒起来,她有点后悔,因为这离她的家还有十几里地,现在想返回去已经走了一半。

  当格日勒走到家的附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远远的看到了自己的房子和羊圈,一切都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假如把这两年的经历抹去,这次就好像一次普通的归来。格日勒走进羊圈跟前,羊圈里已经长满了草,还有跟着她走了的那些羊留下的粪球。房子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两只大眼看着她。一切原封未动,连羊圈旁边的烧剩下的半堆牛粪干仍然堆放在那,只不过,由于雨水和风的侵蚀,它显得矮了很多。

  格日勒走进屋里,地上和炕上都是厚厚的一层土,墙上还挂着那年走的时候留下的一张挂历。墙的正中央有一块比其他地方浅的多的方块,那是阿爸挂成吉思汗画像的地方。

  屋里没有家具和任何日常用品,那是因为他们走的时候把它们都带走了,但是没有带到海日古而是在那个风雪之夜扔在了草原上。

  格日勒真的好像根本就没走,习惯的从门后找出扫帚,仔细的把炕上和地上的土轻轻的扫干净,窗上的玻璃已经污的勉强能看见外边,格日勒听到细微的噼啪的声音,草原上下起了小雨。

  格日勒试着拉开灯绳,灯并没有亮,她知道,尽管竖立在房子后面的风扇还在转,电瓶已经老化。靠风扇发的电已经不能储存在电瓶里。

  格日勒坐在炕边上,身子靠着墙就这么坐着,她此时真希望听到大黑狗摩尔吉和羊群的叫声,在这一阵叫声以后,应该是阿爸咳嗽的声音,现在正是阿爸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可是,外边除了风雨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不知不觉格日勒睡着了,她梦见了阿爸就坐在炕上的小桌前喝酒,他在对着格日勒笑。梦里的格日勒完全忘记了现实,她对阿爸说,我去找过你,就在雪化了的时候,可是我没找到,阿爸,你能上哪呢?阿爸笑着说,草原这么大,只要有草地,咱们哪不能去呢?这是阿爸临走的时候说的话,就是这句话,叫他们有了那次海日古的旅程。

  阿爸接着说,那个地方有很多的黄羊,多的不可计数,大黑狗摩尔吉认识那个地方。一阵冷风让格日勒心里一紧,苏和赤身裸体的站在那,他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子晃晃悠悠的,格日勒虽然害怕和憎恨他,看见苏和,格日勒还是不忍不理他。你去了哪?格日勒问苏和。苏和说,告诉你多少次,男人去哪女人是不能问的,你去煮肉来,我的肚子里光是酒,现在我饿了。

  一瞬间,这一切好像都蒸发了,屋子里亮了起来,亮的有些刺眼,格日勒被这亮光刺醒睁开眼睛,眼前真的站着一个人,她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沈建功。

  沈建功在疼痛中醒来,眼前漆黑一片,一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坐起身来,用眼睛慢慢适应黑暗,从窗外透进的微弱的光里,他辨认出这是自己在房子里。房间里的味很熟悉,加上他现在想起了今天在哪喝的酒,这气味就是他头一次上草原来住的房间里的气味,他确定现在就住在那间房子里。凭借记忆,他找到了灯绳拉开了灯,果然如他所料,一切就跟昨天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沈建功站起身来走出门外,一股冷风加着细雨让他浑身一激灵。此时他口渴难忍,房间里除了两张床没有任何东西,沈建功朝餐厅走去。

  餐厅里乱哄哄的,都是刚来投宿的客人,此时正是晚餐的高峰期,乌日娜跑前跑后的忙着,看见沈建功笑了笑指指一张空闲的桌子,意思是叫他坐下。

  沈建功坐在椅子上,没一会乌日娜提着一壶热茶拿着两只碗走过来放在桌子上。

  乌日娜:“饿了吧?吃点什么呢?”

  沈建功:“你去找点凉水来,我渴的厉害。”

  乌日娜:喝点热茶吧,热茶解渴也解酒,天冷了,喝凉水闹肚子。格日勒还没起来?

  沈建功听了一愣:格日勒不是跟你在一起?

  乌日娜:没有啊?你喝多了,我找人把你弄到房间里,格日勒不是也跟着去了吗?

  沈建功:屋里没有她?会不会在别的房间里。

  乌日娜:怎么会?我给你们安排了一个房间。

  沈建功:那她去了哪?

  乌日娜:你别着急,我去找找。

  一会功夫,乌日娜走了回来。

  乌日娜:到处找了,没有。

  沈建功:她能去哪呢?

  乌日娜:会不会回家了?

  沈建功听了一愣,忽然想起格日勒原来的家就在附近的草原上。

  沈建功站起身来说:我去找找。

  乌日娜:你能认识吗?再说你的腿。

  沈建功说:收羊的时候我转遍了这的草原,我又在她那住了那么长的时间,我怎么不认识?

  乌日娜掏出钥匙和一个电筒递给沈建功说:门口那辆摩托车是我的,你骑着去吧。

  沈建功在草原上学会了骑马和骑摩托车,但是这只伤脚让他为了难,骑上摩托车左脚没法挂档,每踩一次都疼痛难忍。草原的路颠簸不平,他又需要不停的换挡。

  漆黑的草原上,雨大了起来,风更冷了,没一会儿,沈建功浑身都湿透了。

  骑了一段路,沈建功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他要缓和一下颠簸给那只腐烂化脓的左腿带来的剧痛。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他看见了格日勒家的房子。

  沈建功骑着摩托车到了房子跟前艰难的下了车,轻轻推门进去,屋里漆黑一片,他打开了手电筒照见了靠墙坐在床上的格日勒。

  格日勒在强光中用手挡着眼睛。

  沈建功:格日勒,你跑到这来干什么?怎么也不说一声?

  格日勒:我来这看看,必定这是我和我阿爸的家。

  沈建功:跟我回去吧,天太晚了,你又没吃饭。

  格日勒:我不想回去,我想今晚就住在这。

  沈建功:这什么都没有,晚上这么冷你怎么住,听话,跟我回去。

  格日勒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抱住沈建功大哭起来。

  格日勒:沈大哥……你不会也扔下我一个人走吧?

  沈建功抱住格日勒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膀:格日勒,别哭,我不会扔下你。

  格日勒好像不相信的看着沈建功: 你说的这是真的。

  沈建功:我对万能的腾格里(蒙语,苍天的意思)发誓,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

  格日勒:那你的家怎么办?

  沈建功:北京少了一个摔跤的沈建功,草原上多了一个放羊的格日图。

  沈建功带着格日勒回到了旅店,一路上,格日勒紧紧的抱着沈建功,好像唯恐他跑掉似地。

  乌日娜听见摩托车的声音跑了出来。

  乌日娜:你上哪去了格日勒?

  沈建功和格日勒下了车走进餐厅。

  格日勒:我回家看看。

  乌日娜:你那房子塌了没有?

  格日勒:没有,好好的,跟我走的时候一样。

  乌日娜:快进来吃饭。

  饭菜摆上了桌子,乌日娜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面条。

  沈建功:这可是好东西。

  乌日娜:这是蒙古人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

  沈建功:今天是什么日子。

  乌日娜:今天是我的生日。

  格日勒:你中午怎么没说?

  乌日娜:本来想说来,喝酒喝忘了。

  沈建功:那今天得好好喝几杯,给你祝贺生日。

  乌日娜:那还用说,可是不能像中午喝的那么多了,我现在还头疼呢,再说,我可抬不动你。

  格日勒:我听说喝多了酒难受了,再喝点就舒服了,草原上管这个叫透透酒。

  乌日娜:真的?那我试试。

  三个人喝着酒,乌日娜喝到兴奋之处唱起了蒙古族民歌《小黄马》。

  这天晚上,沈建功和格日勒住在了一间房子里,也就是从这天晚上,沈建功再不提起北京这两个字。

  六哥回来了,在小二子那干的不错,小二子功臣似地经常来六嫂家里,并不像以前那样还要找个借口。大毛在厂子里也干的不错,车间里正要提拔她到车间生产科去统计工作,这也是陈静给她找的差事。大壮已经满地跑了,没有以前那么费事,二毛已经上了高中,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总而言之生活进入了一个稳定的节奏里,六嫂也觉得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

  就连最让母亲头疼的大嫂,最近回来也好像精神焕发,依照廖素珍的话来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但是为什么精神爽了起来,没人知道。

  星期天正好休息,六嫂领着大壮和六哥来到了母亲家,一进门就看到小穗儿在扫院子,这可是白葆春家的传统工作。白葆春活着的时候,这个活是他的,后来就归了廖素珍,如果六哥在,当然他是责无旁贷,可是六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六哥他们进了门,看见小穗儿在扫院子,六哥笑了笑说:好,不白吃饭了,你能给姥姥扫院子了。

  廖素珍听见动静走出门来:早就能扫了,你刚看见?

  六嫂放下大壮在院子里跑,廖素珍说:你说我不老等着什么?一个会干活,一个会满地跑了。

  六嫂:妈,中午吃什么呢?我去买。

  廖素珍:买完了,你嫂子昨天回来了,给我买了鱼和肉,早晨起来又出去了,临走告诉我给你们打电话,叫你们一块来吃呢,我这还没打呢,赶嘴的就来了。

  六哥从后院里拿出白葆春过去扫院子的扫帚说:扫院子得用这个,这才是家传。

  原来,白葆春扫院子的扫帚是用每根都像棵细竹子一样粗细的江苇编的,立起来有一米多高,拿起来也有好几斤重。

  六嫂说:“你净说那废话,爸使的扫帚谁拿的动,小穗儿才多大。你能拿也没见你扫过几回。

  廖素珍笑着说:穗儿啊,你三爹来了,咱们就不用干活了,让他给咱们扛会儿活,省的他白吃了咱们家的饭。

  小穗儿放下扫帚说:姥姥,要是我三爹不干活,咱们还管他饭吃吗?

  廖素珍笑着说:管,冲着你兄弟大壮也得管。

  大壮看着新鲜追着六哥的扫帚跑,六哥乐的说:师娘,您看,这不是有了接班的了?专门就看上这笤帚了。

  廖素珍说:你说到这我还真想过,大壮要是长起来,万不能再学你师父和你们的手艺,叫他干点斯文的,吃饭保险又没伤害的差事,那才叫出息呢。

  六哥一个人扫院子,廖素珍拉过大壮和小穗儿跟着六嫂进了屋。

  六嫂:妈,您说我嫂子回来了?

  廖素珍:是呀,今年回来的虽然没有往年多了,可是回来不那么愁眉苦脸的了,我看着踏实可心里也嘀咕,是不是你嫂子想开了。

  六嫂:妈,您看您,我嫂子想开了不是好事?难道她每次跟你眼前哭天抹泪您才觉得踏实?

  廖素珍说:话不是那么说,事情总得有个原因,你大哥渺无音信,你嫂子看来是死心塌地了,要不然这几回回来就不怎么提他,我想是不是她外边就有了人呢?

  六嫂:叫我说有了人也不是坏事,我大哥是甭想盼着了,要是活着不能到现在什么消息也没有。

  廖素珍听了叹口气说:按说是好事,真的你大哥没了,我都得劝她再走一步,必定还年轻。可是我就是不死心。

  六哥扫完了院子进屋洗手 ,听到师娘说到大哥,前文并没听到,糊里糊涂的插了一句:我大哥怎么了?

  六嫂瞪了六哥一眼说:“妈,要说我跟他生气,您说他怎么这么没心没肺?

  廖素珍说:这不怨他,谁都不知道。

  正说着,袁青进了门。

  袁青进了门,六嫂眼睛一亮,今天的她和过去判若两人,穿着打扮光鲜照人 ,不仅如此连气味好像都变了。

  六哥看到她笑着说:哟!大嫂,精神哪?

  袁青也笑着说:臭贫吧,我都什么岁数了还精神。

  廖素珍说:大屋沏好茶了,你们都上那屋说话儿去,我去弄饭。

  袁青说:师娘,您沏的是我给您的西湖龙井吗?

  廖素珍迟疑了一下说:忘了,我沏的还是花茶。

  六嫂说:妈,弄什么我跟您弄去。

  廖素珍说:不用,您们好容易在一块,好好说会儿话儿。

  袁青说:师娘,您放那吧,一会儿我去弄,这么早就张罗饭干嘛?

  几个人到了正房,大家坐下来,六嫂给大家倒上茶,袁青看了一眼六嫂说:白玲,有功夫也捯饬(打扮)捯饬自己,这么年轻就一堆一块的了?这也怨小六子,自己个儿的媳妇都不归置好了。

  六嫂听了笑着说:嫂子,我能把这一家子划拉圆了就不易,哪还有时间捯饬自己,再说,孩子都满地跑了,我捯饬给谁看?

  廖素珍说:你嫂子说的对,人活着就是个精神头儿。

  六嫂从进门就发现,母亲对袁青已经没有过去的威严,相反,倒是有点看着她的颜色行事,即便是说话也是尽量的符合,这不是母亲的性格。

  六哥让袁青说了一顿心里也不是滋味于是说到:白玲嫁给贫民小户,自然是没法跟嫂子比,嫂子走南闯北又是经理,她往哪放呢?

  袁青好像并没听出六哥话的弦外之音说:“知道你们要来,我给白玲买了一个包,南方人就是比北方人脑子活泛,东西弄的都不一样,我给您拿去。”

  袁青说着站起身来走在出去,六哥看着她的背影说:“这家伙说话是跟以前不一样嘿!”

  六嫂听了说:“待着你的,听着不就完了吗?”

  廖素珍说:“她说的也是好意,白玲,你们俩不许叽咕 (吵嘴),你嫂子好容易回来一趟。”

  六嫂说:“我们是不说别的呀,可是她怎么跟钦差似地,依着您我们看见她还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三拜九叩不成?”

  正说着袁青进了门,从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棕色的皮包递给六嫂说:“这个怎么样?这是目前最新式的,你上班就背着她。”

  六哥说:嫂子,你不能管杀不管埋呀?

  袁青听了不明白说:怎么个管杀不管埋?

  六哥说:白玲背上这个包,那身上的衣服就得扔了,不配套啊?

  六嫂听了说:依着你呢?我买一个鞍子配一匹马?

  袁青听了笑着说:白玲,你这张嘴老跟刀子似地。

  小穗儿跑了进来:姥姥,大壮在水管子那祸害呢,浑身都湿了,我拉他他还打我。

  廖素珍听了慌忙站起身来跟着小穗儿出了门,没一会拉着大壮进了门,大壮已经浑身湿透,连脑袋的头发都湿的一缕一缕的。由于玩的不尽兴,不住的哇哇的暴叫。

  袁青看着说: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瞧这脾气随他爸爸。

  廖素珍一边给大壮擦着脸一边问六嫂:你给他带身衣服没有?

  六嫂说:就来一天,没带着。

  廖素珍说:我去给他找身小穗儿小的时候穿的衣服,不然就得着凉。

  六哥说:这孩子邪门儿了,跟家也这样,就是喜欢水,看见水管子走不动道,非得打开哗哗的放几下,为这个没少挨揍。

  廖素珍听了说:这么小的玩意儿你打他干嘛?他搁得住你打?

  六嫂跟着母亲小穗儿大壮走出了门去给大壮拿衣服,屋里剩下了六哥和袁青。

  袁青说:小六子,听师娘说你现在在一个货运站干呢?

  六哥说:混饭吃呗。

  袁青听了笑着说:显见得你是踏实不下来,怎么叫混饭吃呢?

  六哥说:没能耐不混怎么办,我比不了嫂子你有本事啊。

  袁青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人人的脑子都活泛起来了,你看看南方人,就是比咱们这发达,为什么呢,脑子好使,又肯出力,没了这两条不受穷等什么呢?

  六哥:肯出力我能做到,脑子活泛可就难了,我天生脑子就笨。

  袁青沉下脸说:少耍贫嘴,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脑子就没问题,我看你是不着调!你看看白玲,过去是个多漂亮的姑娘,现在呢,才三十不到,眼角儿上的皱纹都有了,你个大老爷们是干嘛吃的?

  六哥说:嫂子,贫贱夫妻百事哀,穷有什么辙?

  袁青:谁生下来就有钱?不得自己奔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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