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老夫人之后,马永年身心疲惫,似乎苍老了许多。

  三天圆坟后的那天晚上,在大太太陈氏卧室里,马永年穿着衣服躺在陈氏身边,一双眼睛望着房顶出神,陈氏不时地瞥丈夫一眼,然后看看丈夫身上的衣服,那眼神里饱含着幽怨,她没心思睡觉,眼角汨汨地淌出无声的泪。过了好一会儿,马永年听见陈氏轻微的抽泣,低头一看,见陈氏已是满脸泪花,不禁动容地说:“怎么,我娶桂兰回家你还真不高兴啊?”

  陈氏把被子往上一拉,蒙住脸,竟放出声来。马永年坐起来,用力把陈氏身上的被子一扯:“你干啥这么死性,娶二房三房的多了,哪家大房太太像你这么心眼儿窄啊?”

  陈氏也坐起来,用手捂着脸嘟囔着:“桂兰才刚刚过门,你来我这里就不脱衣服了,呜呜呜……”

  马永年说:“你哪知道我心里装了多少事。”

  陈氏抹把泪水,唏嘘着说:“知道你的心思早就不在我这儿了,快去桂兰那儿睡吧。”说完,陈氏猛地把被子拉过来,又把头蒙住,被子紧紧缠住身体,呜咽声就沉闷了。

  马永年没再说话,起身下炕,拉抽屉,开橱门,把衣服都翻出来,然后又一件件地摸,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翻找,一边撮牙花。陈氏睡不着,就腾地坐起来大声问:“大半夜你犯啥神经?不去桂兰那里,在我这里也不睡觉,瞎翻腾啥?”

  马永年瞪她一眼,也没答话,继续仔细地翻找,全屋的衣橱、柜子都翻遍了,却始终不见他要找的那个物件的影子。马永年皱着眉头歪脸问道:“我找那个大猴子印章。”

  陈氏撩开被子:“我早听婆婆说过,那个印章一直是婆婆保管,我没见过。”说完,又把脸蒙上。

  马永年说:“你把你的首饰盒打开看看。”

  陈氏一听,又哭了:“那是我的私物,怎么会有你的东西?好,我打开,给你看,省得你瞎猜疑!”陈氏从床头柜里拿出首饰盒,用力一推,推到马永年的鼻子底下,气哼哼地说:“你自己打开看!”

  马永年一侧身躲开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就是着急,这些年一直瞒着你,那印章是我跟余根儿的信物。”

  陈氏唰地把被子掀开:“你是大男人,你是当家人,你胡作非为,谁也管不了,还用得着瞒我啊?”说完,撇撇嘴,又把被子蒙上,扭转身子,不再说话。

  找不到印章,马永年心里很焦躁,看看钟表,已经是后半夜1点多了,他仍没有半点睡意,就轻轻退出来把房门关好,走到前院,推开桂兰的睡房,点上灯一看,见桂兰正斜倚着炕箱坐着呢。原来桂兰也没睡着,马永年坐下说:“桂兰,你在想啥?”

  桂兰说:“我在想啊,为了我和根儿,让你为难了。”

  马永年抓过桂兰的手:“桂兰啊,这些年,我牵挂最多的就是你和根儿啊,如今好不容易让你进了家门,那个印章却找不到了,没有那物件怎么证明根儿的身世,怎么让根儿正大光明地认祖归宗?”

  桂兰安慰着说:“放在家里的物件,应该丢不了,别着急,慢慢找,即便最终找不着,也没关系,我会向根儿说清楚。”

  马永年点点头:“唉,我这记性啊,到底放在哪儿了呢?”

  桂兰拉拉马永年的手:“睡觉吧,慢慢想,慢慢找。”说着吹熄了灯。


  第二天早晨,马永年一脸倦意地在院子里溜达,不觉间,走到神泉井旁边的老槐树下,老槐树有200多岁了,枝繁叶茂,遮盖了半个院子,有人说这棵老槐树与神泉井具有独特的风水,一起给马家带了无限风光,在清河镇的各个角落都能看到老槐树的影子。这些年来,马永年不知在老槐树和神泉井旁驻足多少回,一有难题就到这里静思冥想,每次都好像受到老槐树和神泉井的灵气熏染,而往往就能让混沌迷茫的思想清晰起来。今天他又一次驻足,心说:老槐树啊,神泉井,保佑着我们马家人丁兴旺,生意兴隆。正在这时,管家老佟领着余根儿来了:“东家,既然根儿进了咱马家的门,就该让他慢慢熟悉咱马家烧锅,起码得知道酒是怎么做出来的。”

  马永年点点头:“是啊,是该让他了解了解。”

  老佟前面走,马永年和余根儿紧随其后,进了酒海库,马永年告诉余根儿说:“这大木桶叫酒海,知道这酒海为啥滴酒不漏吗?酒海用的都是上好的红松,里面用猪血、麻纸粘糊,一层麻纸、一层猪血,粘糊了好多层呢,所以才能全密封,放在酒海里的酒,时间越长味道越醇厚,这叫以桶藏酒、以酒养桶,呵呵。”

  老佟说:“咱马家这个酒海库在清河镇是最大的。”

  余根儿一看,可不是,大房子里并排放了18个松木大酒海。他们走到酒海库的尽头,两个伙计正在装坛封口,马永年敲了敲酒海,登上梯子,透过不大的口子一看,酒海里的酒已经见了底,马永年回头责问道:“你们经常这样干吗?”

  伙计说:“不是的,这个酒海里的酒正好够济南吴老板订购的数量,所以就舀净了。”

  马永年绷起脸:“这怎么能行!你们忘了吗?酒海里的酒必须剩一些酒做老底子,为的是保持咱“天下香”的味道,知道吗?”

  老佟赶紧催促伙计:“快倒回一坛。”

  俩伙计匆忙抱起一个刚刚灌满的酒坛子,咕咚咕咚地倒进酒海,酒海库里猛然就飘起一阵浓烈的酒香。

  马永年对老佟说:“咱马家烧锅延续了这么多年,牌子不倒,名声越来越好,买卖越来越大,靠的啥啊,还不就是酒的味道好啊。”

  老佟点着头:“是啊,俗话说‘水是酒的血液,粬是酒的骨头’,这么多年每当到了做粬的时候,您都是亲自把关,所以才保证了酒粬的质量,另外老祖宗留下的秘方也是至尊至宝,不过,东家,我觉得这个秘方是最重要的,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还有咱那神泉井更要保护好,马家烧锅会千年不倒的。”

  余根儿懵懂地摇摇头。老佟接着说:“这口井可是给咱马家烧锅立下过汗马功劳啊。”

  马永年点点头,沉吟片刻,用手捋捋胡须:“祖宗创下这铁树般的家业,已经传了几代人了,哪一代不是呕心沥血啊。”

  老佟抬眼看看老东家,见马永年眼里透出一种自豪和隐忧,知道东家在为马家烧锅的前途担忧,就打岔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啊,马家传人总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马永年笑笑:“老佟,你真会说话。”

  三人说着话又走进一个大房子,来到一个像大花盆一样的桶跟前,余根儿问:“这是啥啊?”老佟抢着说:“那个大桶叫‘甑’,说白了就是蒸锅,把料放进去,蒸出来的水就是酒,当然啦,还有好多工序在里面,以后你经常来看看,慢慢就明白的。

  马永年接着说:“是啊,里面好多学问呢,加热、装料、加盖冷却、接酒也都是很讲究的。”

  马永年指着另一排房子说:“那里是发酵用的地缸,咱马家烧酒是清烧混蒸,地缸发酵。”

  老佟来了兴致,抢过话头说:“就是因为工艺好,咱马家‘天下香’才芳香清雅、醇厚绵柔、甘冽爽净、回味悠长,要不然怎么让乾隆皇帝看中并封为宫廷御酒呢。”

  余根儿说:“皇上还喝过马家烧酒啊?”

  马永年笑了:“是啊,清河镇十三家酒坊唯独咱马家烧锅受过皇封啊。”

  沉吟一会儿,马永年接着说:“那是咱马家的荣耀。”

  老佟说:“是啊,是先人的心血造就了马家烧锅在清河镇的荣耀。”

  马永年咳嗽两声,对老佟说:“到了我这一辈,赶上了兵荒马乱,唉……最伤心的就是老娘去世啊,冲喜不成,不是好兆,我估摸着马家以后不会安宁啦。”

  老佟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低声说:“东家,根儿已经来到马家,我看有机会也应该让他去祠堂看看。”老佟说着就瞅了瞅马永年,发现那张老脸上有了些许欣慰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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