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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青进了屋,六嫂叫了一声“嫂子”。六嫂的举动叫袁青都感到意外,六嫂主动的这么叫还是第一次。六嫂和袁青都是不饶人的主,两个人彼此都清楚这点,所以,她们心照不宣的敬而远之和避免冲突。

  “呵,都来了?白玲,你们家过年没饺子吃,干嘛到我们家来吃?”袁青乐着说。

  “师娘家的饺子香,这我可是知道。”六哥接过来说。

  袁青这样的跟六嫂开玩笑还是第一次,六哥怕六嫂说出什么来,先接过了话茬。

  “我们家都包好了,正要煮呢,后来街坊小二子来我家拜年,我想他有车,早晚我们也过来,不如大家都到这热闹热闹,对了,这是你们家也是我的家呀?”六嫂说。

  “不一样,俗话说,出了门子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在这说话可就不硬气了,对不对师娘?”袁青说。

  “对,她没你硬气。你甭沾手了,这就包完了。”廖素珍对走过来要帮忙的袁青说。

  廖素珍听得出,虽然是玩笑,袁青明显是在掩饰什么,因为故作轻松反而露出了内心的软弱,不用问,当然是为了本应该也跟一家人在一起过年的沈建功。想到这,廖素珍心里一阵发紧,既为老大担心也为袁青难过。

  “是大毛吧?”袁青走到大毛跟前说。

  “大嫂过年好!”大毛说。

  “真乖,比小六子有眼力见儿,不能叫你白给我拜年,拿着。”袁青说着掏出了钱说。

  “你给她钱干嘛?”六嫂说。

  “还有二毛的,我是人人有份,大壮不会花钱,我给他买了双老虎毛窝(棉鞋),这可是摆在北京饭店工艺品商店柜台里的。”袁青说着拿过一个鞋盒子来放在炕上。

  “这个好看。”廖素珍说,她决定从现在开始,这晚上尽量的给袁青当龙套,为的是让她好受点儿。

  “师娘,看见什么了就好看,盒都没打开呢!”六哥说。

  “瞅着这盒就知道里面的东西错不了,你嫂子买东西有眼力。”廖素珍说。

  大毛放下大壮跑到廖素珍屋子里叫出了二毛,她觉得应该给大嫂拜个年,人家还给了钱。

  “大嫂过年好!”二毛愣头愣脑的冲着桌子说。

  “你可真是烧香不看佛爷在哪?大嫂在哪呢?”六嫂笑着说。

  二毛回头才看见坐在床边上的袁青,脸一下子红了。

  “白玲,打上次我看见二毛就觉得,这姑娘将来是你们家的头一份儿漂亮姐,现在更是显出来了。”袁青说。

  饺子包完了,廖素珍说:“我去炒菜,都弄好了,就等着炒了。”

  “我去吧师娘,叫她们尝尝我的手艺、”袁青说。

  袁青说着话走出了门,六哥也觉出今天的嫂子有点异样说:“师娘,我瞧着嫂子今天怎么这么爱说?话都有点搂不住呢?”

  六嫂也体会出了袁青的心境说:“等会吃饭堵上你的嘴,别胡沁!”

  “姥姥,我妈给我买了个会转圈儿的灯笼,您给我点上。”小穗儿提着一个八角走马灯说。

  那灯很精致,木制的框架,八面的玻璃,里面是个圆纸筒,纸筒上画着各色古典仕女,把当中的蜡烛点上,那纸筒就会旋转起来,灯笼下方还有一个大红穗。

  “哟,这可是个好玩意儿。”廖素珍点上了灯说。

  那灯笼太大,小穗儿提着有点费劲看着二毛对六嫂说:“姑妈,让这个姐姐跟我放灯笼去好不好?”

  “那个叫姑姑,傻丫头”六嫂说。

  大毛赶紧嘱咐二毛说:“你跟着去,小心外边看着她点儿。”

  二毛跟着小穗儿提着灯笼出了屋门,此时门外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袁青上厨房里去炒菜,六嫂对母亲说:“妈,别让她忙和了,我去炒。”

  廖素珍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说:“让她去,这个忙你帮不了。”

  母亲的话六嫂有点理解不了,这个忙为什么帮不了?

  二毛和小穗儿没有一会儿就回来了,两个人都冻的满脸通红。

  “姥姥,灭了!”小穗儿举着灯笼说。

  六嫂听这别扭说:“不许说这丧气话,大过年的。”

  “不要紧的,忌讳是自己心里头想的,孩子懂得什么?”廖素珍说。

  桌子收拾好了,碗筷也摆齐了,只是不见袁青端进菜来。

  “我嫂子弄什么好吃的,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好?”六嫂说这就要到厨房去。

  廖素珍拦着说:“你别去,我去看看。”

  廖素珍到了厨房门口并没着急进去,而是透过门上面的玻璃往里看。只见灶台上已经摆着炒好的几个菜,袁青正站在那擦眼泪。

  廖素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厨房,她没有抬头,端起菜来说:“不用忙和那么多,还有几个?”

  “就剩下一条鱼了。”袁青也不抬头的说。

  ”弄完了就赶紧进屋,都等着你呢,今天他们是客,你是主人。”廖素珍说。

  袁青止不住眼泪,那眼泪掉到了准备炸鱼的油锅里发出“刺啦”的相声。廖素珍转过身来放下手里的菜说:“你在这站会儿,我炸鱼。”

  袁青按捺不住的说:“师娘,不是我想在过年给大伙儿添堵,我是真的没忍住……我不能这样把菜端进屋里去……”

  廖素珍搂过袁青给她擦着眼泪说:“我什么都知道,是老大的不对,他不应该撇下你们,别哭了,他准能回来,你得跟没事人儿似地进屋去,你得过好这个年,白玲能知道你的心思,她半夜三更的来就是为了这个,你不能辜负了她。”

  袁青泣不成声的像个孩子,听了师娘的话一个劲儿的点头,门外走进了六嫂。

  “嫂子,要哭就回屋里哭去,没外人,你不能憋屈着在这偷着哭。我大哥千刀万剐都不解恨,可他没回来,这是眼前的事,你今天怎么出气,妹妹陪着你。”六嫂说着也掉下眼泪来。

  “好啦,你们俩赶紧把菜端进屋里去,一会就都凉了,我做了鱼就开饭。”廖素珍说。

  两个人端着菜走出了厨房,廖素珍把一条鱼放到锅里,油太热了,发出了剧烈的响声,火苗子冒了出来,廖素珍把锅盖盖在锅上叹了口气……。

  年过完了,日子照常的过,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大毛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了。春节虽然过了,可是还在放着寒假,她找了陈静。这次她没有去陈静的厂子,而是打电话把陈静约了出来。

  “那就在北海公园吧。”陈静想都没想在电话里说。

  中午时候,陈静和大毛在北海公园见了面,陈静领着大毛又来到了五龙亭,湖面冻着冰,边上有荷叶梗子冻在冰里,像几个手指头直指青天,北海的白塔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也好像冻僵了似地。

  坐在五龙亭里陈静忽然觉得到这地方她竟然没有考虑,其实,内心里大毛关系到六哥,而六哥就一定会叫她想起北海公园,她的内心里这些影子没有消失而只是埋进了深处。

  “你定了要去上班?”陈静说。

  “嗯!我说什么也不上学了。”大毛说。

  “你在班里的学习怎么样?”陈静问。

  “还可以。”大毛说。

  “上高中考大学,考上大学就有了前途,你可别后悔。”陈静说。

  “什么前途也没有挣钱给家里重要。”大毛说。

  看着态度坚定的大毛,陈静想了想问:“你家里到底有什么困难让你铁了心的不上学,或者学校里有什么让你不能忍耐的?”陈静说。

  “家里没钱,我嫂子一个人照顾我们太费劲了。”大毛说。

  其实,在这之前陈静曾经就想到过,在谈这些问题的时候势必就要牵涉到六嫂,而这个话题是她最不乐意沾边的。现在,大毛说了出来,陈静不想问可她又忍不住要问,她实在想知道,六哥和六嫂过的看来是不好,她同时也觉得自己并没得意,只是想知道的更详细而已。

  “你哥呢,他不是也挣钱吗?”陈静说。

  大毛把六哥辞职的事说了一遍,陈静听了自言自语的说:“还是这么没心没肺。”

  “你说什么?”大毛问。

  “我说你哥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做买卖挣钱了吗?”陈静说。

  “听他说没挣钱,有的时候还赔钱。”大毛说。

  “你哥要是能做买卖,天下都成了商人了。”陈静说。

  “大姐,我什么时候能上班呢?”大毛说。

  “我不是跟你说了,你上班容易,学校里怎么办?要是让你嫂子知道了怎么办?特别是知道了我给你弄的那不就麻烦了?”陈静说。

  “你只要让我上了班,别的我自己处理。”大毛说。

  “你怎么处理?”陈静说。

  “我说是同学的家长给我联系的。”大毛说。

  “然后呢?”

  “然后我再跟学校说,我身体有病,休学一段时间,等好了我再去上学。”大毛说。

  “学校开家长会,你嫂子知道了怎么办?”陈静说。

  “我嫂子就没去过,因为我是班里的班干部,我告诉老师嫂子没时间,老师就不问了。家长会还是我组织呢。”大毛说。

  “这样能混到什么时候?”陈静不放心的问。

  “混到毕业没问题,等毕业了,我再告诉嫂子我上了班也就没事了。”大毛说。

  “我怎么想怎么不妥。”陈静犹豫着。

  大毛看陈静的态度心里着急起来说:“你不答应我,我就坐在你的办公室里不走。”

  大毛真的上了班,头一天的时候,大毛等六嫂抱着大壮上班走了,她喊醒了二毛。

  “饭在锅里,吃的时候放在炉子上热热,热的时候关上上边的火门儿,打开底下的,热完了关上底下的打开上边的知道了?”大毛嘱咐二毛说。

  “姐,你上哪?”二毛迷迷糊糊的问。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天呢。”大毛说。

  大毛来到陈静的厂里,陈静已经等在了门口,看见大毛说:“我还是替你担心,你这样能瞒多久?”

  “能瞒多久瞒多久。”大毛说。

  陈静拿出一个圆形的饭盒,一双筷子一个勺说:“这是你的餐具,中午就到食堂里吃饭,你不是去过吗?我跟车间吃饭的时间不一样,你们吃饭的时间短,要不我就陪你去了。这是饭票你拿着。”

  “我带着馒头和咸菜呢。”大毛说

  “光吃咸菜能干活吗?”陈静说。

  陈静带着大毛到了车间,里面雾气腾腾,因这个工厂是个被服厂,车间里到处飞扬着棉花毛,为了避免这些对人有害的东西吸入肺部,靠着几台大功率的风扇循环空气,这空气里还加入了水分保持一定的湿度。

  风扇“嗡嗡”的响声和缝纫机“哗啦哗啦”的声音听不见说话,通道两边上是一排排的缝纫机还有堆积如山的棉布和棉花。每个工人都坐在机器跟前,带着帽子和口罩。

  陈静叫过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这是我跟你说的新来的,你好好的照顾她,别安排倒班,只上白班。”

  陈静又回过头来说:“这是他们生产组的调度姓候,叫侯志勇,你就叫他侯大哥吧。”

  大毛看着他,是个瘦高个。。

  大毛点了点头叫了一声侯大哥,小伙子也点了点头说:“你放心,陈主任的事没问题。你跟着丙班上吧,一会我领你去。”

  陈静临走的时候说:“我走了,你有事就去办公室找我。”

  陈静走了,大毛看着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反倒觉得陈静可亲起来,必定陈静是她唯一熟悉的人。

  侯志勇带着大毛来到丙班,对着一个眼睛大大的中年女人说:“于师傅,我给你找了个徒弟,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大毛”

  “对,大毛,这是于师傅,以后你就跟着她干,于师傅,先不忙着让她上机,先给码码料。”

  又转过头来对大毛说:“她是丙班的班长,以后就是你师傅了,于师傅可是好人。”侯志勇托付完了走了。

  于师傅看了看大毛说:“哟,这孩子说话还奶黄子味儿呢? 你多大了?”

  “十六。”大毛故意说的大了一岁说。

  “这么点孩子就来上班儿?”于师傅上下打量着大毛说。

  于师傅的话引来周围的人的注意,这个班里大多数是岁数大的女工。

  “原来有个小说叫《包身工》,我看这孩子像那里头的哈哈哈!”一个嘴唇很薄的女人说。

  “模样可挺秀气,就是瘦了点儿。”另一个女人说。

  “你先坐那歇会儿,等会休息的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下班里的人,然后咱们再说干活的事。”于师傅说。

  人们继续干着活,大毛看着周围,到处堆放着军绿色的布料和整捆的棉花。

  有人把布料和棉花不断放到机器旁边,这是个流水作业,从第一架机器开始,棉花和布料一道一道的经过每一台机器,最后在前边变成了棉被,棉被被整齐的放在一个车上,车的轮子是铁的,推起来“轰隆轰隆”的响,被子码放在车上好像一座小山。

  大毛看着这一切心里想,从今以后,自己就要在这挣钱养家了。

  大毛勤快,有眼力见儿,干活不偷懒,不但干好自己的活,有时候还要帮着最后一道工序推车把成品推到库里。上班前的休息室也是大毛打扫,给大家打开水,没几天,全组的人都夸起大毛来,于师傅有这么个徒弟感到很得意。

  于师傅开始观察着大毛,发现她吃的也很简单,食堂里的饭菜虽然已不算好,一个甲菜两毛钱,乙菜只有一毛,剩下就是凉拌菜,所谓凉拌菜不过是时令的蔬菜伴上花椒油和盐,这样的菜可以不论份儿卖,你可以要五分钱的,也可以要二分钱的,大毛总是买这样的凉拌菜。这让于师傅感到奇怪,在工厂里,最敢吃的就是学徒工,因为他们没有负担,大毛却不是这样,显见这孩子一定是家庭困难。

  “大毛,老这样吃身子骨怎么受得了,你还得出力干活呢?”于师傅吃饭的时候跟大毛说。

  “我不爱吃荤的东西。”大毛说。

  “人没荤腥怎么成?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于师傅说。

  “这菜挺香的。”大毛说。

  “你家里几口人?”于师傅问。

  大毛把家里的事跟师傅说了一遍,当知道大毛的母亲就是这个厂里的人的时候,于师傅叹了口气说:“真想不到,你妈就没了。我认识她,是个脾气火爆的人,想不到她有你这么个闺女。”

  工厂里的这些老师傅们即使食堂那么便宜的菜他们也不吃,都是自己带饭,放在锅炉房里有一个自制的用蒸汽加热的蒸箱热了吃。于师傅知道大毛的情况以后,带饭的时候就多带些荤菜,吃饭的时候就会夹给大毛一些。

  “师傅,您自己吃吧,别老给我呀?”大毛说。

  “咱俩掺和着吃,你给我点素菜,我给你点荤菜。”于师傅说。

  最让于师傅不明白的是,每到下班,大毛就急忙的往家里跑。因为大毛要赶到嫂子下班以前到车站,好在大毛离厂子不远,而六嫂下班到这要比大毛晚一个小时。

  “你干嘛下了班就枪追着似地往外跑?”于师傅说。

  “我得回家接我嫂子,给她看孩子。”大毛说。

  “上一天班儿了还看孩子?”于师傅听了有些心疼的说。

  “我嫂子得给做饭,孩子没人看。”大毛说。

  一天六嫂发现,大毛总是没精打采的,心里嘀咕就问:“大毛,你不舒服了?”

  “没有。”大毛打起精神说。

  “这两天你就不对劲儿,殃打了似地。”六嫂说。

  大毛上班的事跟二毛说过,因为二毛总在家里,没法瞒她,二毛听到嫂子的话心里担心起来,她唯恐嫂子知道,现在看见嫂子问起来,也盯着姐姐不敢说话。

  “困了咱们赶紧吃饭,吃了饭你就睡觉。”六嫂说着走了出去。

  “姐,是不是嫂子看出什么来了?”二毛担心的问。

  “不会,我刚才没注意就眯瞪(打盹)起来了。”大毛说。

  “姐,这样下去不是事,早晚嫂子也能看出来,她多精呀?”二毛说。

  “你看着大壮,我出去转一圈就好了。”大毛说。

  六嫂在说大毛的时候已经从二毛的眼神里看出了问题,刚才的话她全都听见了,大毛一出门六嫂就走了进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在屋里捏咕(私下商量)什么了?”六嫂说。

  “没有,我姐说她想出去转一圈叫我给看会儿大壮。”二毛心里怦怦的跳着说。

  “二毛,你也知道我不是好糊弄的,你们今天说了实话没事,要是糊弄我你自己知道我能不能饶了你们!”六嫂立起眼睛说。

  在大毛和二毛的眼睛里,嫂子的权威一点儿也不亚于老娘,甚至超过了她,六嫂的眼神叫二毛慌乱起来。

  “看着我干嘛,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六嫂说。

  “我……我说了你不能难为我姐,我姐她不让我说。”二毛说。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难为过她?你快说。”六嫂说。

  “我说了你别生气……”

  “你到底说不说?”六嫂提高了调门儿问。

  “我……我姐她每天出去上班了。”二毛说。

  “什么?”六嫂看着二毛问。

  “我姐她去上班了,就在妈原来上班的厂子里,每天她都忙着跑回来接你,怕你知道。”二毛说。

  六嫂听了转身走了出去,二毛在后面说:“嫂子,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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