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拴成说:要在人世上活个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真他妈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既然来到了人世间,要么风风光光的活着,要么不如去死。我的上几辈子受尽了人世上的苦和罪,风水轮流转,现在轮也轮到我了。

  拴成说:所有人表面的光鲜体面都藏着卑鄙龌龊,只是不被人知而已。太多看似体面的人其实都是些贼,其偷窃、抢劫以及种种交易的手段其实更下流更卑鄙,还不如明火执仗来得痛快。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别提什么高尚与下流,全是扯淡!

  拴成说:有钱算什么?!人只有彻底的绝望过,才真正能掂量出事情的轻重,才能把人世看出个真相来。我们那时候的苦和罪没有白受。经历了那些,你才敢藐视世界,才敢谈什么雄心壮志。到这一步,总算是活洒脱啦!

  拴成说这些时吞吐着巴西雪茄,间或抖动手腕看一眼价值超过百万的名表。像个资深的大佬或富家翁一样,彻底褪去了剽悍匪气的拴成举止得体而自然,沈深看着他从玻璃管子中取出雪茄,娴熟地拿剪子剪开烟头,然后划火柴点着,悠然地吸进吐出,没有丝毫的矫情做作。

  五爷,你是有文化的人,不知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沈深垂下的目光落在拴成的橙色皮鞋上,脑袋微微晃动未置可否。那是沈深与拴成的最后一次会面,就在这座城市最豪华的五星酒店,拴成长年租赁的办公间里。那时候的沈深已经远离江湖好些年了,而拴成的事业却如日中天,很有点志满意得,即使在昔日的大哥面前,他也以成功者自居了。

  那时的拴成,的确已“非复吴下阿蒙”!沈深知道在与自己分道扬镳的这些年里,拴成与政商界的人物过往密切,许多大事件的内幕都一清二楚,在他那片领域,水已经很深了!相比普通百姓的沈深,拴成是没读过几本书,但是他在某些方面的阅历与见识,沈深已不能判断。对于自己不了解和没有深思熟虑过的事情,沈深向来不做轻率的回答。

  那次会面,让沈深刮目相看的是,没有读过几本书的拴成居然像个哲学家一样开始思考社会和人生,并且见地堪称深刻。看来能玩得转这个社会的人,必须是有些思想的,一起相处了那么些年,沈深忽然感到居然小看了他。

  拴成又看一眼腕子上的表,摁灭雪茄唤来小秘准备晚宴,那妞子领了命才开门出去,又被拴成叫住:去,到车上取两瓶酒来,茅台!

  但沈深却起身摆手。拴成的做派让沈深想到了很多,想到死去的、身陷囹圄的兄弟们,以及那么多走上祭台的热血青年,莫名地生出些许悲凉。再想想自己,突然又觉得整个的青春都是为人做了嫁衣,这不公!刹时沈深眼神冷峻,转头看拴成时都有些拒人千里了。

  饭就不吃了罢,爱文身体不好,再说晚上家里面也有事,得早早回了。沈深说完做势要走。

  有些愕然,但依然沉着的拴成挽留沈深时动了真情:五爷,我们兄弟好些年没在一起了吧?!

  沈深一楞:是,大概五六年吧!

  拴成微闭的眼睛有些意味深长:这些年兄弟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我这心里才踏实啊!

  那些年,无论是逃亡的路上、高墙铁网的底下,或迎着刀刃浴血,拴成不止一次说起过这句话,“和五爷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死也不怕,死了也值!”

  沈深心口一热,胸腔内最柔软最脆弱的那部分被触动,再次体味到了淡漠了多年的兄弟情。

  “那就不走了,留下喝两口吧,既然出了门,不管家里死了人!”曾经一起奋斗的岁月里,他们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拴成爽朗地大笑着征询沈深,想来点什么?白酒?红酒?

  当然拣最贵最好的啦!沈深再次落座,学着拴成的样子点燃雪茄。 


  那一次如果不是拴成的深情挽留,沈深将错过兄弟之间畅谈的最后机会,那么他或许将懊悔上许多年。那次相会给沈深一种幻觉,似乎看到那场以力为雄的,所有热血青年参与的浩大竞争中,所有参与者一个个都原形毕露,或现身为羚羊、水牛、野马、秃鹫,或变成鬣狗、豹子、胡狼、鳄鱼,只有拴成在不断地晋级,由水牛变幻为野马,再由野马变为胡狼、猎豹,最后成为雄狮站在了食物链的最顶端。

  

  二

  

  沈深记得那个叫庙后的庄子上,有个苦命人陈哑巴。陈哑巴不是真正的哑巴,只是很少有人听他说句囫囵话,向来不问不喘、木木讷讷的。哑巴是个孤儿,解放后被安排在生产队喂养组里面,被当成个牛犊子似的养大。有人说,陈哑巴在人堆里是个哑巴,但和牲口到一搭简直是个话唠。这话听起来不仅有道理,而且可信。陈哑巴打小就睡在喂养组,与牲口处的日子要比人更长久,况且牲口不会嘲笑他捉弄他,而人却正好相反。到三十岁那年,陈哑巴娶了个据说有克夫命的苦命女人,家还是安在喂养组那里,和牛马驴骡做了邻居。女人来到陈家后接连着开怀,因为前头的教训,一伙碎崽子取名字全部以“拴”字打头,依次是拴拴、拴成、拴牢,女儿拴兰,像是拼了命似的要把孩子留住。庄户上都说陈哑巴才是女人真正的归宿,前面嫁了几个,生了一连串,死得一个不落,到了陈家却生一个是一个,就算是缺衣少食,泥里滚土里拱的,但个个牛高马大,兴许就是沾了喂养组和大骡子大马的光吧!

  包产到户后,生产队的牲畜按家分配了下去,喂养组空出来的那片地方就彻底成了哑巴家的宅子。就这么个庄户上的头号赤贫户,却偏偏与大能人梁尿泡家紧挨着院墙。庙后庄子上老一辈里头,梁尿泡确实算有本事的人,头一个在全村使起了55型的大拖拉机,揽承了全村子一半土地的鏫耙打磨,农闲时也到白塔寺那边的工厂去搞运输,早早就致富起来。整个庄子上黑白电视机屈指可数的时候,梁尿泡家的堂屋里就支起了二十四英寸的大彩电,惹得前后邻居到晚夕就全挤到他家里去。看着满屋子攒动的人头盯着彩色电视机的那份欣喜劲儿,梁子妈心里升起一股子傲气,此后屋里屋外说话做事就有些颐指气使。哑巴家挨得最近,又最好欺负,自然没少受些窝囊气。后来梁尿泡盖起了庙后庄子上第一排砖瓦房,梁子妈越发傲慢得说不成。新房子宅基高得跟个庙一样,每到下雨天,雨水全顺着老鼠洞把哑巴家灌成个鱼塘,哑巴婆娘气愤不过,带着长子拴拴找梁尿泡去评理,被梁尿泡几个大嘴巴甩了出来。

  哑巴婆娘回家和几个孩子抱头痛哭,只有哑巴和拴成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有些手足无措。女人哭着哭着,抬头看见木头一样的哑巴,面目突然变得狰狞了起来,接着就指着哑巴破口大骂:

  你个死人!你个木头!你个窝囊废!儿子老婆被人捏着鼻子欺负,你屁也放不出一个!

  骂着骂着,疯了一样的女人顺手抄起擀面杖扑向丈夫,向着丈夫狠狠地抡下去!

  一旁的拴成看着一缕鲜血像蚯蚓一样顺着父亲头顶爬下来,奋然地摔门而出。

  过了段日子,庄子上快要忘了这事的时候,却又出了件大事。军武回想出事当天秋风里正扬着沙尘,下旬月瘦得像个鱼钩,夜黑得像天给遮了。军武说正在梁子家看着彩电的他们听到街门外的那声惨叫后,立马就循着声音找到外面的露天厕所里,看到光着屁股的梁尿泡倒坐在屎堆上不住嘴的哼唤。一束手电光照过去,还是少年的军武看见梁尿泡从大腿根到鸡巴上糊满了屎,这么少见的丢人事让军武忍不笑了起来。有献殷勤的邻居不顾骚臭把梁尿泡扶进屋擦洗干净了,坐一旁探听究竟。梁尿泡追忆自己才解开裤带蹲下去,烟点上抽了没一半时,就被一整块土坯砸到后背上。跌倒后肩膀上又挨了一土坯。梁尿泡额头上拧了个疙瘩,抻着腿子一边吃力地躺下去,一边说要不是邻居闻声赶来,说不准他还会挨第三下、第四下,狗日的这么阴毒,简直想要他的命!

  后来梁尿泡跑了几趟医院骨科,整个秋天都拄着根腊木杆子在太阳底下思谋着是谁下的黑手。梁尿泡本来是叫“梁存保”,致富后人缘愈差了才被叫成了梁尿泡,可见得罪过的庄邻不止一户,但他头一个怀疑的却是近邻哑巴家的大拴子。太阳底下的梁尿泡留意了大拴子好久,看到却是那么无辜、善良的大眼睛,没有藏一丝猫腻,让梁尿泡实在想不出谁能下恁重的手!

  但有那么几次,拴成背着书包从身旁走过时,梁尿泡忽然觉得心里头冷嗖嗖的。之后梁尿泡暗暗地留意起了拴成,竟然从拴成眼睛里看到了很冷很硬也很尖锐的东西。那东西叫意志,也叫血性!梁尿泡突然睡醒了似的拍着脑门自言自语:“不是这小子还会是谁?!哑巴家的老二不是善类!”

  自那以后梁尿泡开始主动改善邻里关系,很仗义地用自家大车捎带着帮哑巴家干了不少农活,绝口不提钱字。而梁子加入到由拴成统领的那帮野孩子的小群体里面,也是自两家改善关系开始。

  那一年拴成十五岁。

  

  三

  

  沈深始终对拴成饱含着同情,即使面对自己的家人,也常常替拴成辩驳:生在那样的家庭里,要不是自身硬气,还不让人欺负上一辈子,做牛做马不够还要做奴才!有些人盼着他挨饿受歁却见不得他风光,都他妈安什么心!

  细细捉摸沈深的话,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就陈哑巴那个家道,要不是出了个拴成,一家人的命运还有老两口的晚景何去何从,这些都很难想像。别的不说,就拿谈婚论嫁这事来说,那么有模有样、精明能干的大拴子,却只能娶到个犯癫痫病的女人,病一发作就抽搐着腿脚吐白沫子翻白眼,能把一家人的心肝扯了。等拴成到了恋爱的年龄,受的那份屈辱,不知比老姜陈醋还要辛酸上多少倍!

  那时候村庄里有类“贵族”,指的是干着公家的营生但家还安在庄子上、家属还是农民的那些人。农民一年只收获一次,这类人旱涝无虞地挣着国家工资,月月都收个“麦子黄”,家境当然宽裕多了去。 以拴成那个情况,找这种人家的姑娘,就像梁子那干头娘和一群是非婆姨背后捣短的那样:癞蛤蟆能吃个天鹅屁也不错了,还想吃天鹅肉!话虽然尖酸刻薄,但也是明摆着的。梁尿泡那么好的家道,自以为跟黄老牛家是门当户对,结果还是吃了闭门羹,拴成如果不受点屈辱吃点苦头,真还说不过去。传闲话的说梁尿泡两口子为了给梁子说个好媳妇,把周围的姑娘都看遍了,就单单看上了梅凤。两口子携了厚礼上门去求,梅凤爹黄老牛见是庙后庄子上的大能人,笑眯眯地留梁尿泡两口子吃黑饭、拉家常。梁尿泡心里刚刚落地,以为八字算有一撇了,没想到吃面条时黄老牛扯出个故事,说前几天梅凤大姨家跳大神,神婆跳到半浪里给梅凤一班表姊妹算命运,别人都平平常常的,独独算到梅凤时神婆不住的夸赞,说梅凤将来要穿绸子、挂缎子、坐轿子、揣了银子揣金子,荣华富贵一辈子。是阔太太的命!梁尿泡听得心里头直发虚,想想自家祖坟上没冒过青烟,离那个层次实在差得太远,也明白这事再说不成了。回来时梁子妈心疼提了去的两瓶汾酒两包点心,不住的怨男人,两口子一路吵了回来。

  但人世上事事都充满了讽刺,黄老牛做梦都盼着来个国家干部上门提亲的时候,梅凤领进家门的却是拴成。要是撂开家道不说,拴成确是堂堂一条汉子,尤其让姑娘着迷的是眸子里一股子悍性,觉得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那时候社会上刚刚有了录音机,年轻人之间也兴交朋友,邻庄子邻村的大姑娘小伙子开始凑一块听流行音乐,跳迪斯科。乡下自由恋爱的风气就自那会儿开始。凑在一起玩久了,梅凤在背后不断偷着瞄拴成,一开始拴成没敢多想,但时间一长自然就明白了。跟着庄子上就传出风声说拴成和梅凤对上象了,都议论拴成走了狗屎运,比平常高看上一眼。

  拴成毕竟涉世未深,哪懂得市俗陈规陋习的厉害,一天耍得晚了点, 竟然送梅凤回家去。黄老牛当然认得拴成是邻庄子的人,但不知道是谁的儿子,就警惕地盘问起了拴成。拴成心怀忐忑地说出他爹的名字,黄老牛拐了个大湾才弄明白就是陈哑巴!明白了这个,黄老牛一张脸丑陋得简直没法形容,鄙夷地哼了声说陈哑巴就行了,什么陈寿年!言外之意是拴成爹连个名字也不配有。以拴成那个心气那种性格受这种侮辱,还不如痛痛快快给上一刀子,当下面赤耳红,汗珠子滚了下来。接着黄老牛一巴掌打在梅凤脸上骂:“贱骨头,以后再晚回来一步,老子腿给你打折了去!”

  梅凤歉疚地张大嘴偷看拴成,流下的眼泪倒不是为了自己,是觉得对不住拴成。

  后来拴成到死都极少上岳父家的门,就因为初次上门时黄老牛留下的印象太恶心太低劣,让他至死都不屑于面对。但黄老牛晚年的生活却风光无比,吃穿用度全由拴成供着不说,梅凤还把钞票一摞子一摞子地往娘家带,黄老牛拿着拴成钱乘着飞机周游世界,老畜生居然能坦然消受!

  

  之后有段日子,过了夏天到秋天,庙后庄子上再没见梅凤来过,有那些恨人富笑人贫的背后拿梁子妈的话耍笑拴成:瞎妈生了个瘫儿子,穷要扎定还不认命,想天鹅肉吃,做什么美梦!

  庄子上都知道要不是猛然间冒出个蒋骚狐子,拴成和梅凤或许就做了苦命的鸳鸯,一辈子见面的机会或许有,但可能连个拉话的缘份也没了。

  拴成和蒋骚狐子的那场较量极其惨烈,整整一个晌午,棉纺厂的工人和镇街两旁的商户耳膜里全充斥着蒋骚狐子杀猪似的嚎叫,个个面色如土地看着头破血流的拴成不断地展开拳脚抡下去、踹下去,那热闹看得惊心动魄。

  庄子后面的焦大那天晌午去镇上买自行车胎,回到庄子后还是回不过神,一个劲的咂嘴,一惊一乍地说庙后庄子上出了拴成这条汉子,真是不得了,不得了!

  消息传到沈深耳朵里时,沈深想拴成与蒋骚狐子素无过节,如果有什么恩怨,一定与秋收前的两件事有关。那件事在今天看起来很可笑,庄子上没有谁亲眼目睹过,但传的却有鼻子有眼的。驹子和红喜凑一起说是胡长毛打算在秋收前找个女人美美的受活下,就到处借钱要去驹子那庄子上找马艳艳。说胡长毛有个特异功能:一想这个就能闻到马艳艳的骚味,还能看到马艳艳堆着一身白肉丰美地迎过来,浑身臊热得着了魔一般。驹子则听说胡长毛鬼牵着似去马艳艳家扑了个空,就立下车子蹲在巷子口上抽烟,不住的张望。一头猪慢悠悠地走过来,胡长毛跳上去踢了一脚,大笑着看猪跑远了,却听到马艳艳在身后嗔着声问:

  长毛子,猪惹你了?!

  回头看见马艳艳大腚扭得款款的,胡长毛舌头立即软了:等不见你,急的呣!

  等我干什么呀?马艳艳抛着媚眼逗胡长毛,作死的!

  胡长毛说肯定有好事,没好事哪敢找你呀!说着就跨上车子叫,走吧!

  驹子说几个纳鞋底的长嘴婆娘在树荫下看着马艳艳纵身跃上车子后架上走远了,争着猜他们要去的地方,不知谁提了个“白塔寺树林子”,婆娘们暧昧地笑成了一团!

  

  白塔寺后面的那片树林子,历来是个野合的地方,林子里的胡长毛抱着马艳艳的奶头屁股胡乱摸索了一阵,刚褪下裤子要干正事,马四就带着工业区那帮混子冒了出来。那几年马四那伙子人把这事当工作干,落在他们手里,没个三五十块钱根本脱不了身。倒楣的是胡长毛把全身搜遍了,连钢蹦子凑一块不过五六块钱。恼得那伙人拥上去就是一顿饱打。马艳艳也跟着挨了俩耳刮子。要不是胡长毛把裤裆护的紧,说不定当时就废了,出林子时一只鞋没有找到,一路上是被马艳艳搀扶着出来的。

  红喜说胡长毛那天其实有钱,但在进林子前请那婊子在集市上撮了一顿,罢了还给扯了身料子,后来实在剩了没几块钱,才饱饱的挨了那顿拳脚。可是花了几十块钱,只摸了屁股和奶头,根本问题没解决,又羞又臊又猴急,整整一个秋收,胡长毛焉得头都抬不起来。

  事后胡长毛找拴成给自己出气,拴成说这事得跟五爷商量。胡长毛紧跟着找了沈深,沈深故作糊涂问什么事,胡长毛支吾着说是带着对象去白塔寺那儿买东西,给马四抢劫了。沈深一愣:没听说你找对象呀!你对象是马艳艳?

  胡长毛把脸羞成了猪肝色,居然拿手掩起来。

  沈深素来鄙视胡长毛的外强中干和好色成性,但念及和孟六子对决那会他也拿着根铁棍站在身后,就硬忍着没笑出来,冷冷地说知道了,这事得有个说法,迟早会有的。

  因为和王潋的那件事,沈深那些天好是个郁闷,好久没开怀过,但看着胡长毛悻悻地出了门,却笑得就跟看了马季的相声一样,积郁一扫而光。

  另一件是罗偏头向杨淑珍提亲的前头,老早看上白塔寺工业园区国营商店的一双牛皮鞋。那时候农村里结婚、提亲什么的都兴这个。偏头去商店里把皮鞋要出来试穿了下,结果就烧躁得再也脱不下来。给柜台上交了三十块钱,出了商店罗偏头一路觉着走路都飘了起来,一面想着皮鞋这东西不止穿上好看,心里头也还这么爽。可惜没走上几步,就被工厂里那群混子胁迫到变压器后面脱了下来,再也不属于自己了。一开始罗偏头哪里就能舍得,瓷了一会,被满脸横肉的大个子狠狠甩了个大嘴巴。罗偏头忍着眼泪把新鞋脱了,换上布鞋一口气往乡镇派出所骑了过去,给值班的瘦民警说了情况。瘦民警司空见惯地做了笔录,说等抓到那几个贼之后通知罗偏头指认。听到还要出面“指认”,偏头心怯了,借故上厕所踅出来溜回家去。

  

  接连着出了这两件事,沈深因为才跟裴骏在白塔寺那儿弄了个挣钱的路子,正思谋着那伙子人能不能得罪。想不到拴成这么有种,没商量下就直接把他们的龙头给挑了,未免鲁莽了些。沈深当时这么推测,到傍晚拴成和军武、裴骏一块找了来,沈深看了看拴成缠在头上的纱布,冷冷的说:

  行啊老二,几天不见就给咱干了件长脸的事!

    拴成听出话里的不满与责怪,头一低吐出口烟:五爷你别怪我,因为这是女人的事,没好意思找你商量!

      女人?!沈深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跟蒋骚狐子为个女人,这是哪门子的事!

     拴成怆然地对着沈深苦笑:除了梅凤还会是谁!

  沈深多少明白了点,又疑惑着问:你和梅凤?不是早黄了么?

     ……

  其实之前拴成也这么认为,那种姻缘成了是意料之外的,而黄了才是情理之中的。拴成那家伙有志气,既不高看梅凤也没贱看自己,一口气咽下去,后面见个高低吧!

  没料到已经秋收末尾了,梅凤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巷子口上,孤单单秋风里顾盼着,无助和焦急,让她像个迷路的羊羔子一样。那一年梅凤确实祸不单行,才被势力的老子打散了鸳鸯,紧跟着冒出煞星蒋骚狐子,泼烦地把寻死的心都安上了。各家各户都忙着往庄稼地里运土粪,拴成失魂落魄地驾着驴车拐出巷子,一转头吃了一惊,咬牙低头地和梅凤擦身过去,梅凤轻声地召唤他了。

  梅凤唤出第一次的时候,拴成脚步没停。梅凤又唤出一声:

  拴成,我有急事——

  拴成那一辈子,估计至死也再没有听到过那么深情、幽怨和凄楚的召唤,就算是铁了心的人,就算是千军万马,也不能不回头了。拴成把拉驴的缰绳往跟在后面的拴牢手里一交,几大步跨到梅凤对面。

  就在那儿,梅凤淌着眼泪给拴成讲了个前因后果。拴成沉重地听着,心里明白梅凤真的是属于自己的了,谁也别再想拆开,子弹也打不散。?

  当时有流言蜚语认为,蒋骚狐子通常只在白塔寺自己的地盘上混,突然闯到乡镇棉纺厂对梅凤下手,其实俩人早就有瓜葛!这是屁话。事实上是棉纺厂秋后招了批新女工,也不知道是谁给开的后门,里面就有蒋骚狐子的姘头申红眉。蒋骚狐子因这个开始在棉纺厂频繁出入,有时干脆抱着申红眉睡在女工宿舍。他那种人没人敢得罪,领导和门卫眼睁睁看他拿棉纺厂当自己家一样随意。

  大多数时候,蒋骚狐子都是把摩托车立在厂门上等申红眉下班。某一天女工队伍潮水似的涌出来,梅凤随波逐流地推着自行车,一张俏脸给黄老牛淫威折磨得眉心蹙得紧紧的,还闪着些泪光;粉嘟嘟的五官再让大红毛衣一映衬,桃花照水一样的风情,在一群女工中间另另的,惹得人心都疼。蒋骚狐子一下子看呆了。随后浑身散发着肉欲的申红眉兴冲冲扑上来,蒋骚狐子顿觉如一堆烂肉一样,没了丁点兴致!

  梅凤的梦魇就从那天开始,无论宿舍、车间、乡镇马路上或回家的路上,蒋骚狐子随时能冒出来,绿头苍蝇一样,怎么也甩不掉。隔了些时间,蒋骚狐子下足功夫却没能凑效,干脆尾随梅凤闯到了她家里面。要不是蒋骚狐子早已是臭名昭著,就凭骑摩托车、蹬牛皮鞋、戴变色镜的气派,还就真称了黄老牛的心!

  多少年以后,邻居们一直对蒋骚狐子“霸王硬上弓”的风流趣事津津乐道,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蒋骚狐子怎样骑摩托车风一样来来去去,黄老牛怎样窝藏着梅凤紧关起大门,蒋骚狐子携带着厚礼却叩不开门怎样恼怒地踹坏了大门,吓走了一树的麻雀。邻居们记得最清楚的是梅凤哥梅生气不过出门发飙,蒋骚狐子忍住脾气唤了声大舅子哥,梅生却指着蒋骚狐子痛骂:你个不要脸的流氓地痞,谁是你大舅子。蒋骚狐子面目刹时狰狞起来,眼睛都绿了,往前一逼吓得梅生气焰矮下去。蒋骚狐子没揍梅生,临走却威胁说:要么做一家人,要么是一世仇人,真要做了仇人,随时都能宰了你!

  黄老牛长吁短叹地抱怨梅凤日子没法过了,梅凤听出老子话里有动摇的意思,自然就想到了拴成。想到拴成梅凤就喃喃地自言自语:我要见拴成,我要听拴成怎么说。

  

  听完梅凤讲这些,拴成深吸一口气说:梅凤明天你还上班去,中午我过去接你!话很短,但份量不容置疑,梅凤听出来了,擦擦眼角凄然笑一下往回走。看着梅凤快要沿着庄子拐过去,拴成又远远地叮咛:记住,明天一定去上班!说罢找了个角落哭得浑身颤抖起来。

  

  四

  

  事发当天梁子去镇上买了东西,回去的路上老远看见拴成迎面走来,就感觉气势不对劲。拴成紧握着两只拳头,步子跨地极沉重有力。梁子有些奇怪,问:

  去镇上呀,拴成?

  拴成没有答话,只给了个眼神点了点头,弊着一口气一样。梁子奇怪地刹住车子,回头看着拴成那将士出征一样的气势,明白要出大事了,干脆掉过车子尾随了去。

  棉纺厂晌午下班的人流涌出来,厂门口张望的蒋骚狐子挑出人群中推着自行车的梅凤,立即嬉皮笑脸地上前抓住车子把。梅凤转头搜索了下,看到拴成逆着人流走来,胆子壮了起来,使劲地甩着车子骂:放开!你不要脸!

  蒋骚狐子半威胁半调戏的回梅凤:“这也算不要脸,不要脸的事还在后面呢!”

  这时拴成帮梅凤捉住车子说蒋骚狐子:放开她,有什么事跟我说行不!

  跟你说?蒋骚狐子有点意外,却没把拴成放眼里,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一面推了拴成一把:滚!

  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推搡着撕扯在一起。蒋骚狐子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与拴成较量显然是单薄了些,再加上过度的酒色早就掏空了身子,三两下就被拴成推了个坐蹲。那家伙够狠,顺手拣起块破砖纵身跳起,拴成冷不防挨了一砖头,当下就鲜血四溅。

  梅凤脱身没走出多远,人群里爆发出的惊呼让她心惊肉跳地立下车子,回头分开围观的人群,看见满头鲜血的拴成摇摇晃晃的,快要跌倒的时候被梁子双手扶住。蒋骚狐子仍然凌厉地向前逼,一副行凶的样子。

  要不是看见梅凤泪流满面的可怜相,估计拴成也就彻底地栽了进去,晕晕眩眩中突然看见梅凤满脸的惊骇和痛苦,一股惊人的力量就地迸发出来。猛地,拴成扭住蒋骚狐子大施拳脚,直到击倒在地也没有停下,还跨在蒋骚狐子身上一拳一拳抡下去。最后起身要走了,又回头踩踏几脚。

  直到围观的人群陆续散去,梅凤也依靠着拴成的肩膀哭泣着走远了,蒋骚狐子还紧护着脑袋蜷缩在地面上,像一具癞皮狗的尸体。

  蒋骚狐子从来没有那么可怜过,但那天其实有一个人比他还可怜,就是梁子。梁子呆呆地看着拴成与梅凤依偎着走远了,一脸的灰心绝望,眼泪渐渐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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