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潘大海和金小妹等人住进了当地的招待所,医院里只留下梁秀,潘志军靠在床头上吃力地在本子上写,停一会儿继续写……

      梁秀给潘志军喂饭,潘志军只吃了两小口。梁秀含着眼泪收拾碗筷,金戈和迟晓锋进来。迟晓锋对潘志军和梁秀说:“爸妈的家我们都给收拾好了,二哥,二嫂,你们就放心吧。”

      金戈哭了,潘志军笑着对她说:“小戈壁,二哥最喜欢看你笑了,不哭了好吗?”金戈抹了一把眼泪对他说:“二哥,我写了一首歌词,我念给你听听?军号响,上战场,枪林弹雨无阻挡。军号伴我杀敌寇,打完胜仗回家看爹娘;军号响,去边疆,为了强军家安康,艰苦卓绝又何妨?拓荒天宇多豪迈,使命重担肩上扛;进军号,声声响,志豪迈,步铿锵,两弹一星震全球,五星红旗天下扬。进军,进军,进军艰险,进军荒凉,进军天宇,进军梦想。向前进,向前进,航天铸辉煌!”

      潘志军连声叫好。

      从医院里出来的金戈放声大哭。

      他们来到招待所,听到潘大海在对金小妹说:“老伴啊,就咱俩的时候,你咋哭都行,在小军面前,你可不能这样啊。”

      金小妹的哭声更大了,苏林、金戈、迟晓锋进来,金戈说:“爸,妈,苏林哥哥都告诉我了,我二哥他咋会病成这样啊?”

      潘大海说:“孩子们,你二哥的时间不多了,不管你们有多难过,在他面前谁都不许哭。让他安心地走!”

      所有人都是泪流满面。

      潘志兵和潘光宗进来,金小妹上前抱住了潘光宗。潘光宗打开他带来的密码箱,双手捧着几大叠钞票对潘大海和金小妹说:“大娘,大爷,我带钱来了,这些钱都是我赚的,用这些钱给我二哥治病,够不够?”

      金小妹和金戈再次哭出了声。

      潘大海说:“光宗,好孩子,谢谢你,你二哥的时间不多了。”潘光宗手里的钞票撒落了一地,他哭喊着要去看二哥,潘大海不让他去:“光宗,你二哥还有好些的事儿要做,别去打扰他。”

      晚上,迟晓锋陪着金戈在另一个房间里为她的歌词谱曲,金小妹躺在床上流泪,潘光宗坐在她的身边,潘大海站在窗前沉思。潘志兵和苏林聊天。

      苏林说:“生活在东风的人想离开,可是离开了又特别想念东风,你说这是为什么?”

      潘志兵说:“东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透明,温馨。可能是因为那个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工作性质,还有咱们父辈的言传身教,给咱们种下了太深的印象,给在东风工作过、生活过的人们都打上了特殊的烙印,他们今生今世都注定被这个烙印影响着,左右着。东风没有社会依托,她就像是一条孤零零的大船行驶在苍茫的大海上。这条大船要前进,就必须要万人一条心,众人齐划桨。那个地方的残酷和神圣是相辅相成的。”

      “大哥,你说的对,我们在地方住校的时候,总有人说咱们部队子女骄娇二气。要我说啊,骄傲的骄咱们确实有,东风的每一次成功,给我们带来的就是骄傲,这一点,任谁眼红都没用;娇气的娇我们没有,我们不怕苦,不自私,不小气;我们表里如一,胸怀坦荡。”

      苏林看着墙上胡杨的图片又说:“多漂亮的金胡杨啊,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充满了活力,远远地望过去,胡杨林仿佛是在燃烧。”

      潘光宗说:“再美,一年也只能美十来天。”

      苏林说:“胡杨特像大漠航天人。他们成功发射的每一颗导弹和卫星,也只有那几秒钟的轰鸣和灿烂,为了那几秒钟的辉煌,他们默默守在那里,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甚至献出了生命。”

      潘光宗说:“有谁知道在戈壁滩上还有这样一群跟胡杨一样傻的人啊。”

      潘大海说:“85年7月,总书记视察发射场时,挥毫写下‘身在最下游,志在最高层’,这是对东风航天人最高的奖赏。他还勉励大家‘我国的航天事业已取得了重大成绩,但距世界一流水平还有不少的差距。要赶超一流,就必须适应国家改革开放的形势,走出去,对外开放,不开放,不交流,将自甘落后’。”

      潘光宗说:“封闭的前边儿也要走向世界,不再保密了?”

      潘志兵说:“走向世界和严格保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保密不影响走向世界,走向世界却要更加严守机密。东风在70年代末,就对外正式命名为中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了,87年8月5日,我们第一次成功完成了为国外提供的发射搭载服务。这是中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第一次在世界的舞台上登台亮相。”

      苏林说:“潘伯伯,这么多年了,东风还是老样子,东风人的生活条件没有多大的改变。”

      潘大海说:“咱们的国家穷,人民不富裕,有人说我们是‘穷上天’,可中国要是没有‘穷上天’的精神,那咱们的国家将会更穷,会更没有地位。”

      金小妹说:“现在的条件比过去强不少了,以前呐,想买点啥都困难,现在好多了,基地的市场也开放搞活了,我们现在都不用养鸡了,鸡蛋随时都可以买到。”

      潘光宗说:“前边儿的进步和地方比起来实在是太慢了。”

      潘大海生气地说:“谁说前边儿慢了,哪儿点慢了?”

      潘光宗对潘大海说:“大伯,我懂您的意思。咱们前边儿在航天方面一点都不比别人慢。六十年代的时候,咱们国家没有原子弹、导弹,在世界上就没咱中国人说话的份儿,七十年代呢,没有人造地球卫星,咱们中国人的腰杆子就挺不起来;两弹一星为国家立了大功,大伯,你们就是两弹一星的功臣。”

      潘大海说:“我们不是什么功臣,我们只是尽了一个军人的本份。两弹一星的功臣是中国的科学家。”

      潘志兵说:“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辉煌已经成为过去,那么八十年代以后呢,‘航天’就成了世界各国高科技发展的主流了。原子弹、导弹,咱们现在完全可以做到指哪儿飞哪儿、飞哪儿打哪儿了,那么‘航天’呢?咱们总不能干看着别人在搞吧?”

      苏林说:“中国是一个有着几千年飞天传奇的文明古国,太应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宇宙空间了。”

      潘大海说:“咱们国家早就制定了高新技术发展规划,这个计划其中一个领域就是‘中国载人航天工程’”。

      苏林说:“真的呀?要是能把这项伟大的工程放在咱们东风来实施那该有多好哇。”

      潘大海说:“咱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一个东风,这项工程只要是实施了,放在哪个基地都是好事儿。咱们国家不能再落后下去了,落后是要挨打的。弱国无外交啊,以后的战争打的就是高科技。”

      苏林说:“我对东风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想,只要是在那儿工作过的人们都会关注那个地方。因为那个地方是中国最早、最大的国防高尖端武器的试验靶场。那儿的每一次成功,都会让我们多一分自豪,让全中国的老百姓多一层安全感。”

      梁秀趴在潘志军的床边儿睡着了,潘志军放下手中的笔,深情地凝视着她,眼泪静静地流淌。

      潘志军在心里对她说:“我亲爱的妻子,我要走了,我没有办法继续完成你哥哥交给我的任务了,对不起,这辈子我欠你的,就让我下辈子偿还吧。”

      梁秀醒过来时,发现潘志军已昏迷,她叫来了医生,打电话通知了潘大海。

潘大海、金小妹、潘志兵、梁秀、金戈、苏林、迟晓锋、潘光宗等人都来到了潘志军的病房,潘志兵推着罗梦月的轮椅进来,罗梦月扑到潘志军的床前呼喊:“志军,傻嫦娥来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

      潘志军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他说:“梦月,对不起!”罗梦月说:“你不用说对不起,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潘志军对梁秀说:“梁秀,对不起!”梁秀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呀!”

      潘志军对潘大海和金小妹说:“爸,妈,对不起!”潘大海说:“小军,你是好孩子,爸妈为你感到骄傲啊。”

      罗卫国和李主任、纪工程师、冯工程师一行人来到了潘志军的病房。冯工程师说,潘工,我们都来看你来了。潘志军说:“冯工,纪工,你们来的太好了,我有重要的事儿要跟你们交待,爸,妈,请你们大家都出去一下。”

      梁秀把那个本子交给潘志军,潘大海示意房间里的人全部退出,只留下李主任、冯工、纪工。

      潘志军费力地对他们说:“我想了很久,这个问题可能是出在这儿,在这儿有个结点,你们看,要是把这儿稍微改进一下,不仅能解决问题,还会更加便捷和安全。具体的步骤我都记在本上了…… ”

      潘志军说着、说着,他大瞪着双眼倒了下去,笔记本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李主任高喊:“潘工程师,潘志军!”冯工和纪工也呼喊着他的名字。

      等在门外的众人听到喊声跑进病房,医生进来看了看仪器,用手合上了他的双眼,护士们开始往下撤他身上的各种管子,缓缓地给他蒙上了白被单。

      金小妹哭瘫在了地上,迟晓锋和潘光宗把她给抱了起来。金戈哭喊:“二哥! ” 梁秀哭喊:“志军,你不能丢下我呀!”苏林、迟晓锋和罗卫国等人都在呜呜地哭。潘大海说:“孩子们,不要哭,让志军安静地走,他太累了。”

      潘大海眼含热泪,他的身子明显的晃了晃,潘志兵上前扶住了他。罗卫国交给潘大海一个布包,潘大海打开布包,取出一套崭新的军装,潘志兵给潘志军换上新军装,李主任和纪工、冯工帮着。

      梁秀给潘志军洗脸,罗梦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化妆盒给潘志军化妆,梁秀给潘志军梳头,罗梦月给潘志军戴好了军帽,潘大海摘下帽子,立正站在床边,梁秀紧紧抱着潘志军的遗体,金戈抱着金小妹无声地哭泣,潘志兵、罗卫国、迟晓锋、李主任、冯工、纪工等所有人都淌着眼泪,大家脱帽伫立在潘志军的遗体两旁。

      潘志军走了,他再也听不到亲人的呼唤,再也看不见战友们的目光。他好比是一头负重拓荒的牛,在他的人生道路上默默地耕耘,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心血和生命。

      众人把他送到太平间,潘大海让大家都离开,他要单独和儿子说说话。潘志兵劝大家离开,自己留在门口等着爸爸。

      人们全都走了,潘大海围着潘志军看了又看,他给潘志军拽平整军装,给他正正军帽,他凝视着潘志军英俊的脸宠,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大放悲声:“我的儿子呀,你咋能走到我的前面啊!”

      站在太平间门口的潘志兵听见潘大海的哭喊,想进去看看,被潘光宗拽住:“大哥,你就让大伯哭一会儿吧,他再憋下去,会憋出病来的。”

      潘大海跪倒在儿子面前哭着说:“我的儿子呀,你出生的时候爸不在你的身边,爸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都快半岁了,打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爸就特别喜欢你,无论你怎么恨我,我还是喜欢你,孩子,爸是爱你的呀!儿子呀,现在我再怎么说我喜欢你,你都听不见了呀!儿子呀,你出生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走的时候,我还是不在你的身边!我算是个什么父亲啊!我对不起你呀!”

      潘大海哭嚎了一会儿,擦干眼泪站起来,他轻轻地抚摸着潘志军的手和脸,然后俯下身子亲吻他的额头。

      悄悄走进太平间的潘志兵和潘光宗看到潘大海在亲吻潘志军,忍不住哭出了声。潘志兵跪倒在潘大海面前说:“爸!弟弟走了,你还有我呀!父亲在哪儿,儿子的心就永远在哪儿!”

      潘志军躺在殡仪馆的鲜花丛中,罗梦月坐在轮椅上,潘志兵站在她的身后,金戈搀扶着梁秀,潘光宗和罗卫国搀扶着金小妹,迟晓锋和苏林站在潘大海的左右,大家站在潘志军的遗体前,向他的遗体告别鞠躬。

      潘大海凝视着潘志军的英俊的面容,老泪纵横。金小妹、梁秀、金戈放声大哭!潘大海哽咽地说:“老伴呀,咱俩不是都说好了吗,在孩子面前,咱们要坚强!”

      潘志兵推着罗梦月来到潘志军的遗体前,罗梦月哭着说:“小军,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

      金戈打断她的话:“梦月姐!”梁秀说:“妹妹,你就让梦月姐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吧。梦月姐,你问吧!”罗梦月说:“我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用啊!”罗梦月放声大哭!

      烟雨朦朦,潘大海亲自抱着潘志军的骨灰盒,和众人一起送他回家。

      “漠风低鸣,沙海倾诉,鲜花铺满你回家的路,瀚海云天,魂兮归来,回到养育你的故土。亲人的呼唤回荡在大地山谷,伴着你的归途。”

      大家走在清水东站至西站的公路上,罗梦月回想起她初次遇到潘志军的情景,她眺望着近在咫尺的祁连山,泪流满面。

      大家在清水登上了开往东风的列车,火车头已改为内燃机车,车厢是全封闭的空调车,再大的风沙也不会侵扰到车厢的乘客了。

      火车在一个小火车站上停靠了一分钟后再次启程,车下有两位战士在给列车敬礼,潘志兵回想起当年他和罗梦月还有潘志军给车站的战士敬礼的情景,他对苏林说:“咱们给铁道卫士们敬个礼吧。”

      众人站在车厢的过道上给站台上的小战士们敬军礼,李主任、冯工、纪工和旅客们也都纷纷加入到他们的行列。

      列车在茫茫的戈壁滩行驶,苏林望着窗外说:“戈壁滩还是过去的戈壁滩。”潘志兵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从前边儿走出去的官兵早就遍布全国各个角落了。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罗梦月说:“他们带走的不是云彩,他们带走的是两弹一星精神和东风精神,精神的传承是潜移默化的。老一辈人的默默奉献,老一辈人的以身作则,给前边儿每个人的心灵上都铸下了一座丰碑,这座丰碑将会影响他们的一生。”

      茫茫的戈壁滩啊,你浩瀚的皮肤皴裂粗糙,绵延起伏,你的褶皱里藏匿了多少个朝代的故事,堆积了多少代人飞天的梦想?你饱经沧桑,地老天荒;你浩瀚无垠,孤寂荒凉。初来乍到的人们也许会惊叹你的壮丽和辽阔,可过不了多久,又会无比思念都市生活的精彩纷呈。可一旦要离开了这个地方却又难舍难分,这个地方让离开的人们对她有着抓心挠肝般的思念,这都是为什么?难道这块戈壁滩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天堂?

      苏林泪流满面地说:“小兵哥,你说这块光秃秃的戈壁滩就是咱们心目中的天堂吗?”潘志兵说:“应该是吧?这块戈壁滩是我国航天事业的发祥地,是向全世界展示我国的经济实力、国防实力和民族凝聚力的重要窗口,这块戈壁滩为国家做出的贡献,将会载入史册。十年磨一剑啊,这一剑的辉煌里有多少人的青春和生命啊。”

      金戈坐在罗梦月的身旁,罗梦月对她说:“你以为我会怪他扔下我和梁秀结婚吗?不是这样的。他和梁秀结婚我难过,但我能理解。我生气的是,他和梁秀订婚不告诉我,结婚也不通知我,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金戈说:“梦月姐,二嫂说要是早知道二哥的心里有你,她说啥也不会和我二哥结婚的。”

      “我和你二哥从小在一起长大,我很喜欢他,他也一直对我很好。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金戈,我说这些你信吗?”

      “我信,因为真正的恋爱不是谈出来的,而是打心底里喷发出来的。”

      “不对,有爱还是应该说出来,哪怕是没缘分也要说出来,我后悔我没在你二哥面前说过我爱他。”

      “你们的感情天地可鉴,我问过我二哥,他现在还爱你吗? 他说,他还爱着你,以前他把你当成知心恋人爱,现在他是把你当成亲妹妹爱,梦月姐,说心里话,你,恨我二哥吗?”

      “我不恨他,我就是怪他和梁秀结婚没告诉我,他就连跟我说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你说对了,他是没有这个勇气告诉你,他硬着心肠移情别恋,他的心里能好受吗?梦月姐,我二哥他不是神,他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呐。”

      “我没想到他会走的这么匆忙,更没想到我还能和他在一起工作,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可我都干了些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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