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老娘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六嫂六哥和大毛轮流倒换着陪住。那时人们有病,只要有工作单位的还是公费,可医院病床分外的紧张。老娘果然是个植物人,连吃东西都是鼻饲,两个鼻子眼插着管子往里灌,大夫的建议是回家,因为在这里没什么办法。最后,老娘还是被弄回了家。

  老娘不会吃喝,六嫂买了代乳粉加上蛋黄打成粥状,用一个粗大的针管往鼻子里灌,屎尿布一天要洗好几遍。六嫂有了身孕,医务室里开病假就方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夜晚是六哥的班,六嫂心疼六哥,因为白天他要上班,就把后半夜自己担起来。

  一连三个星期六嫂没顾得回娘家,这天是星期天,早晨六嫂把老娘吃的东西做好,预备下干净的尿布对六哥说:“你今天辛苦一下,我得回家一趟,我妈不定急成什么样呢!”

  “嗯,你去吧,早点回来。”六哥说。

  “换下来的东西你甭管,我回来洗。”六嫂说。

  六嫂回家进了门,迎面看见了袁青。

  “你急死我们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师娘说了,今天再看不见你,就叫你大哥找你去呢。”袁青说。

  小穗儿看见六嫂拉着要她抱,袁青说:“别让姑姑抱了。”

  “我妈呢?”六嫂坐在椅子上,连日不得闲的她,这个时候觉得喘气都顺溜。

  “上街买东西去了。”袁青说。

  六嫂把事情说了一遍,袁青说:“报应呀,这可怎么办?你挺着肚子,小六子得上班,他俩妹妹小,罪过呀!”

  廖素珍进了门,手里拿着卖的菜放在桌子上,六嫂看见母亲心里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怎么了?”廖素珍问。

  袁青把刚才说的事告诉了师娘,廖素珍说:“哭什么?多难不也得算着吗?”

  “师娘,那能不哭吗?一点婆婆的好没得着,临了落了个这个,搁谁谁不难受?”袁青也眼圈红了的说。

  “你爸爸走的早就对了,少看见多少闹心的事。”廖素珍叹了口气说。

  “这怎么办呢?”袁青发愁的说。

  “哎!帮都没法帮你,你嫂子班上管点事,不去不成,你大哥倒是闲在,可他又是个男的,小六子伺候都未必方便。你这身子这么挺也受不了,这可怎么办?”廖素珍第一次当着女儿发起愁来。

  “妈,您别着急,我能行。”六嫂说。

  “这个病,一年半载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不好伺候呀。”廖素珍说。

  “你就干脆回来得了,反正你怀着孩子,回来也没人说什么。”袁青说。

  “现在得讲事不能讲理了,回来家里怎么办?我就恨这小六子,平日回来不回来的我不嗔着,怎么有事也不过来说一声,就是把丈母娘放一边,他不是你爸爸的徒弟?”廖素珍说。

  “妈,是我不让他告诉您的,怕您着急。”六嫂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得看什么事瞒着,你现在瞒住了吗?”廖素珍说。

  “师娘,您就别埋怨她了。”袁青说。

  “你把你婆婆弄过来,我弄着她。”廖素珍说。

  这个话把六嫂和袁青都吓了一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娘,您说什么?古今中外也没这个规矩呀?”袁青说。

  “规矩都是人立的,我也不满应满许,等着白玲把孩子生下来弄利索了,你再弄回家去。”廖素珍说。

  想到从结婚以后就没让母亲踏实过,六嫂哭的说不出话来,袁青说:“看来只有这个法子了,师娘,我看也行,有咱们娘儿俩呢,要说你婆婆那么对待你,真不应该管她。”

  “等老大回来让他找车吧。”廖素珍说完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六哥伺候老娘到了中午,大毛和二毛放学回家来。

  “哥,吃什么?”二毛问。

  六哥拿出一块钱递给大毛说:“去出去买点什么吃吧,你嫂子回家了。”六哥说。

  大毛听了说:“我嫂子就该做饭?你是干嘛的?”

  “你来什么劲?我这不是看着妈呢嘛?”六哥不耐烦的说。

  “外边吃去更好!”二毛说。

  “赶紧滚!”六哥刚说完沈建功进了门。

  “干嘛这是?”沈建功说。

  “大哥?你怎么来了?”六哥赶紧站起身来问。

  “老太太这样了我能不来吗?”沈建功说完站在床边看了看。

  “什么也不知道,谁也不认识。”六哥看着老娘叹了口气说。

  “走吧。”沈建功说。

  “上哪?”六哥不解的问。

  “给老娘归置归置,我把她拉走。”沈建功说。

  “拉走?大哥,你这是干嘛?”六哥越发糊涂的说。

  “师娘有令,叫把老太太拉她那去。”沈建功说。

  “啊?这……”六哥听了如同天上打了个雷,一时懵了头。

  “师娘的话你敢不听?快点吧,车在门口等着呢,我费了半天劲才找了个包工头的车。”沈建功说。

  “大哥,这……这不像话呀?”六哥还是没醒过来似地说。

  “师娘这样还不是疼你们?快点吧!”沈建功说。

  大毛好像听明白了,跟着收拾着老娘的东西,六哥和沈建功抱着老娘出了门,满院子的人看着都奇怪。

  “小六子,这是把你妈弄哪去呀?”二伯问。

  “弄我师娘那去。”六哥说。

  “师娘……?”二伯翻着白眼珠说。

  “大毛,赶紧拿着被子垫在车厢里!”沈建功费力的抱着老娘的说。

  沈建功和六哥把老娘放在车厢里,一头一个的坐好,车开了,满院子的人挤在门口。

  二伯还是不明白的说:“师娘?师娘要这个干嘛?”

  “我听六子媳妇说过,师娘就是小六子的丈母娘,他娶的是他师傅的闺女。”瞎姥姥说。

  “这样的丈母娘,难得!”二伯摇着脑袋说。

  沈建功去拉老娘,廖素珍在家里和六嫂及袁青开始忙开了。腾出廖素珍原来住的西屋,床上铺好了干净的床单,廖素珍特意叫袁青从柜子里拿出厚褥子垫在褥单底下,为的是怕把病人咯出褥疮。

  “你去烧一壶开水,等着他们来了,好好的给她洗洗身子,回头出去买两盒痱子粉来。”廖素珍对袁青说。

  “师娘,买痱子粉干嘛?”袁青问。

  “往后天儿越来越热了,身子出汗就容易长褥疮,每次洗完了就得擦痱子粉。”廖素珍说。

  娘几个忙和着,沈建功和六哥拉着老娘到了,抬到屋子里廖素珍说:“老大和小六子去陪着司机到外边吃饭,这没你们的事了。”

  两个人走了,屋里的人开始给老娘擦洗身上,廖素珍不放心,自己动手,袁青和六嫂在旁边打下手。

  老娘擦洗干净躺在床上,六嫂说:“妈,该给她吃饭了,我去弄。”

  廖素珍说:“甭忙,她就是不会说话,和常人无异,折腾半天了,马上给吃了,消化不了,一会就得吐。”

  “那怎么办?”六嫂问。

  “我那有蜂蜜,你去给沏点水灌进去,去火还挡饿,过会踏实了再给她吃的。”廖素珍说。

  六嫂去沏了蜂蜜水,晾凉了给老娘打进去,廖素珍说:“你给她吃什么?”

  六嫂说:“她什么也吃不了,我给她弄的代乳粉还有蛋黄。”

  “我说的呢,嘴唇老是干的,今天变变样儿,熬点小米粥,加上蛋黄,放上点白菜叶,拿纱布过了,不要米粒,把这汁给她喝。”廖素珍说。

  “这么多样儿干嘛?”袁青问。

  “去火,这个病最容易上火,再不给点菜吃就更坏了,甭问,大便总是干的对不对?”廖素珍说。

  “是,我有的时候就得给她抠。”六嫂说。

  母亲听了女儿的话心里一阵疼痛,做媳妇的也不过如此了,但脸上并没露出来,镇定一下说:“听我的就不用了,可有一样儿,就得勤盯着了,大便不干燥,别弄的满处都是了。”

  “给她身子底下垫块塑料布?”袁青说。

  “别图省事,塑料布不透气,长了褥疮好都好不了,你七叔在这那么些日子,我都没让他长褥疮,手勤点儿都有了。”廖素珍说。

  一切忙和妥帖,沈建功和六哥回来了,进了屋六哥说:“师娘,您……您叫我说什么好?”

  “不爱听这个,说什么有用吗?好好照顾你媳妇的大肚子,她给你妈抠屎擦尿的对得起你!”廖素珍说。

  六哥听了低下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老娘到了白葆春的家,从此一家五口人四个姓的祖孙三代,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六嫂还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大毛和二毛。只是她已经不是一个星期回家一次,而是隔上一两天就要来一趟。

  转眼春天来了,奇迹出现了,老娘由两只眼除了睡觉竟然能够睁开,并且还能追随着看着什么,嘴里还时常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个变化叫廖素珍也感到奇怪,不久,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原因发生在小穗儿身上。

  家里忽然来了个老太太躺在床上永远也不动,这让小穗儿非常的好奇,每当廖素珍给老娘喂饭或者擦洗的时候,小穗儿都会站在旁边看。而且,她时常自己走到床边看着老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睡在姥姥的床上。

  “你是谁?你为什么老睡觉?”小穗儿站在床边说。

  “穗儿呀,这个奶奶听不见,你别捣乱。”廖素珍说。

  “奶奶是什么?”在小穗儿的头脑里,除了姥姥,爸爸,妈妈,姑姑,三爹以外,她还从没听过奶奶这个词。

  “奶奶跟姥姥是一样的。”廖素珍说。

  “不一样,她老睡觉,她也有小穗儿吗?”在小穗儿的头脑里,姥姥和小穗儿是同一个概念,没有小穗儿不算是姥姥。这个看似幼稚的想法直至廖素珍离开这个世界,一直深深的印在小穗儿的头脑里,她也从来没离开过姥姥。

  小穗儿好奇,每天都要站在老娘的床前,嘴里不停的说着或者是问题,或者是不相干的什么话。久而久之,老娘大概是习惯了小穗儿的声音,偶然小穗儿没有来,她竟然能用眼睛去寻觅,嘴里还发出声音。

  老娘能清醒些这叫全家人包括六嫂和六哥都感到又奇怪又兴奋,看着收拾的干干净净,一点异味也没有的老娘,六哥从心里感激师娘。

  小穗儿的行为让廖素珍受到了启发,把北房里的电视搬到了西屋放在老娘对面的桌子上,每到晚上,廖素珍抱着小穗儿坐在老娘的身边,三个人一起看电视,老娘当然看不懂,但她的眼睛会盯着电视看,这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她好多了。

  六哥老娘弄到了白葆春家,六嫂要回来照顾家,她当然的成了家长。大毛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六嫂的作为大毛也看在眼里,她觉得六嫂已经是家里的主心骨。不服气的是二毛,但是她不敢施为,因为她受到三方面是压力,六哥的强硬,六嫂的精明,还有大毛的辖制,二毛越来越觉得老娘走了,自己陷入了孤立。

  她有时会想老娘,想起来就眼泪汪汪,虽然她不当着六嫂,欢蹦乱跳伶牙俐齿的二毛变得沉默寡言。

  “你以后跟二毛说话和气点儿,她最小妈又疼她。”六嫂一次嘱咐大毛。

  “不镇乎着她能上房。”大毛说。

  “妈不在家,咱们不能让她觉得咱们都不疼她。”六嫂说。

  这天,二毛放了学就躺在炕上,吃饭不叫不起来跟谁也没话,六哥这天回来的早:“你是谁家的小姐?怎么吃饭还得叫?”

  二毛勉强爬起身来,六嫂看着二毛不对劲对六哥说:“你小声点!”

  六嫂走到床前坐在二毛身边摸了摸头,滚烫。

  “二毛发烧呢。”六嫂说。

  “头疼脑热的着什么急?找点药给她吃了。”六哥说。

  “你赶紧吃饭,吃完了带她瞧病去。”六嫂说。

  “什么大不了的事上医院?咱们家还不够乱的?”六哥说。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去!”六嫂说。

  六哥和大着肚子的六嫂带着二毛看病,大毛留下来看家,到了医院大夫诊断是急性肝炎。

  六嫂听了心里着急说:“要不要住院?”

  “当然,办手续吧。”大夫说。

  二毛住了院,六哥也傻了眼,心里想,多亏了妻子的催促。六嫂和六哥急忙回了家,六嫂给二毛准备了脸盆用具等,再次来到医院六嫂发了愁,因为,肝炎病人是要隔离的。

  东西送了进去,六嫂只能隔着玻璃看见二毛。二毛始终就低着头不说话,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住院服里,二毛脸朝里躺着,六嫂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六嫂久久的站在那看着,六哥催促着她回家,六嫂才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就在六嫂离开玻璃窗的一瞬间,二毛转过头来。

  原来,二毛转过头是想看看六嫂走了没有,二毛对六嫂一直就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六嫂对大毛的亲热,二毛是妒忌的,不过,二毛是个倔强的孩子,她不会去争取拉近距离,相反,她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态度,那就是远离六嫂,她要让六嫂觉得,自己并不在乎她,更不会在乎她对姐姐的疼爱。

  此时,二毛在这个做梦都没想到的地方,周围都是陌生的人,连空气都显得那么吓人,即使自己再不愿意表示对六嫂的亲近,必定她是自己家里的人。如果说刚才咬着牙背着身子是一种一贯的骄傲的话,现在她有点坚持不住了。特别是窗外还有自己的哥哥,哥哥对自己的态度虽然强硬,哥哥却是自己的亲人,二毛之所以没有回过头来是因为,那窗外还有六嫂,她看到哥哥时候一定会掉眼泪,而六嫂就能看见,她不乐意这样。

  二毛本想一直就这样坚持着,她必定是孩子,二毛甚至能感觉到背后六嫂和六哥的眼睛的存在,她唯恐这目光消失,所以她转过身来。

  六嫂是在走开的一瞬间发现了二毛转过身来,因为她虽然身子躲开了窗户,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二毛。

  “等等。”六嫂说着走了回来。

  “还干嘛去?”六哥不耐烦的说。

  六嫂重新回到了窗户跟前,这是二毛没想到的,因为她转过身来的时候窗外是空的,看见六嫂,她本想接着转回身去可是已经没有了勇气。

  六嫂看着二毛,心里一阵的心酸,自己的童年是幸福的,在对那时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痛苦。虽然,现在六嫂经历了从来没有过的苦恼和伤心,但是,现在她已经有能力对付这些了,二毛还是个孩子,她怎么能受得了呢?看着瘦弱的二毛,六嫂流下眼泪来。

  二毛本想即使不转过身子也会不哭,当她看到六嫂的眼泪的时候,一切的坚持化为飞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六嫂不顾一切的推着门,护士走了过来:“你干嘛?”

  “我要进去!”六嫂说。

  “这是传染病房!”护士说。

  “我不管……!”六嫂说着用力的推开了门。

  六嫂飞快的走到二毛的床前,搂住二毛哭了起来。

  六哥走了也跟着进来说:“行啦,这还有别人呢,二毛别哭了,明天你嫂子就来。”

  护士跟了进来说:“好了,你不想把你也传染上吧,你还大着肚子!”

  六哥拉着六嫂出了门,二毛还是在哭,可现在二毛觉得,哭的很痛快,那一晚上,二毛睡的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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