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县委大院。对书记的办公室,我并不陌生。上一任王书记,也是这个办公室,我来过,是王书记叫我帮他加工一份上报的材料,我用尽浑身解数,用诗一样的语言,重新润色了上报材料,得到上级的好评,王书记才得以顺利高升到了省城。

       接秘书进去通报了一声,说叫我进去。可是我进去以后,坐在写字台后面正在批阅文件的女书记,并没有站起来欢迎我,也没有停止手里的工作,只是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说了一句:你好,请坐。就又接着批阅文件。

       我见她挥动着手里的一支粗粗的红蓝铅笔,唰唰地在那些文件上横一道竖一道地划着,不知道是在批阅文件还是在修改文件?过了好一会,她才终于停下笔,但是那支粗粗的红蓝铅笔却还握在手里,并且在手指尖上右左地晃动着。她这才正式抬起头来,把一双眼睛正视着我。我也才有幸目睹了接秘书所吹嘘的赛过刘晓庆巩俐章子怡的美丽芳容。但是我却无法立即判断接秘书说的是太夸张了还是太不够了。因为我在那张脸上,既看不见刘小庆的故作矜持和巩俐的妩媚毕露,也看不见章子怡的过度华美和骄矜。我倒是又联想起了一直隐藏在我心中的那个日本影星铃木杏树。这时却忽听女书记说:林大诗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

       我愣了一下,立即把走了神的思绪拉回来,摇了摇头。

       女书记却把她刚才批阅的一摞子文件往前推了推说:这些该都是阁下的大作吧?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前探了探身子,一眼看见那些她刚才批阅的文件,原来都是我给那几个干部代写的论文。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嗫嚅说:是,是……

       却终于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隐约意识到我可能沾包儿了。因为刚才接秘书说这位女书记对这些硕士们很反感,而我却明目张胆地替他们代写论文……

       我想我还是赶快如实交待:我,他们找我……

       可是还没等我说话,她却不客气地打断我说;行了,别解释了。你以为你挺了不起,是吧?你比他们高明,比他们有学问。你是名牌大学毕业。你会写论文。什么都会写。你给王书记写的汇报材料得到了省里领导的赏识,王书记升了官。你也深感骄傲和自豪……

       一双魅力无穷的黑眼睛却放射出一道蔑视和揶揄的电光,好像要把无论站在她对面的什么人,都剌中穿透。而且忽然变得像男人一样粗鲁:狗屁!纯粹是狗屁!花几千万建那么几个大牌楼,有狗屁用?劳民伤财,祸国殃民。你还以为你很光荣是不是?很多事情坏就在坏在那些专事以拍马屁为生的文人手里。

       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咱们中国从古自今,就是有那么一批文人,专以留须拍马为能事,以赢得当权者的青睐,以换取一己的绵衣玉食,全不把老百性的生死放在心上。无异于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对不起,我言重了,林大诗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若也是那种人,我也就不请你来了。但是你的有些所作所为,虽然是不得不为之,也非常令人遗憾,有损于你大诗人和人民教师的光辉形象。

       说完,女书记用仍握在手里的红蓝铅笔在那几篇论文上,嚓嚓划了几个大叉叉。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虽然你用了最优美最诗意的文字为他们写了这些狗屁文章,但是却没有一篇是真正合格的学术论文。看来你也就是个本科生的水平。当不了硕士。人家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天生的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是个硕士的材料。

       女书记说着嚓嚓几下就把那一打所谓的论文撕得粉碎,一转身扔进了身后的废纸篓里:让这些狗屁论文见鬼去吧。我前几天在网上看见一个外国记者写的文章,说中国官员中真的假文凭,已是个普遍现象。如果要动起真格的来,就会引发政坛地震。我就是不听那个邪。我已经下令,凡是花公款弄来的真的假文凭,学费一律自理。限三个月内退还公款。退不回者以贪污公款罪名移交司法机关。同时在他们的档案里取出所谓的学位证明。逐个公示,凡是弄虚作假者,一律在本单位公开检讨,向群众低头认罪。能够得到群众谅解者,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得不到群众谅解的,就地免职。我就不信我们共产党人连个假文凭都治不了。还反了他们呢?

       当然我也得区别对待,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的事儿,我就只能内部解决了。他们也同意以后不再提他们的什么MBA了。有干部说,兴你弄个硕士,就不行我们弄,是个什么道理?我说就是这个道理,本书记是凭真才实学,寒窗苦读十七载正儿八经得来的。不服气咱们就比试比试。你知道不知道,有的干部甚至于连一天课都没去上,也混了个证。有的连一共开设几门课都说不清楚,听课也是应景,抄点作业完事。既然花了公家那么多钱,有点良心的人,起马也得认真学点啥吧?说是听不懂听不进去,听不懂你来干什么?不就是想混个文凭,往自己脸上贴金吗?人要是没了起马的羞耻感,那他就什么邪门歪道的事都能干出来。

       现在我们的某些高等学府,有奶就是娘,给钱就给学位。真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事。你等着明年再开人大会,我就提个提案。凡是在授于学位上弄虚作假者,一律报请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取销其学位授于权。让那些喜欢巴结领导和大款的硕导博导们,也在媒体上暴暴光。不动真格的,就永远也煞不住这股歪风邪气。人家老百姓不说某某干部怎么样,人家一说就说共产党怎么怎么样,凭啥你们干的这些滥眼子事儿,叫共产党给你们背黑锅?我最恨的就是动不动就给党和政府脸上抹黑的干部。不从制度上根除产生这种人的土壤,我们就没有希望。

       你也许听说过,上一任市委书记,因为收受房地产商的贿赂,数额达千万之巨,被判无期徒刑。在市委中心学习小组会上,我提了一个问题,一个党的书记(即使是市长),为什么要去管审批土地这种纯属行政,不,应该是由市场管的事情?是谁给了他们这种权力?一批一批前仆后继落马的官员,都是因为握有各种本不应该有的权力而走上不归路的。

       就说这吃喝风。有统计数字说,咱们一年公款吃喝花掉国家三千个亿。三千个亿呀。我的林大诗人!你知道三千个亿是个什么数字吗?咱们国家的贫困人口就是三千万。你在那大吃大喝,你想没想还有三千万人缺衣少食忍饥受冻?就算拿这三千亿去建希望小学,能建多少个希望小学?你说这不叫败家子儿叫什么?

       我告诉你林大诗人,我为什么要下这么大决心背水一战,把招待费一分不留全砍了?我在党校学习时,听过一位去过美国的干部讲座。他是作为咱们派去美国一个洲实习的干部。他说在美国,无论你是什么人,多大的干部,到下面或上面去检查视察,还是去汇报工作。一到中午就自己去吃饭。你愿意上哪吃就上哪去吃。没有人陪你。也没有人替你付账。所以在美国,没有公款吃喝这一说。人家没吃没喝没招待。不也把工作作了吗?不也没饿死吗?不也没影响干部之间的关系吗?共和党民主党那些资产阶级政党能做到,我们无产阶级政党就做不到?我就不信那个邪!我就不信吃喝风就煞不住!省下那三千个亿干啥不好?光发文件,靠什么自律,根本没用,就得动真格的。我就是一分钱不留。要吃要喝,对不起,共产党没钱。谁愿意吃喝谁自己掏腰包。我告诉招待所,自助餐一定要比饭店的质量高。花样多,给我出高价,请最好的厨师。省长市长来了,也叫他们吃个满意而来,恋恋不舍而归。我把县委办的一个副主任派去专门抓招待所的伙食。每天都给我调样做。我就天天在那儿吃。我觉得一点不比饭店差。明天我也给你买个卡,你去吃几天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我频频点头;对,对,一定不错。

       女书记看着我的样子,噗哧一声笑了;林大诗人。我吓着你了吧?你不会也说我像个母老虎吧?市里的财政局长就说我是个母老虎。他仗着自己财大气粗,把文化局的破楼买下来,然后在原地盖了一座像宫殿一样豪华的财政局大楼,把文化局撵到市郊一个小破楼里去了。我知道了这事,就问财政局长,财政局是不是你们家开的?你盖这么豪华的办公大楼,花的是谁的钱?你有什么资格拿国家和纳税人的钱盖豪华办公大楼供你们自己享受?他被我问急眼了,就说;我们盖办公楼是经吴市长批的。我说老百姓指着你们后脊梁骨骂娘,你们是不是听不见?财政局的钱也是国家的钱,也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在常委会上提出让财政局搬回到原址。财政局大楼给老干部活动中心。吴市长那老头是个老好头,我在他跟前假假真真真真假假,他也拿我没办法,就让我硬把财政局给撵走了。所以局长大人就送了我这个雅号——母老虎。你觉得如何?

       我笑了,我也只能一笑而已。

       女书记也笑了:当着领导的面不好说。那就不难为你了。不过也有人说我不是母老虎,像电影明星。甚至于比巩俐章子怡还明星呢。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和后来到机关工作,可是有一大批追随者和铁杆粉丝呢。那些人没有一个人叫我母老虎的,你猜他们都叫我什么?

       我又笑了笑,依旧未作回答。

       她就说:你知道有一个外国明星叫铃木杏树的吗?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刚才一进门,我就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怎么像一个什么人,我赶紧点头:是,是,是铃木杏树……

       女书记又噗哧一声笑了:看来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个道理,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了。那些男孩子们都挺可爱的,光注意了我的眼睛有点跟那位外国大姐长得很像。可是却忽略了我的嘴巴太大,鼻梁没有那么高,皮肤也没那么白。不过我的个子可比她高,我在大学时还是校蓝球队的队员呢。你喜欢打蓝球吗?看来你只喜欢写诗。不过凭心而论,你的诗写得还不错。不全是无病呻吟那种。有一些诗挺感人的。我至今还保留着你的一本诗集呢。

       女书记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封面已经发黄了的小册子。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很早以前自己油印的一本诗集。不禁脱口而出: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女书记又一笑:我可是你的一个崇拜者呢。后来我听说你和陆小玉结婚了,还很是伤心过一阵子呢。陆小玉就说:哥们,你要是特别喜欢,我就让给你。我知道你也特喜欢那些湿呀干呀啥的。

       女书记说到这儿。用她那跟铃木杏树一样美丽无双的大眼睛盯住我:不过你别飘飘然,那时我年青,容易冲动。读了你几首诗,就把你当成偶像了。后来我从小玉嘴里知道,你也不过是个庸常之辈而已。为了评个高级职称,跑到这么个山沟沟来充老大。你摇摇笔杆子给王书记弄了那么个花里胡俏的汇报材料,王书记升了官,取悦了领导,领导给你个媚眼,你就高兴得睡不着觉了。你知道不知道,就是你为他们加工润色的那些虚假汇报材料,虚报产值和人均收入,坑苦了多少老百姓。光建造那几个混账的牌楼,就够发化肥厂钢铁厂拖欠一年多的工人工资了。老百姓都没饭吃了,他还在那儿为捞取政治资本摆阔。他到是升官了,可把党的骂名永远留在了双山。他一个人干的损种事儿,却叫老百姓对党不满。你说这种人该给他下个什么结论?

       我为什么一来就拿各级干部的小车开刀?一部小车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几万。县里好几个厂子发不出工资。中小学老师的工资,到现在都没有给人家兑现。你还坐小车?你的屁股咋那么金贵?人家国家的部长市长都能坐地铁公交车上斑。你咋就非得那么特殊?乘公交跨自行车就丢人啦?都给我拍卖,换成人民币,先给工人补发工资。赔多少钱也卖。

       一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乡长,成天坐个小车县里乡里来回跑。老婆孩子也跟着一起坐。一年光汽油费修理费养路费就得好几万。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人心疼。都心安理得。老百姓指着后脊梁骂娘,没有一个人脸红。把党和政府的威信丧失殆尽。

      这回我叫你们坐?把家都给我搬到乡镇工作地儿去。县常委已经定了,不去的立即免职。我给了他们三天时间考虑。以前县里也下过文,没人理这个胡子。又有一大堆说情者。这回就是皇上他二爷说情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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