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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嫂每次下班都会犹豫很久,她是实验室里最后走的人,现在,无论是回到家里还是在单位,她都是孤独的人,特别是这孤独是在本已经熟悉的人当中,那滋味更不好受。

  她不愿意说什么,就是跟小刘也是如此,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了以后又会怎么样。六哥去喝酒的这天,她回到家里,她已经习惯了进门叫一声妈以后,六哥老娘只抬一下眼皮的架势。

  家里没人会主动和六嫂说话,她也不去主动找谁说话,即使是大毛,无论她问什么,得到的也只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答复。六嫂想家想的有些麻木,虽然这种想念是痛苦的,但现在,这种思念也不能触动她,她实在不知道该往脑袋里装什么。

  “六子媳妇,下班了?”瞎姥姥在水管子跟前对到这来接水的六嫂打着招呼。

  “姥姥,我帮您接吧。”六嫂知道瞎姥姥眼神不好接过她手里的壶说。

  “我白天能看真楚,就是晚半晌儿瞅不见。”瞎姥姥说。

  “天凉了,万一壶满了您没看见溅一身水多难受?”

  “六子媳妇,难得你的心眼儿好,不是有这么句老话儿吗?蛤蟆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活着的办法多着的呢,我眼睛不好使,可我的耳朵不聋,我能听声儿,水满了能听出来呀?”瞎姥姥说。

  “瞎姥姥,您怎么知道蛤蟆不撒尿呢?你瞅见了?”二伯凑到跟前说。

  “你这叫抬杠,蛤蟆撒尿又不上厕所,我上哪瞅见去?”瞎姥姥笑着说。

  “瞎姥姥这眼睛是怎么了?”六嫂看着瞎姥姥的背影问二伯。

  “白内障。”

  “那能治呀?”

  “她没工作又没公费医疗,谁给她治?”二伯摇摇头说。

  “她家里没人吗?”六嫂问。

  “没有,就是一个人儿。”二伯说。

  “那可够她熬的。”六嫂说。

  “你可别小看这老太太,想当初也是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主儿,阔着的呢!”二伯说。

  “她过去是干什么的呢?”六嫂问。

  “说了你也不懂,她这营生连我都没见过,也是听说,这老太太过去是陕西巷里有名的老鸨子,可着胡同里的窑子都有她的本钱。以前谁也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才给把底子兜出来。”二伯说。

  什么叫老鸨子?窑子是干什么的?陕西巷在哪?六嫂从没听说过,听了二伯的话莫名其妙,想到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愣着,不如就找话说消遣一下说:“什么是窑子,老鸨子是干什么的?”

  “白玲,接完水了吗?接完水回来!有的也说没的也说的能解饱吗?”六哥老娘站在屋门口说,身后是探头探脑的二毛。

  老娘一声吼,二伯吐了一下舌头说:“回去吧,你婆婆叫你呢,这老太太我瞅着都赶上《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他妈了。”

  六嫂也吓了一跳,因为迄今为止,她还没听过六哥老娘这么大声音说话。六嫂提着壶走回来放在炉子上,老娘喊了一声:“你上这屋里来一趟。”

  六嫂走进屋子,老娘坐在椅子上面沉似水:“下了班儿没人指着你干什么,有老妈子伺候饭,你自个儿在屋里歇会儿好不好?整天跟他们说东道西的不让人家笑话?”

  对于六哥的老娘,六嫂谈不上敬畏,只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刚才的事叫她觉得没来由,不过是跟街坊说几句话,怎么就让这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本想问问,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刚来不知道,这院子里没几个好鸟,里院的瞎老太太是个狐狸精,对门的二伯是个下三滥,你没事不躲着他们,跟他们瞎聊什么,你看别的街坊谁理他们?”老娘接着说。

  “他们跟我说话,我自然就有个答对。”六嫂说。

  “你从小独门独院的长起来,自然不知道‘街坊’这两个字的厉害。不是一家子可比一家子打交道的时间都长,不是亲人,可比亲人知道的都多,想躲你都躲不开。”老娘说。

  “不过是闲聊,话赶话,并没什么真格的。”六嫂说。

  “祸从口出,整天张长李短的说东道西,那些架都是怎么打起来的?我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教育你出来做人的。”老娘说。

  老娘这句话叫六嫂恼怒起来,如果自己受点委屈尚且能够忍耐,老娘的话里分明有埋怨母亲的意思,这让六嫂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我妈可没您想的那么多。”六嫂还是适可而止的压住愤怒,因为依照她的脾气,这个意思可以有另外的一种表述方法。

  “进了这个门就得守这的规矩,就是因为她没想这么多,你才四六儿不分(不明是非)的!”虽然六嫂的话是留着余地,看来老娘连这个也接受不了。

  “妈,菜都切得了,您赶紧炒去呀?”大毛站在门口说。

  “作孽呢,退了休了还生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闲气!”老娘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嫂子,别理妈,她这些日子神叨叨的,老发没影儿的脾气。”大毛说。

  “我也不知道跟街坊聊会儿天儿错在哪了?”六嫂说。

  “呵呵,好玩儿!”二毛说完也走出了门。

  六嫂回到自己的屋里,长长的叹了口气,和六哥结婚她想到了难处,没想到能有这么难,这日子像压在心口上的一块石头,往后怎么办呢?她又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家,现在想起这些好像是在梦里。

  六哥来到烤鸭店上了二楼,偌大的一个餐厅里只有三桌人吃饭,那个时候吃顿烤鸭可不是经常的事。三白这些人属于脸皮厚胆子大的主,哪都敢进。那是个有钱不一定哪都能去,有钱不一定什么都吃的时代,一些高级饭店即使是对外开放,老百姓也是不敢走进去,不是没钱就是认为进不去。

  周老大看见六哥赶紧站起身来迎过来说:“六哥,真给兄弟面子快里面坐!”

  六哥坐下,桌子上除了三白四个兄弟以外,还有几个人,满满的坐了一圈。

  周老大给大家介绍了六哥以后说:“六哥,早想叫你出来喝点儿,知道你现在身不由己了,一直不好意思打扰,昨天告诉三白给你捎个信儿,想你一定得赏脸,果然对得起我哈哈!”

  北京的烤鸭原来并不是北京的土著,源头实际是南方的吃食。看看原料就能知道,鸭子产自水乡,北方少水怎么会以鸭子为主呢?北京烤鸭分南北两派,南派“便宜坊”,明朝永乐年间就传到北京。北派要数“全聚德”,清朝同治年间才在北京落脚,南派的烤鸭源于南京,北派的烤鸭祖籍是山东。由于落脚京城天子脚下,所以多数人误以为是北京的土产,便宜坊虽然比全聚德的历史长,却没有全聚德的名气大,主个原因应该是建国以后全聚德首先得到国家领导的认可,宴请外国使节客人等多是取全聚德的烤鸭。

  大家喝了一阵,三白想起六哥求他找房的事对周老大说:“大哥,给六哥找间房子怎么样?”

  周老大听了问:“六哥,你要房子干嘛?那天我们去你那参加婚礼,你不是有房子吗?”

  六哥想了想说:“我媳妇是个独生女,从小就家里人口清净,在我那住不惯,想着搬出去过。”

  “大哥,你在廊坊头条不是有间房子吗?”三白说。

  周老大笑了笑说:“有是有,要是嫂子图清净那可不是好地方,胡同里都是买卖家,院子里也有十几家街坊,整天吵蛤蟆坑,怕嫂子更烦,三白,你是去过的你应该知道呀?”

  六哥听了周老大的话说:“不管怎么样,有房子单独去过就成,总比跟家里掺和着强,你嫂子就是这个意思。”

  在三白这几个兄弟里,就数这个周老大浑身都是心眼,六哥的话他早就听明白了说:“我明白了,我没意见,那间房子十五米左右,六哥要是不嫌小,随时可以搬那去。”

  “我就是那么一说,我也得回去跟你嫂子商量一下。”六哥说。

  放下这个话题,大家喝起酒来。鸭子美味,朋友说的来,直到服务员催促关门,几个人才算罢手。

  出门的时候周老大一再说,随时可以搬过去。大家分了手,六哥一个人走在街上,天气已经凉了,一阵冷风吹来,六哥打了个寒噤,抬头看了看,对面一个酒铺仍然灯火通明。六哥有了几分酒,觉得还不尽兴,又朝酒铺走去。

  进了门掌柜的打着招呼,六哥定眼一看认识,猛然想起,这不就是第一次碰见许三儿的那个酒铺吗?

  掌柜的也认出了六哥,一边打招呼一边看着他的脸,开酒铺的有这个眼力,一个能看出这个人有没有钱,再一个能看出这个人是不是喝多了,这两点很重要。因为是喝了酒以后给钱,如果喝酒的人没有钱,喝到肚子里再要就晚了。如果喝醉了也许就得闹事,这样容易惹麻烦。

  掌柜的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六哥的酒已经是大半,笑着说:“稀客,从上次来您就再没露。”

  “掌柜的,你还认识我?”六哥眯着眼睛说。

  “干小买卖要是没这点记性,老主顾不就都得罪了?从哪来呢您?”掌柜的说。

  “从烤鸭店来!”六哥说着坐在凳子上。

  “甭问哪,酒足饭饱呀?”掌柜的说。

  “没喝够……,您再给我来二两!”六哥说。

  掌柜的用手支在柜台上并没动说:“这是想喝口儿回头酒儿对不?”

  “对了,你赶紧打酒吧,顺便给来个菜,花生米就成。”六哥说着点上一颗烟。

  掌柜的笑了笑说:“按说您喝二斤我才乐意呢,可话不是这么说。干什么都贪买卖,唯独酒铺这行不能贪,喝多了你我都麻烦。您喝多了您受罪,您要窝在这我关不了门儿,让您上大街上去我又不落忍(落读涝,不忍心的意思),既然是老主顾,我就多句话,从上次我看见您就知道,您的酒量有限,今儿个您是喝差不多了,我也不惹您不高兴,我给您杯茶喝怎么样?”

  “你瞧不起我?让你打酒你就打酒,我又不是不给钱,你说那么多干嘛呢?”六哥有点不高兴的说。

  “咱说好了就二两,多了我可没有。”掌柜的说完麻利的打了酒端上来,另外端上一盘花生米。

  喝酒就怕这么喝,已经够了量再喝,这叫“砸酒”,最容易喝多。六哥二两酒下肚立刻觉得酒往上涌,站起身来扔下一块钱就往门外走,因为他怕吐在这难看。

  “用不了这么多,您等着我给您找钱!”掌柜的在后面喊道。

  六哥晃晃悠悠头也不回的走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马路上,想起那个大雪之夜碰见许三儿的情景,由此想到了师傅不由得一阵心酸。六哥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自行车还在烤鸭店门口,转回头来找到车子,骑上车子一心就想着师傅,朝着南菜园白葆春的家里骑去。

  我们怎么判别一个人的做法和心态是否正常,这个标准多是指他在面对别人的情况下,其实这种正常却不是真正自我的表现,他要遵循一种被大家认同的标准,也只有遵循这个标准他才能生活。要是有一种东西能够让这种标准踪迹全无你会发现,人的心原来是个最不安分的东西,如果在这种自由的心态下,你的想法是那么的单纯甚至可笑,你的行为是那么天真甚至无行,那是你真的面目,如果不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你的心里藏的到底是什么,你也不知道什么是你的本来面目,原来我们是戴着面具活了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

  六哥喝了酒,一下子就把天已经很晚,家里还有老娘和媳妇在等门等等,一切都忘的干干净净,现在他只想到南菜园,他甚至忘了师傅已经离开了他,他现在才知道,师傅一直藏在他的心里。

  这条路他是熟悉的,他觉得好象去练功,也许是许三儿刚打了他,他要去师傅那问问,这个老头是谁?或者他要去接白玲,谁知道能不能顺利的在一两趟车内就能接到她,六哥心里想,不管多不耐烦,他不能跟白玲发脾气了,因为师娘知道了会不绕他,六哥的心思回到了从前。

  廖素珍哄着了小穗儿,自己洗漱完了坐在床上给小穗儿做个小褂儿。白玲很长时间没消息,这让她翻场倒肚,即使当初住宿舍的时候,女儿也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这是迄今为止白玲离开她最长的日子。

  多少次她想找个理由叫女儿回家,可她咬住了牙,她想,无论白玲是怎么想,她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一定是有了感受,而母亲的心思就是要她有个感受。

  “师娘,白玲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一次袁青说。

  “有事自然就会告诉咱们,居家过日子不是走亲戚,咱们以后就得习惯这些。”廖素珍平静的说。

  “白玲脾气倔,那次回门您对她那样,她会不会跟您赌气呢?”袁青说。

  “赌气她就学会自己挺着了,无论她想什么,总是走了脑子,这不好吗?”廖素珍说。

  “我都有点受不了啦!”袁青说。

  “谁又受得了?人活着最管用的法子就是咬牙。”廖素珍说到这一阵心痛。

  现在,小穗儿睡着了,灯下只有自己,廖素珍无论怎么平静自己,白玲的影子说什么也赶不走。她有点犹豫,是不是自己过了头?是不是应该去叫女儿回来?她又想到了丈夫,要是白葆春活着,他会怎么想?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到门口有人一连声的叫“师傅”

  “师傅!师傅开门哪!”

  廖素珍听了吓了一跳,仔细听了半天才听出是六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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