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六哥和六嫂跟大毛收拾剩菜,二毛睡眼惺忪的出了屋门说:“今天还结婚哪?”

  “睡糊涂了你?还结什么婚?”大毛说。

  “那又弄这么多菜干嘛?”二毛不解的问。

  自从上次到六哥家来,六嫂就喜欢上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听了二毛的话跟大毛说:“二毛挺有意思。“

  “常了你就知道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贫嘴鸹舌。”大毛说。

  几个人正忙和着,六哥老娘从外边走进来,手里提着两盒点心。

  “小六子,你们俩甭弄了,让大毛归置,赶紧洗脸漱口捯饬利落回门(老北京的规矩,新人结婚第二天回娘家叫回门)。”

  听到要回家,六嫂站起身来洗脸漱口,六哥倒是不紧不慢的站在院子里抽起烟来。

  街坊二伯走出门来搭讪着:“霍!要开饭馆是怎么着?”

  二伯精瘦,两只耳朵大的出奇,六哥经常跟他开玩笑说,刮风别出去,无论逆风还是顺风都不行,逆风走不动,顺风站不住。

  “对了,他二伯,中午甭做饭了,跟你媳妇一块过来吃吧。”六哥老娘说。

  “光我媳妇和我,我还有俩崽子呢?”二伯说。

  “都带着,有几口算几口。”老娘说。

  “我还养一猫呢。”二伯笑着说。

  “臭贫有你!”老娘也被逗乐了说。

  六哥两口子收拾停当,六嫂早就沉不住气了,扭头就要走。

  “站住!不说一声就走了,你在家里就是这个规矩,进出门儿不跟老家儿打招呼?”老娘说。

  六嫂这个时候才醒悟过来,赶紧说:“妈,我们走了。”

  “给你妈带个好去。”老娘说。

  两个人走出大门,六嫂长长出了口气,六哥说:“你着什么急?”

  “可盼着回家了,我都跟做梦似地。”六嫂说。

  “你这哪是结婚呢,我怎么看着跟逃难的似地?”六哥跟在路六嫂后面说。

  “买的什么点心?好歹的我妈可不吃。”六嫂说。

  “正名斋的蜜供,这还对不起你妈?”六哥说。

  “嗯,不是正名斋的吃着沾牙。”六嫂说。

  “白玲,你什么时候放下你那大小姐的架子?”六哥听了有些反感的说。

  “我错了,快走吧!”六嫂说着加快了脚步。

  “你慢着,后头有枪追着你呀……!”六哥紧跟着六嫂说。

  廖素珍送走了白玲,她的心里突然的空了起来,她知道这才是孤独的开始。小穗儿不哭了,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姥姥一哄就笑了,廖素珍一边哄着她一边想,人真是越活越难,要是像小穗儿那样,很快就忘记苦恼,也许就没人知道日子原来是不好过的,那样人是不是活的就轻松多了呢?

  下午的时候,沈建功两口子进了门,小穗儿一个劲的叫“姑姑”,虽然她还不会说完整的话,但她知道少了一个人。

  “姑姑明儿就回来,你等着别叫了!”袁青抱过小穗儿说,因为她怕勾起师娘难受。

  “怎么样呢?”廖素珍等大家坐定了说。

  “还成,挺热闹的,喜事不就是个热闹吗?”沈建功说。

  “你瞅着小六子他妈怎么样?”廖素珍说。

  “一瞧就是个厉害主儿,脸上有横肉。”袁青说。

  “你要会说话就说,不会说话一边听着,什么横肉竖肉的?”沈建功听了媳妇的话说。

  “跟你媳妇好好说话,老大,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怕我听了揪心,其实你想错了,我把闺女都嫁给了小六子,我揪心有什么用,身子掉到井里,耳朵还挂的住吗?”廖素珍说。

  “我不是这意思……”沈建功勉强解释说。

  “你妹妹不能老在我的翅膀底下活着,她要出去自个儿过日子,没有历练不成,没人挟制她也不成,她的脾气你们不知道?”廖素珍说。

  “您既然想的这么明白就不应该担心,我想不会有什么大事。”沈建功说。

  “老话儿说的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看明白了不见得管得了,管不了不如不明白。儿媳妇跟婆婆就是个打交道,二十多岁才认识人家,你说应该谁说了算?不是名份有了就全有了,登基的皇上坐不了江山的有的是。”廖素珍说。

  “您放心,不是还有我们呢吗?”沈建功说。

  “你这个话就是糊涂,娘家人要是光预备给出门子的姑娘当保镖,你嫁她干嘛?两口子的事是不能让外人端公理的。以后你们都记住了,无论什么事,先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咱们不出头,那样倒把事弄砸了!”廖素珍说。

  “您的意思是咱们就不管了?那他妈要欺负白玲怎么办?”袁青听了不解的问。

  “欺负白玲第一个着急和说话管事的应该是小六子,然后才能轮到别人。还有一条,明天他们回来,白玲肯定是一肚子的不如意,咱们就是不能顺着她说,要不然她永远都不知道锅是铁打的!”廖素珍说。

  六嫂回到家,看见袁青正在厨房里做饭,廖素珍领着小穗儿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石桌上玩。

  “妈,我回来了!”六嫂喊了声母亲。

  小穗儿看见六嫂高兴异常,六嫂抱起她来亲了一下说:“你想姑姑不想?”

  六哥提着两盒点心站在那,想叫妈嘴上难以出口,想叫师娘又怕挑眼,一时不知道怎么好?在六哥心里看来,叫师娘这么多年,改口叫妈不但别扭,还有点装模作样。

  “哎?你怎么不叫人哪?”六嫂看着六哥说。

  “我怎么觉得叫师娘顺嘴呢?”六哥说。

  袁青走过来说:“这是顺嘴儿的事吗?怎么娶了媳妇倒不知道倒正了呢?”

  “爱叫什么叫什么,我说过不在嘴上。”廖素珍说。

  “我还是爱叫师娘。”六哥说。

  “成,叫什么随你。”廖素珍说。

  “咱们家都新鲜,听称呼外人都闹不清谁是谁了。”袁青说。

  六嫂说:“我怎么也没觉得他这么叫有什么不好?我现在根本就跟没结婚一样。”

  六嫂说了这话,想起了昨天晚上觉得有点亏心,因为这不是事实。她这样说不过还是想回到从前,她还没有完全进入做六哥媳妇的角色。

  “妈,吃什么呢?”六嫂说。

  “你们家不管饭,跑我这吃来?”廖素珍说。

  “师娘想吃咸菜面,我正擀面条呢。”袁青说。

  咸菜面也是北京人爱吃的一种面条,做法简单。那时候的北京人,家家几乎都腌咸菜,取腌咸菜的汤(这汤越久越好)用炸好的花椒油浇在上面,拌面条的作料就有了,吃的时候浇在面条上拌匀。

  “你擀了多少面条?”廖素珍问。

  “恐怕不够,我以为就您和我吃这个,给他们单做别的呢。”袁青说。

  “他们也不是客人,干嘛给他们单做?”廖素珍说。

  “再和点儿面饧着怕来不及了(饧念醒,就是把和好的面放置一段时间,为的是使面更滋润。)。”袁青说。

  六嫂听了心里一阵嘀咕,怎么回家吃这个,还没有我们俩的份儿呢?再加上想起刚才母亲你们家不管饭,跑这吃来的话,越想越觉得奇怪说:“妈,我回来您不知道呀?”

  “怎么不知道?”廖素珍说。

  “那您干嘛不给我预备饭哪?”六嫂说。

  “你结了婚就是大人了,我没让你给我做饭吃你怎么还嗔着我?(嗔念chen,意思是责怪)”廖素珍说。

  “吃什么都成,嫂子和点儿面揪片儿,揪片儿不用饧面,我爱吃。”六哥说。

  “那就听小六子的。”廖素珍说。

  六嫂跟着袁青走进厨房说:“嫂子,我妈这是怎么了?”

  “我早晨起来问了,老太太就说吃这个,我就以为她还有什么打算呢。”袁青说。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不是这家的人了呢?”六嫂说。

  “要说出了门子的闺女就是婆家的人了,这有什么新鲜的?这是老规矩呀?”袁青说。

  “我才不信这个呢!”六嫂气的满脸通红的说。

  六嫂只顾得使气,她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母亲和袁青安排好的。沈建功两口子参加完婚礼回来,廖素珍就想到,不能叫女儿总觉得家里好,那样她永远都不会收了心,死心塌地的跟六哥过日子。于是沈建功回家以后,她跟袁青商量到:“明天白玲回来咱们不能远接高迎的。”

  “为什么?”袁青听了不明白。

  “我不是说了吗?娘家人不能给出了门子的闺女当保镖,白玲自小就傲气,眼里没人,咱们自己的孩子自己是清楚的。慢说是小六子母亲对她还有成见,就是没有,这两个家庭也不一样,咱们要是老宠着她,她什么时候认头那边儿也是家?”

  “回门总得像样儿吧?”袁青说。

  “回门是姑爷看望岳父岳母,白玲又不是贵客?”廖素珍说。

  “那您说怎么办?”袁青说。

  “咱们明天吃咸菜面,还得说没打着他们俩的份儿。”廖素珍说。

  “那太说不过去了,白玲听了非得急眼不可。”袁青担心的说。

  “就这样,你听我的没错,不能老让她觉得娘家是靠山,这样她踏不下心来,赶明儿一不如意就往娘家跑,叫婆婆怎么想?这日子还能过好吗?断了她的这个念想儿,她自然就得考虑和婆婆怎么相处。”廖素珍说。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总是于心不忍,我是没妈了,我要是有我也往家跑。”袁青说。

  廖素珍听了一愣,这么长时间她还不知道,袁青没了妈:“怎么,你妈没了?”

  “早就没了,我四岁就没有妈了。”袁青说着难过起来。

  “怨不得你这么懂事。”廖素珍看着袁青,想着她这么精明强干又为人体贴,不由得心生爱怜。

  “我爸爸一直就带着我哥哥和我过日子,跟沈建功结婚以前也走了。”袁青越说越伤心,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好孩子,都怨师娘不该提这个事。”廖素珍说。

  “要不然沈建功不争气耍钱我特别的伤心,我没地方说理去,要不是您给我做主,我真是死的心都有。算啦,师娘别提这个了,咱们还说眼前的。”袁青擦了眼泪说。

  “你这一说我心里也难受了,你以后就拿这当娘家,别看我不许白玲拿这当靠山,那是为了让她明白自己过日子的道理,你不一样,你就得有个靠山,我就是。”廖素珍说。

  袁青听了再也忍不住了,大声的哭了起来,廖素珍安慰说:“别哭了,你别把我的眼泪逗下来,我不是说了吗?这就是你的娘家,老大他不争气你就告诉我,拼了我的老命我也不能让他出溜(滑)下去。”

  小穗儿看见袁青哭了,也撇着小嘴要哭,廖素珍赶紧说:“瞧,到底是你的女儿,这就要陪着你掉眼泪呢。”

  面煮好了,咸菜卤也做好了,袁青摆开桌子,六哥从昨天就没好好吃饭,看见面条就饿了:“嫂子,先给我来一碗。”

  “你不是吃揪片儿吗?”袁青开玩笑的说。

  “等不及了,先吃面哈哈!”六哥笑着说。

  袁青把面盛上来递给六哥,六哥刚要伸筷子,六嫂劈手夺过筷子说:“没吃过饭哪?”

  六哥弄了个晕头转向问:“怎么了?”

  “亏了还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碗咸菜面还没你的份儿,这要是炸酱面、打卤面你还不得流哈喇子?这么大人了一点出息都没有!”六嫂说。

  六嫂含沙射影的话里有话,袁青听了一愣,不知道她这是指着谁说,笑着说:“他吃口面犯了你什么王法,怎么说出这么多话来?”

  “嫂子,我是嫌他没出息,本来吗,这家里没有我们的饭,干嘛非得抢呢?”六嫂沉着脸说。

  “哟!赶情是为了这个,我就是那么一说,饭有的是足够吃的,再说了,不够可以再弄呀,东西不是现成的吗?”袁青说。

  “得了,我们也不敢劳您大驾了,既然我出了嫁就得有地方吃饭,这就算是扫地出门了,六哥,走!咱们回家。”六嫂说话的语气虽然强硬,眼睛里可流出了眼泪来。

  “你看你,又念什么经?放着饭不好好吃?”六哥说。

  “你走不走? 你不走我可走了!”六嫂说着拿起包就往门外走,六哥站起身来要追,廖素珍说:“你吃你的饭,不来我不请,来了我也不嫌弃。”

  “师娘,这……这是怎么了?”六哥一时真的糊涂了。

  袁青手疾眼快拉住六嫂的包说:“你干嘛去,耍什么疯病?”

  “你别拦着她,说这么多片汤儿话,敲山震虎指桑骂槐的给谁听?是给你妈听,还是给你嫂子听?这轮得到你撒野吗?”廖素珍说。

  “师娘,您别生气,来的时候还好好着呢,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会晴天一会下雨,过会儿就好了。”六哥说。

  “撒娇使性子是在家过父母月儿的时候,结婚就是大人,谁会把你当佛爷供着?”廖素珍一脸严厉,连六哥也没看见过她这样。

  “师娘,今天是好日子,您干嘛跟她一般见识?”袁青拉着六嫂的手说。

  “好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不是谁定规的,她要是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往后就没有她的好日子。”廖素珍说。

  六嫂这时候才听出母亲的话里是另有所指,站住脚说:“您有什么事干嘛不明说?”

  “轮到我说了吗?你那大小姐的脾气就犯了,我告诉你,除了家里的人,没人担待你,你怎么不记着?”廖素珍说。

  “师娘,要是有什么事,您朝我说,您别生气。”六哥永远也不会明白廖素珍的用意,也只能这样劝道。

  “咸菜面难为你吃了?这要是没有两口子喝粥一人半碗的心思,你就没个混!”廖素珍并没理会六哥的话。

  “我也没嫌次呀,我就生气您知道我们回来,为什么没我们的饭呢?”六嫂委屈的说。

  “说没你的就没你的了?哪顿饿着你了?”廖素珍说。

  “师娘就是开个玩笑,你别认真哪?”袁青说。

  “姑爷是座上宾,您不冲着我,你也得给小六子面子呀,这要让人家知道,回娘家连顿饭都没吃出来,不笑话吗?”六嫂想了这么段儿词来抵挡母亲。

  “嗨!姑奶奶,您别把我捎带上,我还座上宾,我原来就这样,给我饭吃我就知足,这里可没我什么事。”六哥听了连忙解脱自己说。

  “都是一家子,哪来的座上宾,屁!”袁青说。

  “屁!”小穗儿忽然清脆响亮的跟着学了一句。

  “哈哈哈哈哈!”六哥听了笑的前仰后合。

  “真没心没肺!”六嫂也忍不住想笑,赶紧捂上了嘴。

  六嫂在后来有了电视看到有个日本电影叫《狐狸的故事》,她曾经感慨的说,我妈当初就像这个狐狸妈妈一样把我从南菜园哄了出来。

  回门的那天,廖素珍本意并没想把事情闹的这么大,她只想不把气氛搞的那么热烈,轻描淡写的让女儿感觉到了也就罢了,可是女儿的反映叫廖素珍更加坚信,女儿不但没有面对自己未来的准备,连起码的忍耐也没有,虽然后来大家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因为小穗儿化解了紧张的情绪。

  吃了晚饭六嫂还没有走的意思,廖素珍说:“该走了,别让家里给你们等门。”

  六哥早有此意只是不便说出口,听到师娘的话说:“好 !哪天再来。”

  两人回到家里,六哥照着往常的习惯来到老娘的屋里。老娘没说话,从她的表情里也看,六哥现在就像往常任何一次从外边回来一样。

  “您还没睡呢?”六哥搭讪着说。

  “谁这么早睡觉?”老娘说。

  六嫂洗了脸换了衣服也走了进来,坐在六哥旁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二毛爬在床上在看着一本什么书,可她的眼睛却时常往六嫂身上瞥。

  大毛从外边走进来说:“妈,那菜吃了一天还是没吃完,刚才我闻着有的都要坏了,怎么办?”

  “朱门酒肉臭,那说的是地主,现在咱们也当一回地主,坏了的就扔了,不坏的明儿接着吃。”老娘说。

  六嫂欠了欠身子让大毛坐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她现在觉得浑身的不自在,从小长这么大还没像今天似地叫人视而不见,在家里,只要是有了三个人以上的场合,她永远都是焦点,现在看到六哥的老娘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像这屋子里并没这个人。

  “我可不吃剩的了,什么味儿呀?”二毛说。

  “那你是没要过饭,剩的怎么了?朱元璋还喝过珍珠翡翠白玉汤呢!”老娘说。

  老娘的话句句都是横着出来,不但是六嫂,就是六哥也觉得别扭。他是了解六嫂的,这气氛就足以让她觉得难以忍受,想起早晨在师娘家的一幕,他觉得最好现在就抽身,免得在闹出什么不好来,回门这一天就太不吉利了。

  “那您歇着吧,我们也回屋睡觉去了,走吧白玲。”说到这六哥站起身来。

  六嫂听了六哥的话赶紧站起身来说了声:“妈,我去睡了。”抽身就走出了门,六哥跟着走在后面,身后传来了老娘的声音:“小六子先别走呢,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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