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我的眼里人是分成这样两类的,城里人和乡里人,城里人吃国家粮,乡里人吃农村粮。

  那时候谁家里来了城里吃国家粮的亲戚,第二天必定会带着城里的饼干啊梅子,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城里的“二手衣”到学校里显摆,却不知道这是自己家里值钱得多的土鸡婆和鸡蛋换来的。

  陈秋的妈妈有一段时间可神气了,连下神拍马脚都特别有劲,因为陈丘的细姨在县城开理发店找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对象,陈丘穿着她细姨给她买的红皮鞋到处炫耀着,好像她也要嫁到城里去吃国家粮一样。

  “国家粮啊,国家粮…..”我一边在心里念着,一边在学校里用功读书!

  “双抢”时节,正是爸爸妈妈给我们上政治课的大好时机。

  在田里吹风,站得久一点,不想弯腰,妈妈就会说:“如果不放肆读书,以后在农村就长期要晒太阳,出黑汗!”

  发懒筋了,看着中午的恶太阳不想出门,爸爸就问:“等你们长大了,六月天里,是想坐在办公室吹电扇,还是想去搞双抢?”

  这样的问题我是不回答的,最后的结果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地主婆就很向往:“怎么样就可以在办公室吹电扇呢?”

  “读书呀,考上大学吃国家粮啊!”

  每次教育的结果就是把“国家粮”这三个字再一次深深地嵌到脑海里。

  一个晚上,我上床睡觉,爸爸回来得早一些,爸爸妈妈以为我睡着了,就小声说话。

  “哎,美老师那个事只怕搞不成器。”是爸爸先开腔的。

  我一听是说美老师,立即竖起了耳朵。

  “为什么?正好门当户对的。”

  “朱秘书是要找一个城里女婿呢,要吃国家粮的,她的大女儿就是嫁到城里的。”

  “农村的孩子要吃国家粮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读书,还一条就是嫁人,美老师就只剩下嫁人这条路了!”

  “她娘还不是想女儿早点脱离苦海!”

  ……

  又是国家粮,是谁搞了“国家粮”这个东西呢?让人一出生就那么不平等!我长大能吃上“国家粮”吗?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见我也吃国家粮了,再也不割禾了,在办公室吹电扇,电扇转啊转,我忽然飞起来了…..

  第二天,美老师没有来上课,听说美老师的妈妈不准美老师教书了,美老师也是民办老师,她妈妈不同意她找会计的崽,要美老师嫁到城里去,找一个吃国家粮的。

  我们换成了高老师来上课,一个快三十还没有结婚的老姑娘,满脸的磕磕哒哒,上起课来,整个一个缺钙,全班都懒洋洋的。

  一个星期后,美老师满脸憔悴地回来了,听妈妈说美老师是做了保证和乡里男朋友断绝关系才来上课的。美老师红红的眼,黑黑的眼眶,失神的眼珠,原来老是变化无穷的一头秀发也总是病怏怏地蓬松着,好像老了十岁。

  跟着美老师来的还有一个人,美老师嫁到城里的姐姐,美老师的姐姐好白啊,细皮嫩肉的,我记得她曾代替美老师教过我们跳《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结果到乡上参加比赛还得了奖呢,吃了国家粮还就是显得高级,看来美老师的姐姐是来给美老师做榜样的。

  美老师还带了一个随身保镖——美老师的妈妈,美老师办公,她就守在办公室;美老师上课,她就在教室外守门;美老师睡觉,她陪着睡……严防死守,反正美老师是没有任何机会和那个吃农村粮的男朋友接触了。

  有一次做操,美妈妈环顾四周,忽然在厕所后面发现敌情,拿起教室里的扫帚就追着打,看来“敌人”是爬围墙进来的,“敌人”很勇敢地说:“我就是来看看美美!”

  美妈妈一边打一边狠狠地说:“就是不准看,就是不准看!”旁边的老师连忙来扯,“敌人”受了几扫帚硬伤后逃之夭夭,学生围着看把戏,校长看着只摇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美老师哭得泪人一样,美妈妈露出严肃的面容,更加感到看守任务的责任重大,从此,美妈妈守在学校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根竹棍子。

  一个夜晚,夜色刚刚笼罩村庄,河面上的炊烟还没有散尽,村子里出现晚饭后短暂的沉寂,忽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把队上的人吓出了门,有人竟然跳河了,就在我家门前的河里,哭声是从陈秋的妈妈嘴里嚎出的,这一回陈秋的妈妈竟然没有算出凶灾到了自己的妹妹身上,前一段还为她妹妹要嫁到城里吃国家粮而洋洋得意。

  陈秋的细姨被直挺挺地抬回去了,肚子微微凸起,大人说她的肚子里有毛毛呢,爸爸说那个陈秋的细姨要嫁的国家粮竟然是已经有老婆的,老婆打上门来,可怜这个从小就没有妈妈的女孩就倒在河里了,还只有十九岁啊!

  一队上的人都唏嘘不已,我有点埋怨陈秋细姨为什么要跳到我家门前的河里,让我夏天游泳又多了对“落水鬼”的联想了。

  妈妈重重地叹气:这个国家粮也害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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