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醒来睡眼惺松地说：“大朵这是咋了，哭咧咧的？”父亲说：“一起来你就神神道道的。”母亲不言，起来梳头洗脸，然后烧三柱香，恭恭敬敬地给菩萨拜了三拜。
傍晚，家里的门铃有节制地响了一下，几乎所有的耳朵都忽略了这短促的声响，以为是哪家孩子摁错了门铃，只有母亲警觉着，并快速向门口走去。门被打开的时候，母亲看到大朵蓬头垢面抱着孩子站在外面……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不遭难是不会回到我这儿来的。”大朵立在门口低头不响。母亲问：“他死了？”大朵说：“还不如死了呢！”大朵说完，便被眼泪淹了。母亲接过孩子，左亲一口右亲一口，亲够了，才淡淡地说：“多大的事儿？用得着像死了爹娘似的……你们母女回来就好。”
第二天晚上，六个女儿都在身边，母亲喝了半斤白酒，既伤感又欣慰地说：“这下好了，大朵回来了，三朵也调回来了，你们姐妹又聚拢了，又都在一起了，你们到了一起，虽然也打也闹，唧唧喳喳，但毕竟血浓于水，我清楚，关键时候，你们谁也不会叫谁落在水里，歌里是怎么唱的？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团结就是力量。”接着，母亲几乎用一晚上的时间在“忆苦思甜”，谈她们在北方的日子，谈她是怎么一点点把她们姐妹们带大的。母亲的追忆似乎是漫无边际的，但似乎又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主题，那就是在强调大朵的功绩，母亲说：“你们见过有谁四岁就开始带妹妹的，那就是大朵。我上班的时候，家是交给大朵的，她要烧饭、喂猪、洗衣还要给你们编漂亮的小辫子，大朵帮我把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你们还记得吧，我们那时几乎每年都养三头猪，她叫你们放学后每人要挖一筐猪草才能上桌吃饭，你们那时有怨气、骂她，可是你们知道吗，三头肥猪叫你们一年到头有肉吃。那时家里要养猪种地，冬天还要贮藏大白菜和土豆，重活和累活几乎都是我和大朵干，当然，你们也干。“母亲顺便也表扬了二朵，说：”家里浆洗缝补的事，你们的裤裆裂了，纽扣掉了，袜子露出脚指头了，书包磨出洞了，都是二朵帮你们缝补，二朵手巧，我记得四朵过年刚穿上一条新裤子，出去摔了一跤，膝盖破了个洞，哭得天昏地暗，二朵让她脱下来，在裤子的两个膝盖处各锈了几片叶子，四朵穿出去，别人都问四朵在哪里买的漂亮裤子。你们小时候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老鹰抓小鸡，大朵一直是护卫你们的鸡婆，哎，你们哪一个，不是大朵帮我抱大的？”母亲最后才说:"她们母女这回回家，户口一时进不来，大朵生活上若有什么困难，我想你们不会当缩头乌龟吧？“二朵马上表态：”大姐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三朵跟着说:"大姐有麻烦尽管说，大姐的事比我自己的事重要。"姐妹们纷纷表态，母亲听着笑眯眯的，很是安慰，母亲左一个心肝宝贝右一个宝贝心肝，女儿们发现母亲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父亲说：”你妈恨不得把你们都绑在她的裤腰带上。“
二朵说：”我们都是妈石榴裙子上的珠子，妈一舞动我们就跟着转。“
母亲说：”看着你们六个今天都齐了，对我来说就是圆满。人家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在外建功立业，我呢就喜欢你们在我眼跟前，在我身边热闹着。“
父亲说：”热闹能当饭吃？都回来你拿什么养她们？“
母亲说：”四朵复员了，大朵也回来了，一时都还找不上个满意的工作。听说郊区有个加油站，大伙都嫌离家远，没人去，要找人承包，过了年我把它承包下来，你们在妈手下先干着，等有了好去处了，你们再飞，我虽然不想让你们离开我，那是我自私，我的宝贝们，你们有机会，还是要远走，就像你妈当年那样……“
三朵说：”你们猜，等妈老糊涂了是什么样？“
六朵搂着母亲的脖子说：”妈不糊涂，你们才会糊涂呢？“
三朵说：”是人就有糊涂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啊妈肯定整天只说一句话，宝贝心肝心肝宝贝，边说边流口水。“
过完年母亲承包了加油站，原来的职工母亲一个也没要。母亲把大朵、二朵、四朵都安排在加油站上班。加油站虽然在郊区，可不远处有一幢二层小楼，大朵、二朵、四朵每人在楼上住一个单间，还可以在那边开火烧饭。
到了吃饭的时间，母亲总是让女儿们准备下家常的热汤热饭，身在旅途饥肠辘辘的司机稀里哗啦吃完，要付钱时母亲决意不收，无偿的款待，加之女儿们殷勤好客，端茶递水，叫司机们感到宾至如归，豪爽的司机们常常把成箱的水果和货物搬下来，送给加油站的女儿们，有些开公家车的司机，干脆叫少加油多开票。
大朵因为孩子在上学，有时晚上要回家照看。二朵结婚后没有房子，一直和婆婆住一起，虽然婆婆照看孩子，但婆婆规矩多，二朵早就厌烦了，现在刚好借故可以不回去了。好在舰艇是司机，开单位车，有事没事就往加油站跑，到了和二朵使个眼色先上楼，四朵不响，当没看见，大朵看不惯，说畜生还分个季节呢！这人怎么就没时没晌呢？一旁的母亲宽容地笑着说：你忙不过来就喊个人，干吗阴阳怪气的。大朵生气地说：妈，你没看到加油的车都排成队了，你护着她吧！母亲一边帮着加油一边说：”这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荷尔蒙多，有些人荷尔蒙少。“
大朵说：”妈，你呢？你是多是少？“母亲说：”啥多啥少？“大朵说”荷尔蒙啊！“母亲听后哈哈大笑，骄傲地说：”看看我生了你们这群孩子就知道了。“
四朵通常不回去，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
母亲看在眼里，一次，和舰艇说：“你们在外边认识的人多，帮四朵找个对象吧！舰艇想了想说:"他们招待所新来个副所长，山东人，现役军人，转业想留上海，正张罗着找个上海姑娘呢！"
母亲问:"人咋样？"舰艇说："听说过去是飞行员，出了个二等事故，跳过伞，后来停飞了，才调到后勤的。"
母亲说:"听起来不错，是不是让他们见见面，行不行叫他们自己决定。"
舰艇说："四朵未必同意。"
过了没几天，舰艇果然就把一个叫立春的人带到加油站来了。母亲一见，心里就有了底，于是，就过来对四朵说:“去见见吧！长相一般点，人倒是敦厚，四朵没头没脑地说：“嫁就嫁吧，再不嫁人就生蛆了。”
加油站地处郊区，属于王栓分管的税收辖区。王栓拎着个人造革黑包常来加油站跑，一来二去和母亲十分投缘。王栓个子不高，长相庸俗，虽然是税务干部，人却老实。王栓有事没事往加油站跑，爱和姐妹们搭讪，母亲心事活，暗下里开始给大朵撮合。母亲有自己的算盘，大朵虽然离了婚，但自家的闺女长得好，又能干家务，孩子小不是还有她丈母娘吗？心里权衡着，大朵配他王栓可是有余的。一天王栓又来了，母亲就把他留下了，叫大朵烧了四菜一汤，然后把女儿们支开，和王栓喝起了酒。母亲先问：“菜好吃吗？”王栓答：“好吃！”母亲说：“是大朵烧的。”母亲见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把话说了，母亲的话说得明白，没想到，王栓拒绝得也干脆。看来聪明的母亲还是看走眼了，王栓的话也说的明白，他说他喜欢二朵。母亲笑着告诉他：“二朵早已结婚，孩子都四岁了，四朵虽然还没结婚，但已经有男朋友了。”王栓听后讪讪的，不再说话。
天下无奇不有，脑袋里就一根筋的大有人在，王栓就是这样的犟人。
王栓没事依然来加油站，一边喝茶一边和母亲聊天，痴痴地看着在干活的姐妹，大朵见他就来气，说花痴似一个人，不愿理他，二朵怕有得罪，上前倒茶招呼，他就一边品茶，一边陪母亲看这里的风景。母亲喜欢看着尘土飞扬的公路上那些过往的车辆，看着它们轰隆隆地在她眼皮底下开进加油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