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这段时间,李玬老失眠,躺在床上,脑子里嗡嗡的静不下来,越想睡着,越没法踏实睡,她怀疑出国这番倒腾下来,生物钟彻底紊乱了。

  琪琪睡得很香,间或翻一下身,脸上露着笑意。

  无忧无虑孩提的日子多好啊!

  李玬暗想,自己这个岁数的时候,应该也像琪琪现在这个样子。看着酣睡的琪琪,她不由想起了孤儿院,肖妈妈温情和蔼的形象立刻浮现在脑海里。

  肖妈妈真好,这个世上,她最亲的亲人就是肖妈妈。离开孤儿院二十多年了,别的都可以忘记,唯独忘不了肖妈妈,在她的心目中,肖妈妈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当年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她刚满三岁,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肖妈妈也哭,流着泪送了一程又一程。她一直拉着肖妈妈不放手。不管怎么哄,就是不愿松开。肖妈妈很生气,掰开她的小手,将她交给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要她叫他们爸爸妈妈。

  她拧着头,就是不叫。肖妈妈落下脸厉声道:“小阳阳不乖,你不听肖妈妈话,我会伤心难过的!”

  “肖妈妈,小阳阳乖。只要不送我走,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自己洗澡,帮小同学擦屁屁,那些玩具先让小伙伴玩。肖妈妈,阳阳求求你,我不走,妈妈,妈妈......”

  小阳阳撕心裂肺地嚎哭,肖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跑。

  “妈妈,别跑呀,你跑了小阳阳怎么办啦?”

  小阳阳拼命地挣扎,要去追她的肖妈妈。

  新妈妈紧紧搂住她不放。眼见肖妈妈看不见了,小阳阳不哭了,一口咬在新妈妈的手。新妈妈唉哟一声,疼得流泪也不松手。

  这断记忆刀刻一样印在她的脑子里,经常在梦里回放,她哭醒过好多回。

  她害怕做梦,特别害怕做这样的梦。可是,这个梦幻像疯长的藤蔓,伴随她成长,她患上了梦魇恐惧症,经常在梦里吓醒,醒来了就流泪。

  但丝毫不妨碍她对孤儿院的留恋。上大学后,她每年都到孤儿院(已改为儿童福利院)看一回二回,悄悄地来,无声无息地离去。她从奖学金里抠出一部分捐到院里。捐献的钱物,委托门卫大爷办理。然后,绕到后墙,踮起脚朝里面看,就想见到她的肖妈妈。只要见到肖妈妈的身影,哪怕背影就足够了。离开孤儿院这些年,她的处境不怎么好好,她不愿肖妈妈知道这些,担心她伤心难受,常常给自己说,总有一天,自己的命运会改变的,到了那个时候,开上豪车,大大方方走进儿童福利院,看望肖妈妈,请她到豪华酒店去住,中餐西餐任她挑,怎么开心,就怎么来。

  夜深了,四周灯光变暗,城中村显出了疲态,李玬的眼皮跳来跳去,感到难受。她闭上眼睛,仿佛眼里扎了根刺,隐隐地生疼,泪水不停地流。

  回国这些日子,她几乎回到了原来那个状态,想见米勒,却难见到。她不怪米勒,人家忙得屁股落不了座。马莉雅苦笑着安慰她,自己也一样,想见米勒,比见皇上还要难。

  米勒很少呆在办公室,偶尔回来,边打电话,边浏览公司财务报表信息,翻看国际国内重大新闻,顶多半个小时就走人。

  倒不是非见不可,只是有些话想跟他说说,说了心里就痛快踏实,至于什么结果,无所谓了。李玬一直这样想。

  披衣下床,踱到阳台上。穿城而过的公路网纵横交织,路上车来车往,首尾相接的灯光如同游曳的长龙,城中村夜晚的气浪快赶上大都市了。李玬在这里租住了几年,刚来的时候,四周都是高矮不一的棚户,每到夜晚,四周一片漆黑,一个人根本不敢出门。

  这些年,城市扩张迅猛,棚户撤去了大半,剩下的陆陆续续被征收。房东告诉她,她现在住的房子马上就要拆迁了,腾出来盖大型购物中心。马莉雅帮她找到了新房子,离公司办公楼就几百米,琪琪马上要上一年级了,住这个地方挺方便。

  房子装修正在扫尾,下个月就能入住了。装修的点点滴滴,李玬几乎没操心,马莉雅一声不响全包了。马莉雅这人真的很不错,过去错怪她了。日久见人心,她俩成了好姐妹。

  接连几个哈欠,渐渐有了睡意,回到房间,手机提示灯亮着绿光。米勒发来一条微信,请她明天陪他到省第一儿童福利院走一趟。她心头一喜,赶紧回话过去:好的。

  这天晚上,李玬睡得不错,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小阳阳坐在肖妈妈的腿上,肖妈妈给她梳头发,扎辫子,给她喂饭,喂汤,一个劲夸她好乖。她咯咯咯笑,把自己笑醒了。四周一片白亮。琪琪早就起了床,抱着小浣熊,趴在床头,歪着头看她。

  “醒了?咯咯咯……”

  李玬不解地问道:“笑啥呀?”

  “姐姐,你刚才说梦话了,咯咯咯……?”

  “我说啥了?”

  琪琪嘻嘻笑,做了一个鬼脸说:“姐姐是这样说的,托马斯.米勒,李玬爱你,爱你一辈子……”

  “去去去,你一个小屁娃娃,人小鬼大,我看你还敢乱嚼舌头!”

  李玬脸色红透了,勾起手指头,往琪琪的小鼻子轻轻地刮了一下。

  琪琪扭着秧歌步子跑开。边跑边说:“马姐姐怎么不过来接我呀?”

  李玬这才记起来,马莉雅昨天说了,说趁今天周末,想带琪琪去动物园玩。

  时间还早,李玬给琪琪煮了面条,卧了一个荷包蛋。她刚吃完,马莉雅敲门进来了。几乎同一时间,屋外响起了喇叭声。李玬朝外看了一眼,再看看马莉雅,让人定住似的一动不动。

  马莉雅微笑着走过来,轻轻碰了她的胳膊:“去吧,董事长有事找你呢。”

  李玬明白过来了,马莉雅实际上是过来帮她照顾琪琪的,好让她去帮米勒办事。

  米勒驾车,两眼看着前方,一辆接一辆超车。

  “能不能慢点儿?”

  车速挺快,李玬紧张。

  米勒侧脸笑笑:“对不起,我这一急,不知不觉开快了。”

  听米勒的语气,他变得客套了,像对待初次见面的客人,一丝凉意从李玬的心头掠过。

  米勒似乎有所察觉,忙说:“这段时间,跑省里和市里,同战略合作伙伴洽谈兼并重组的事情。还有招聘总经理的那些事,没顾得上跟你聊哈。”

  这回的口气,还像原来那个米勒。李玬心里舒坦了。“今天睡醒了,突然想起去儿童福利院?”

  米勒笑而不答。

  “说嘛,到底要干嘛?”李玬有点矫情了。

  米勒平静地说:“我有紧要的事情找肖院长,请你当向导。”

  “你找肖院长?”

  李玬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呀。找的你肖妈妈,让她帮忙辨认一个人。”

  李玬糊涂了:“那人是谁呀?”

  米勒不紧不慢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车速变快了,李玬心里噗噗地跳。肖妈妈,做梦都想见到她。可是,可是……她心里有点乱了。

  米勒看出她情绪好像不对劲,疑惑地问道:“你怎么哪?”

  李玬连忙掩饰说:“没,没什么。”

  车载导航够方便的,不用操心,只管往前开,按图索骥就是。从李玬住的地方出发,到达省第一儿童福利院,只用了三十八分钟。

  米勒填写好来宾登记,门卫放行。这个五十左右的山西汉子,个儿高高的,在这儿干了十多年。他叫不出李玬的名字,一见能认出来。

  二十多年了,这是李玬第一次踏进院门,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起来,浑身的血流冲向了脑门,脑袋麻麻颤颤。米勒一直拽着她的手,两人俨然热恋的情侣。

  李玬慢慢感觉心里踏实下来。她一直渴望这样,两人手牵手,肩并肩的走下去。从清晨走到黄昏,再走到天明,走到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直至走不动的那天。然后,倒在他的怀里,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

  “请问,你们找哪位?”一位年轻的女人迎了上来。

  米勒松开李玬说:“我们找肖院长。”

  “找我们院长啊,真不凑巧,她出差了?”

  米勒有些失望,说话的语调迅速低沉下来。“请问,肖院子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年轻女人说:“院长是上个星期出去的,说是到乡下找一个女孩子。成与不成,应该就这两天回来吧。”

  米勒同李玬对望一眼说:“麻烦提供肖院长的联系方式,我们有急事找她,非找到不可。”

  年轻女人见眼前的男人文质彬彬,身边还带个漂亮的女孩,应该不是来找麻烦的。想了下,掏出手机,拨了一串数字:对不起,用户无法接通。再拨过去,手机传来的声音说:对不起,用户已关机!

  年轻女人摇了摇头:“院长联系不上。”

  一瓢冷水从头浇到了脚跟,米勒垂头丧气地说:“李玬,我们走吧。”

  “李玬?”

  “你就是李玬?”

  年轻女人眼里放出一片亮光,一把抓住李玬,兴奋道:“踏遍天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知道吗,我们院长就是找你呀!”

  年轻女人说她姓艾,负责院里爱心捐助工作。省民政厅于下个月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以爱传爱,让世界充满爱”为主题的巡演活动,要求各相关部门,尤其儿童福利院借助契机,宣传个性特色鲜明的爱心救助人士。最好能找一个从儿童福利院走出去的孩子,走向社会后回馈儿童福利事业的典型。院长翻看了捐款捐物记录,想到了李玬。

  这些年,肖院长一直想,那位名叫李玬,从来不愿露面的捐赠者,一定跟儿童福利院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瓜葛,说不定就是从院里出去的,碍于种种原因,不方便公开身份。

  还有一件事,令院长梦牵魂绕。她年轻的时候,亲手送出去一个叫小阳阳的孤儿,被一对夫妇收养。后来听说她改名叫李玬,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前些年,院里人手紧,院长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做回访。等到院里的人手增加了,能空出时间,线索却中断了。

  “寻找小阳阳,成了我们院长的一块心病。她常说,这辈子,就是再大的困难,跑断两条腿,也要找到她的宝贝女儿。”

  “妈妈!”

  李玬突然双手掩面,失声哭泣起来。

  “你就是当年的小阳阳?”

  李玬哭着点头。

  “阳阳?我的小阳阳在哪儿?”

  院里的栅栏徐徐打开了,一身疲惫的肖院长,从浑身布满泥浆越野吉普车里走下来。

  “院长,您看这是谁呀?”

  小艾指着李玬高声地叫嚷。

  肖院长眯着眼睛,看着李玬直发呆。

  李玬几步跑向前,噗通跪了下来,哭着喊道:“妈妈,我是阳阳啊!”

  肖院长抓住她的手,左看右看,撩开她的头发,寻找小阳阳左前额那块疤痕。这是一次她跟同学逗打,从桌子上摔下,撞上凳子留下的。当时,鲜血淋漓,裂开的口子能见到额骨头,缝了十几针。

  “我的孩子,妈妈找你找得好苦啊。找到你们镇上,打听了好多人,才知道你们家发生了变故。肖妈妈急死了,后悔不该把你送走……”

  母女俩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哭过一阵,肖院长松开李玬。“傻孩子,这些年,你一直默默向院里捐赠,为什么不肯见我呢?”

  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唉,这不能怪你,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谁都不愿意回味过往的那些伤心事。”

  待肖院长情绪稳定下来,米勒说明自己来意,从包里掏出龚楠母亲提供的大合照,指着前排那位穿花格衬衣,笑得挺甜的姑娘,问她姓甚名谁?现在什么地方。

  肖院长看了半天摇头。她告诉米勒,这张合影里面没有她本人,应该是她来省第一儿童福利院前一年照的。合影上那个年轻女人,她没有见过,也不认识。

  米勒神情突变,情绪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肖院长见状,安慰他说:“小伙子,别着急,我们可以找一些年长的保育员过来辨认。”

  她吩咐小艾,将院里五十岁上下的保育员全部请到院长办公室。

  人齐了,几位年长的保育员众口一词:这就是孟翠英,院里的老劳模。

  她们告诉米勒,这是一个善良淑娴的女人,儿童福利院没人不喜欢她。当年,她收养了一个名叫柱子男孩,不久就离开了院里。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谁都说不清楚。

  李玬拿过照片反复看,突然惊叫道:“董事长,这人跟公司那位保洁工阿姨挺像呢!”

  米勒忙拿起电话就拨:“马莉雅,我们公司那位工作非常负责的女保洁工是不是姓孟?”

  马莉雅跟琪琪玩得正欢,米勒没头没尾的电话把她懵住了。

  “说呀,是不是?”

  米勒大声吼道。

  马莉雅忙说:“哦,是的!”

  “她的儿子叫柱子?”

  马莉雅回道“没错,公司办公楼的保安。胖嘟嘟的那个。”

  米勒眉头舒展了,嗓门跟打雷似的:“马莉雅,你马上回公司办公楼,我们一起找孟阿姨!”

  话毕,他向肖院长深深鞠了一躬,拉上李玬就跑。

  肖院长还没反应过来,米勒和李玬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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