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菜很丰盛,六哥看了说:“你们哥几个很有钱哪?”

  三白说:“我们都是光棍,自己挣钱自己花,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今天我大哥发奖金,我们哥四个发了奖金就是吃,一个月最少不也是四回吗?”

  三白的把兄弟周老大说:“六哥,自从上次给你添了麻烦,我们哥几个心里一直就不落忍,好几回跟老四说,约你出来表示一下,老四说你最近忙我们也敢没打扰,今天碰见了,说什么也得好好的跟你喝喝。”

  白玲听了喝酒立刻就想起了昨天晚上六哥的样子说:“慢着,喝酒就免了吧。”

  白玲这样一说,四个人八只眼睛看着六哥,谁也不好意思说话。六哥看看大家有点下不来台就说:“是这么回事,昨天我在师傅那喝高了今天还难受呢,改日怎么样?”

  “我就知道今天六哥是不能给面子的,因为身不由己,看来咱们也得长心眼,别老早把早的弄个对象,干什么都不方便了。”三白说。

  “三白,这可是你让我坐这的,你要是咸的淡的没完,我可真走了,不但我走,我叫你六哥也走你信不信?”白玲立起眼眉说。

  六哥知道白玲的脾气,觉得她说话生硬就劝到:“都是朋友,你好好说话,你当着跟我呢?”

  白玲听了不服气,三白拦着说:“六哥,不碍事的,我是脸皮比城墙拐弯儿还厚的主儿,这刚到哪呀?六嫂,您接着说,使劲的说,死乞白咧的说,什么时候说够了,说痛快了,说舒坦了,说的再也不想说了什么时候算完,我让你看看兄弟我的承受能力。”

  三白这一串儿话一口气说下来,跟相声的“惯口”似地把白玲给气乐了:“真委屈你了,当工人屈了你的才,你应该说相声去。”

  “六嫂,知道我六哥又要出征了吗?”三白问。

  “上哪?”

  “支农点儿呀?”

  “怎么又去,你怎么没告诉我?”白玲扭过头问六哥。

  “想等过了年再告诉你。”六哥说。

  “你们单位没人了?干嘛老让你去?”白玲说。

  “六哥在我们单位基本就属于坏分子一类了,所以到支农点去改造这很正常。班儿不正经上,流氓聚众斗殴挨了刀,这不是坏分子是什么?”三白说。

  “三白,你说这话就没良心,他还不是为了你吗?”白玲说。

  “我知道,你知道,可单位里的人不知道呀?我没良心?本来我已经轮了一回了,这次我主动报名跟他去,我怎么是没良心呢?”

  “什么时候走呢?”白玲问。

  “过了年一上班就开路。”

  吃完了饭,三白等人告辞,六哥和白玲走出饭馆。外边掉下了雪花。

  白玲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说:“去多长时间呢?”

  “跟上次一样,得俩月。”六哥说。

  想起上次六哥走正是白玲最痛苦的时候,所以这次听了这件事白玲感到特别的别扭。

  分手的时候,白玲问:“你初几上班?”

  “初六。”

  “你什么时候上我们家呢?”

  “我跟大哥约好初五去给师傅拜年。”

  “你初四自己先来一趟,我给你准备点东西。”白玲说。

  年三十儿的晚上,六哥的老娘照例在家包好饺子以后,把六哥父亲的相片放在八仙桌上,供上一堂年饭,点上高香。过年供祭亲人是常有的,老娘却还有个特殊的方式,那就是把孩子叫到跟前磕头,她要念叨几句,大都是这一年最高兴或者最烦心的事,与其说是说给自己的丈夫听,到不如说是说给孩子们听,这也成了教育孩子的办法。

  “老伴儿呀,什么我都挺顺心的,你就别惦记了,就是小六子今天的期末考试不及格,这可怎么好?”记得某一年老娘是这样说的。

  老娘的话是有话则长,无话就短,有的时候,过年祭奠的这个仪式上,她并不说什么。

  今年老娘的台词是:“老伴,都挺好的,孩子们都挺结实的,我也挺好。本来想着今年告诉你,你就要有儿媳妇了,可是后来又黄了,叫个狐狸精给搅合了,孩子大了,我说了也不管事,可愁死我了。”

  六哥听了老娘的话,觉得很无奈,老娘凭什么就认定了白玲是狐狸精呢?要是这样,将来怎么办?

  “妈,您瞧您说的,你怎么就认定了人家是狐狸精呢?”六哥说。

  “我不管,我跟你爸爸说话呢,我没跟你说,难道我跟他说说也不成吗?”老娘说。

  “难道非得听您的就不是狐狸精了?”六哥说。

  “我知道,现在是新社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成了,我没管你呀,可有一样我有我的自由,我不认可她,这你可做不了我的主。”老娘说。

  六哥还要说什么,大毛站在身后捅了一下六哥,六哥没说话。

  “妈,煮饺子吧?”大毛说。

  “煮。”老娘说了坐到床上,满脸的愁云。

  “哥,放炮仗呀?”二毛手里拿着鞭炮说。

  六哥站在门口点着了炮仗,此时正是子夜,满胡同大街的炮声响成一片。

  此时白葆春一家也坐在桌子前,桌子上酒菜饺子摆好了,白葆春拿出鞭炮说:“今年得好好放放炮仗,崩崩这一年的晦气。”

  放了鞭炮一家子坐下吃饭,白葆春自己独自喝着酒。年对人口少的家庭来说显得比平日还要寂寞。每年有常顺义在,多少还热闹些,今年没了他,白葆春觉得这个年分外的没劲。

  白玲想着六哥过了年就要走,心里也不舒服,说了声“我回屋里去了”就走了。

  廖素珍收拾了桌子给白葆春沏好了茶,白葆春说:“你跟白玲回屋呆着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老婆走了,白葆春独自在桌子跟前抽烟喝茶,刚才这顿饭他只吃了几个饺子,倒是弄了一肚子酒,此时坐在这头晕脑胀,门开了,白葆春看见常顺义走了进来。

  “老七?”白葆春一愣说,常顺义还是笑呵呵的,就是不说话。

  “老七,你怎么来了?你可想死我了……。”白葆春说到这泪如雨下。

  “五哥,你别难过,咱们见面的日子多着呢。我得走了,我还要看看别人去呢。”说完话,常顺义走了出去。

  白葆春猛的站起身来要跟出去,睁开眼睛却是南柯一梦。他用手抹去眼泪,长叹一了声。

  转眼就到了初四,一大早白玲就催着母亲炸酱,要满满的两罐头瓶子。白玲又找了几个大号的饭盒,把过年的炖肉,炸丸子……等等装了三大饭盒。

  廖素珍看着白玲说:“嘿……嘿!不是我心疼东西,你总带不了俩月的吧?这点儿东西我们还得过年呢,今天才初四。”

  “我听说他去的那个地方什么也吃不着。”白玲说。

  “你要这样我们就什么也吃不着了。”廖素珍笑着说。

  廖素珍炸了点年糕对白玲说:“去叫你爸爸,一会儿就吃饭,这年糕是牛街的,他最爱吃了。”

  白玲走进白葆春的屋子,看见父亲盖着被子,脸朝里躺在床上。桌子上的茶杯还敞着盖,烟斗放在茶杯旁边,看样子是刚刚睡着。

  白玲没有叫父亲,走出来对母亲说:“妈,我爸爸还没起呢。”

  “今儿怎么了,他就没晚起过。”廖素珍说着进了屋。

  白玲正要进自己的屋子,屋内传出母亲的惊叫:“小玲子,快来!”

  白玲跑进父亲的房间,白葆春没脱衣服,脸色铁青两眼紧闭,口中流出涎液。

  “爸!”

  “葆春!”

  娘儿俩用力喊着,六哥进了门。

  “怎么了?”六哥吃惊的问。

  “快瞧瞧你师傅吧,这是怎么了?”廖素珍连哭带说。

  “快上医院!”六哥虽然没有医学知识,他看的出,师傅情况不妙。

  白玲飞身跑出去打电话,六哥一个劲的叫着师傅,他摸着白葆春的手,已经是冰凉,

  白葆春因心肌梗塞离开了这个家,尸体留在了太平间里,家里搭起灵堂。廖素珍娘儿俩哭成了泪人,六哥叫来大哥沈建功。

  哥儿俩商量了一下,由沈建功去通知亲友,六哥去通州给许三儿报丧。

  “我说先不告诉你三伯,再把他也急坏了。”廖素珍说。

  “师娘,这哪行,现在不告诉他,以后就没法说了,早晚也是这么回事。”六哥说。

  六哥说完走出去,坐车去了通州。

  一来凭借白葆春在跤界的名气,再有是因为正好过年,人基本都在家,下午的时候就来了很多的人,屋子里头待不下,站了半个院子。正房前搭起了灵棚,大门首挂起“恕报不周”的白字灯笼。屋内设了灵位,白葆春的遗像前镀金的香炉点着天、地、人三根绝命香,两旁是两盏“长明灯”,供果中间是早上廖素珍炸的那盘年糕。

  老大沈建功支应着往来的吊客,白玲扶着母亲在灵旁哭泣,此时天气骤然阴暗下起了鹅毛大雪。

  天快黑的时候,大门一声响亮,许三儿冲了进来直奔灵堂,六哥紧随其后。由于动作突然,屋里的人吓得一愣。

  许三儿两眼发直站在灵位前,嘴唇哆嗦了半天忽然喊道:“白葆春……老五!你……你可坑死哥哥了……!”说完放声大哭。

  许三儿一边哭一边拍着上供的八仙桌,把那油灯震得不住的颤抖。

  廖素珍本来哭的浑身无力,看见许三儿如此,勉强走过来扶着他说:“三哥,你可别再把自己哭坏了,三哥……!”

  白玲也过来相劝,许三儿全然不顾周围的人,一把搂过白玲哭着说:“闺女,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叫他当什么教练,这……这就是要了我的半条命呀!”说罢又大声嚎啕起来。

  六哥说:“三伯,您是怎么答应我的,不过分难受。”

  许三儿哭的让周围的人也倍感凄惨,很多人不知道他是谁,沈建功说了许三儿的来历,就有圈内的人走过来相劝。

  许三儿哭了半天抹了把眼泪说:“小六子,老大,从现在开始,你师傅的事就听我的了,诸位,我先给大伙儿道乏。”

  摔跤的都知道许三儿的名字,好几个人站出来说:“听您的吩咐,我们就在这候着。”

  “今天是初四,年还没过,年逢丧事不能有凶,虽然咱们不能照老年间的规矩,把亡人停在眼前,我兄弟的相片就如人在,过了初五出殡,今天起就是丧期,我和老大小六子守灵,诸位跟老五有交情的,我先谢了!”许三儿说。

  沈建功走过来说:“三伯,我们哥儿俩就行,您就歇着,给我们做主就成。”

  许三儿瞪起血红的眼睛说:“这是我和老五的事,你别拦着!”

  众人有了出殡的日子,天色已晚,逐个的告辞。老大沈建功送出门外,六哥磕头谢孝。

  灵堂内剩下了廖素珍母女,许三儿和沈建功六哥五个人。

  许三儿说:“你们都歇着,我守着他。”

  廖素珍说:“三哥,这有孩子们,你就歇着,你要是难受坏了,别说我们,就是老五他也不安心哪!”

  许三儿听了说:“是我对不起他,这个学校就让他过了力,现在他走了,我还有什么心思?我要是现在不守着他,他走了我上哪找他去……?”

  人走光了,天上的雪还在下,雪很大,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哗哗”声。

  六哥叫过白玲说:“你去把师娘领到你屋里照顾好她,三伯有我和大哥呢。”

  白玲搀扶廖素珍走了,屋里剩下师徒三个人,许三儿说:“你们给我找瓶酒来。”

  六哥要拦着,沈建功说:“让他喝,这时候拦不住。”

  找了瓶酒许三儿倒上一杯放在供桌上泪流如注的说:“老五,三哥想不到你这么狠心,我想明白了,该死的是拉不住的,我回去以后也不去管摔跤学校的事了,咱们过去是指着摔跤吃饭,现在的人怎么会跟咱们一个想法?你虽然嘴上没说,可你心里是这么想的,是三哥白活了!”

  说完话,许三儿自己倒了一杯干了,六哥说:“三伯,您别灰心,不是还有我们呢吗?”

  许三儿又倒上一杯酒说:“我和你师傅为了我们的师傅,你们要是为了我们,就别不了摔跤,人有个念想就得了,干嘛非得死乞白咧的?你们俩人听我的话,好好的照顾你师娘和白玲,好好的过日子,过去的一篇儿必须得翻过去,我和你师傅都吃了这个亏。”

  “三伯,您别太难过了,您要是想喝酒,我们俩就陪着您。”沈建功说。

  “我心里难过,我不应该在宣武门酒铺里碰见小六子,那样老五就不能去找我,也就没有了今天……。”许三儿说。

  正说着,白玲走了进来。

  许三儿看见她说:“你干嘛不陪着你妈去?”

  白玲说:“我妈不放心您,叫我过来看看您。”

  “不用担心,你爸爸走了,我不能跟着他,这不像话。今天当着你爸爸,我做个主,小六子,冲着三伯的面子,你能照看好她们娘儿俩吗?”

  “三伯……这不用您嘱咐,我师傅就跟我说过。”六哥泣不成声的说。

  “我想把你师傅埋到潮白河边上去,那我有坟地,我到死也想守着他,白玲,你把干爹这意思跟你妈说说,看她到底乐意不乐意?”

  “干爹,不用跟我妈商量,我就乐意。”白玲含着眼泪说。

  许三儿喝了一宿的酒,一直熬到了天亮,门外的雪已经停了,足有半尺厚。

  初五举行了送葬仪式火化了白葆春,廖素珍按照许三儿的意思,把骨灰埋在了通州。白葆春虽然世代生活在北京,亲戚却很少,家族人丁不旺,虽有亲戚也都是远房,许三儿的建议并没有遭到异议。

  办完丧事许三儿把大家送到村口说:“老五到了我这就算到了家,你们就别不放心了,活着我守着他,死了我就跟他作伴儿。以后清明忌日你们想着给他来烧把纸添柱香就成。”

  晚上回到家里,廖素珍打发走了沈建功,考虑到他还有个没出满月的小孩。

  “你回家的时候在大街上转两圈,别直接就回去,小孩眼净,别吓着她。”廖素珍嘱咐到。

  六哥看到师娘虽然难过,因为是个明白人,尚且能够支持,想到今夜人去楼空,偌大一个院落就剩下娘儿俩,真是凄惨。

  “师娘,我回去跟我妈说一声就回来,今天晚上我就睡我师傅屋里陪着你们娘儿俩。”六哥说。

  廖素珍说:“回去看你妈的意思,大过年的谁乐意这样呢,她要是不乐意你也别强硬着,我们娘儿俩成。”

  六哥回家把事情说了,老娘虽然一脸的不高兴,想到死人必定是大事,也就答应了。

  白葆春的住处离村落和城里都有一段距离,想当初他决定在这居住无非是为了练功清净,所以院落显得孤独,谁想到这竟然成了个大问题。现在他走了只剩下孤儿寡母,六哥怎么想也觉得不稳妥。自己在这住着也不是常事,将来怎么办?

  晚上六哥和师娘及白玲商量:“我师傅这一走这么大的院子剩下你们娘儿俩这不是事,我的意思看看您的亲戚里谁在城里有闲房,你们先搬出去住些日子,等过了这个难受的劲儿再说。”

  “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儿。”廖素珍坚决的说。

  六哥看着师娘态度坚决不好再说,拆了灵棚撤了供桌,把院子及屋内打扫干净已经是深夜。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