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朵和四朵在一个部队,新兵训练结束,三朵分到有线连,四朵分到卫生队。

三朵进步快,一年后就当上了班长,四朵呢,进步慢,在卫生队倒是学会打针。技术不怎么样,名声却是很大,给谁打谁叫,比如谁要是欠揍,当时部队很流行的说法是,拉他到卫生队,叫四朵给他扎一针他就老实了。

  三朵和四朵在一个部队,听后脸上自然挂不住,见到四朵就批评她不思进取,四朵一听就来气,说跟你分在一个部队真是倒霉,你就像潜伏在我身边的特务一样,弄得什么事母亲都知道。三朵说:“我又没讲什么”,四朵说:“还用讲吗?你整天往家里寄喜报,不就是要证明你比我好吗?”三朵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叫母亲高兴啊。”四朵说:“我就讨厌你这张进步的脸。”

   机场盛传,四朵打针用的针头是带钩子的,扎下去痛,拔出来比扎进去更痛。

本来漂漂亮亮的一个小护士,现在可好,来打针的小孩一见她就躲,把她当成凶神恶煞,老人不躲,但却指着她干脆地说,我不让她扎针。但也有不怕的,比如飞行员董良辰。

   董良辰是上海兵,风流倜傥,航校毕业到部队一年了,顺利飞完四种气象,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董良辰智齿发炎,航医建议他到卫生队打一个疗程庆大霉素。临行前航医特意嘱咐,别找那个扎小辫的打,她打针比穿刺还痛。

   董良辰找医生开好药,便来到了注射室,一个嘟嘟着嘴,好像谁都欠她钱的女孩子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女孩子扎着两个小辫子。董良辰心想,这就是航医说的那个女孩子吧!于是就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女孩凶巴巴地说:“你笑啥?”董良辰说:“我听说你打针特别痛。”四朵看了看他身上的飞行服,没好气地说:“都是你们那个胖航医造的谣,吃药不痛,打针哪有不痛的?怕痛别打。”说完转身要走,董良辰笑着说,我不怕痛。四朵于是便换了一副笑脸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董良辰趴在床上,退了半边的裤子,然后就等着。他看着她把玻璃药瓶打开,将药吸入针管,然后拿着酒精棉球过来,他感觉她用一根细细的小指在他的右臀部画了一个十字,凉凉痒痒的,他笑了,笑得身体有些抖,就听她严厉地制止说:“别瞎动!”他问:“你划数轴呢?”她说:“开什么玩笑,我在定位呢?”他说:“打针也要定位吗?”她说:“那当然了,和你们飞行打靶瞄准一样啊!你不能上来就突突突把炮弹都打光吧!干什么都要精益求精,否则我扎到坐骨神经上,你就瘸了”。她边说边用酒精棉球给他消毒。他说:“瘸了你养我啊!”她大声说:“见鬼来,我怎么养你,一个月就六块津贴,连块巧克力都舍不得买,整天吃大灶,油水都没有,怎么好和你们空勤灶比,还养你咧!做梦去吧!”他感觉她的食指在他的屁股上来回勾着,还是冰冰的,凉凉的,痒痒的,他觉得很舒服很美妙……可是,很快她就说:“完了,起来吧!”

   他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说:“怎么一点不痛呢!”

   她歪着头,神气活现地朝他笑了笑神神秘秘地说:“针也是认人的,明白吗?”

   董良辰又来打针,打完,四朵问:“你真的不痛吗?”

   董良辰说:“真的不痛。”

   四朵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不痛吗?”

   董良辰说:“为什么?”

   四朵说:“是因为你不叫。”

   董良辰说:“痛与不痛与叫有关系吗?”

   四朵神秘地说:“我谁也没告诉过,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就更没人叫我打针了。”

   董良辰说:“你说吧,我替你保密。”

   四朵说:“我怕病人叫,他们一叫,我就会慌,我一慌,手就不听使唤,就会把一针管的药一下推进去……董良辰听后笑了,四朵也跟着笑了。

   董良辰说:“你当大夫是一个错误。”

    四朵说:“我也觉得是一个错误,可有什么办法,这又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董良辰打了一个星期针以后,似乎有些上瘾,每次想到四朵在他屁股上一勾一勾的,都不能抑制地要勃起。他对医生说他的牙还是隐隐在痛,要求再打一个星期的针,巩固巩固,医生笑着又给他开了一张方子。董良辰取好药来到注射室,四朵见是他,表情有些异样。

   四朵问:“你怎么又来了?”

   董良辰含含糊糊地说:“巩固巩固嘛!”四朵什么也没说,就给他打了。

   董良辰问:“你怎么不划十字了。”

   四朵说:“不用了。”

   董良辰说:“你就不怕扎瘸我。”

   四朵说:“我熟悉了。”

   董良辰说:“你熟悉什么了?是对我熟悉了还是对我臀部熟悉了。”

   四朵红着脸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可是说归说,她依然给他一勾一勾地挠痒。

   叫四朵感到奇怪的是,这次董良辰的表现很叫人不解,每次打完,他都是很痛的样子,在床上趴着不起来,四朵纳闷,以前怎么不疼,现在为什么突然又痛了呢?不知他是真痛还是假痛,他怪怪的样子,叫她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害怕,他表情尴尬地说:“你出去吧,我一个人趴一会就好了”。于是,她就出去了。等她再回来,他已经走了。四朵突然感到很歉疚很失落,心想,等他下次来,她一定给他好好打。他再来,四朵胆怯地说:“哎,我打针痛,要不,我给你找个老护士打吧?”没想到董良辰着急地说:“不用不用不用,还是你给我打,还是你给我打。”他的样子把四朵逗笑了,四朵十分小心地为他打针,轻柔地为他抓着痒。很快,一个星期的针又打完了,董良辰来打最后一针的时候,从皮甲克口袋里掏出用报纸包好的一包东西给四朵,叫她等会再看,然后,伤感地问四朵:“人怎么才能生病呢?”

   四朵说:“你真是个傻瓜啊!哪有愿意生病的?”

   董良辰看着她,恋恋不舍地说:“我希望再来打针。”

   四朵忧伤地说:“你不怕我打针疼吗?”

   董良辰说:“我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我一点不痛。”

   四朵说:“明明不痛那你为什么要装着痛得起不来呢?弄得人家心里也痛痛的。”

   董良辰看着她问:“你让我说实话吗?”四朵小心地点了点头。

   董良辰小声说:“我是因为那样了。”

   四朵问:“是哪样了?”

   董良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勃起了。”

   四朵问:“什么叫勃起?”这回,董良辰的脸红了,他不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于是他很机智地岔开说:“你们卫生员不学生理知识吗?”

    四朵说:“还没来得及学呢!”

   董良辰说:“你学习了就知道了。”

   董良辰走后,四朵打开那包东西,里面是整整齐齐十四快巧克力,看来,他从第一天来打针开始把每天发的巧克力都留给四朵了。

   那以后,四朵有时会想念董良辰,盼他生病,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应该,这不是咒人家吗!她有时想打电话到飞行大楼,装个男声找董良辰,但她不知是否能装得像,如果露馅了,被听出是女声那就弄巧成拙了。她一个战士,一个乳臭未干的新兵蛋子,就去勾搭人家飞行员,这种事一般是很犯忌的。

虽然他们都在一个机场,但要看见也很不容易。有一次她去军人服务社,远远就看见一帮飞行员穿着飞行服,有的人还叼着香烟,松松垮垮地从服务社走出来,好像是刚飞完的样子。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董良辰,他那时也看到了她。他们对视的时候,都心照不宣地紧张起来,她发现他黑了也瘦了,但反倒是更精神了,她还发现他看她的目光有些深不可测。

   她刚回到宿舍,门诊值班室那边就叫:“四朵到前面接电话。”她分明有种预感,这是他的电话。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值班室拿起电话,果然是董良辰,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晚上八点人工岛见。”她还没来得及答应,那边就收了线,完全像下达军事命令。旁边的值班医生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只好对着空话筒说,我妈一定是带来了好吃的,我就来取。她放下电话,心虚地对值班医生解释,一个上海老乡刚探家回来。值班医生说:“你们上海兵真幸福。”

   人工岛一向是机场的一个既诡秘又暧昧的地方。它不过一个足球场大小,岛上树木茂盛,白天遮云蔽日,夜里幽暗宁静,西面的土坝和东面的九曲桥使它和陆地相连。它也叫情侣岛,那里有天然的屏障,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他们准时从土坝和九曲桥分别上了岛,树木参天,果然是幽会的好地方。他们在小岛的中央会合,情不自禁地相拥到一起……

  董良辰说:“这段时间我最盼的事情就是生病,前几天气温低,为了生病,我和他们打赌,谁给我一包中华牌香烟,我就跳到池塘里。”四朵说:“傻瓜,你真跳了?”董良辰说:“岂止跳了,还在水里游了一会,可也没用,连个喷嚏都没打。”

  他们的第一次幽会,显然是有些紧张,也就抱了一下,亲吻了一下,十五分钟就结束了,这回他又给她一大包巧克力,四朵惊喜地说:“哪里搞这么多?”董良辰说:“我把胖子的那份也要过来了。”四朵说:“哪个胖子。”董良辰说:“我宿舍的那个,他认识你。”四朵说:“他认识我,我可不认识他,你对他讲什么了?”董良辰说:“他问我给谁留的巧克力,我说是留给你的,我告诉他我喜欢你,他于是就把他的那份也给我了。”四朵说:“你还告诉谁了?”董良辰说:“我就对他一个人讲了。”

   约过会了,彼此便有了恋人般的牵挂和思念,但毕竟是不敢放纵的,因为部队是有铁的纪律的。

   不久,董良辰所在的飞行团要转场了,目的地是兰州,一个很远的地方,直到董良辰要开拔的前一个晚上,他们才有机会见面。地点仍然是人工岛,也许是即将分别的缘故,他们感到一种来日不多的错觉和伤感。在即将远离的怅然之中,让他们不顾一切地闯入了禁区。一种强烈的原始渴望,叫他们狂热又好奇地彼此探索着……缱绻过后,仿佛仍然在半山腰,仿佛依然爱意未了……他跪在她面前,拥着她的身体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将来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四朵感觉到了他的欲望在升腾,于是说:“我知道什么是勃起了。”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我学习了。”他问:“跟谁学习的?”她说:“没跟谁学习,我看书了。”

   他说;"四朵,那你一定知道我此时很难受。”

   她勾缠着他浓密的头发,无限同情地说:“我知道,可知道又有什么用?

    他忧伤地说:“是啊,没有用,我不敢……我没有勇气。”她也跪下,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胸上,听他心脏在狂乱地跳动……她说,我知道你难受的原因。

他流着泪说:“四朵,我已经克制不了了……四朵……”

   四朵说:“可怜的人,我不忍看你难受,不忍看你带着遗憾走。”那晚他们急促又恐慌地在人工岛划上了他们生命的记号。那晚是下着毛毛细雨的……董良辰哭了,他说四朵你对我这么好我要爱你到地老天荒。四朵真诚地奉献了她的童贞,但她不后悔,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后悔,她甚至为自己的凛然而自豪。

   一晃,董良辰转场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一直没有信来,后来,四朵才知道,他们这次转场出了事故,转场途中摔了一架飞机,牺牲的飞行员就是和董良辰住一个房间的胖子。四朵非常伤感,四朵想,她和董良辰的秘密就胖子一个人知道,可是胖子死了,把他们的秘密带走了,四朵觉得这多少有些不祥的暗示……夜里,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回忆那个夜晚,人工岛上的那个夜晚,她和董良辰的那个夜晚……她猜想胖子是知道的,那晚,董良辰回去翻来覆去睡不着,胖子一定问他什么了,于是他就说了……胖子现在死了,他会把他们的秘密带到哪里呢?

   天还没亮,四朵就起床了,她要赶早班车去市里。昨晚她已经和班长请了假,说她要坐早班车去市里买东西,班长说:“军人服务社什么没有,你什么东西一定要去市里买?”四朵说:“买书!”,四朵早有准备,一个战士,除了牙膏牙刷、卫生纸,几乎不需要再买什么了,只有买书是一个既正大又堂皇的借口。部队的班车停在市中心勤俭路和中山路的路口边,下来就是五芳斋,四朵走进去要了两个大肉粽子和一碗双档汤,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她就朝第一人民医院走去。

医院门诊还没开始她就到了,她排在第一个,她不知道地方医院看病还有挂号一说,所以她是起了个大早还是赶了个晚集,等她挂好号回来,她只能排在很长的队伍后面。好不容易等到化验结果出来,化验单上印着两个红字:阳性。她问给她化验单的中年女人:“同志,阳性是什么意思?”中年女人看了看她,说:“你去问医生吧!”四朵觉得这中年女人的目光真他妈的深邃,以至于看不出任何意思,她不知这算不算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返回去找医生,大概是快到中午的缘故,走廊里的一大坨人不见了,她走到医生面前,还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医生,她把化验单递上去,也不说一句话。男眼镜只用余光斜睨了一下便把化验单扔回来说:“你有了。”四朵从容又果断地说:“我不要,做掉它。”男眼镜这时倒是开始认真打量起她来,然后向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四朵问他:“你要什么?”男眼镜说:“介绍信。”四朵自语:原来这么麻烦啊!男眼镜说:“你以为好玩吗?这是要杀人的。”四朵走出医院,自语:果然这么严重。

   四朵又和班长请假,班长说:“你又要买书,四朵说是的,上次我只去了勤俭路的新华书店,没买到,这次我要去中山路的新华书店。”

   四朵天一亮就走出了营房,但这次她没有去坐班车。

   田野的空气异常清新,好一派南国风光,若不是这档倒霉的事,她一定会象飞出笼子的鸟一样畅快。她脱掉军帽放到包里,然后又撕掉领章,这样她就是个老百姓了,确切地说,她更像家属院的那些女学生。正是桑叶茂盛的季节,树上坠满了红得发紫的桑果,四朵没吃早饭,肚子咕咕在叫,她爬上树摘桑果吃,果子熟得透透的,有浓浓的汁济,酸酸甜甜的,她吃啊吃,吃得有些陶醉,一时竟忘了自己出来干什么了。一个老农扛着锄头经过,说:“小姑娘啊,这东西吃多了会流鼻血的。”她这才下来,问老农:“红河公社医院怎么走?”老农说:“往前走,再过两座桥,就到了。”四朵继续上路,这才又回到原来的凄惶中。

   这一天,四朵走了多少路她不知道,只知道去了两家公社医院和一家镇医院,好像他们都事先统一好口径一样,没有介绍信一律不能做人流手术。

   四朵往回走的时候,彻底灰心丧气了,她于是想到母亲,在她眼里,只有母亲能从容地将一件一件无论多么复杂事做好,做圆满,她怎么就不能像母亲那样呢?

晚上在大灶吃饭的时候,她找到三朵说:“我栽了,这回你要帮我个忙了……”

三朵听后顾不得以往和四朵的过节,什么也没说,回去就给二朵去了个长途电话,把四朵怀孕的事说了。二朵万分火急地把长途电话打到了有线连,不知二朵是怎么说的,连长接到电话就来找三朵,告诉她父亲病重,叫她和妹妹马上回去。连长说:“现在已经没有去市里的便车可搭了,我专门给你们要了个车送你们去火车站。”

   吉普车已经等在连部门口了,黑咕隆咚地钻上车,吉普车就开了。国道上没有路灯,大光灯笔直地照出去,车内显得尤其黑暗。四朵别转头看着窗外鬼影一样的树,内心既胆怯又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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