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白玲打了热水,走到门口正听见父亲的那句话:“不成,你得给我个明白话儿,你答应我无论在什么时候,你都会看顾你师娘和白玲。”不由得站住了脚.

  她想不到父亲是这样的心思,如果说过去克制对六哥的感情是因为六哥已经有了对象,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父亲对她的态度也是限制了她不能再想下去的原因之一。虽然父亲的这句话里并没有将自己的终身许给六哥,但是,现在父亲的话还是让她心里一热,只可惜,这话说的太晚了,想到这白玲心里不由得一阵惆怅。

  白玲端着水进了屋,白葆春已经靠着被子睡着了,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这么多的话。

  “你这水现打井呀?”六哥问。

  “这还是磨了半天嘴皮子找了这么一点呢?”白玲说。

  “都睡着了,怎么洗?”六哥看着歪着头睡觉的白葆春说。

  “你甭管了,我洗。”白玲说完给父亲脱了鞋袜洗脚。

  洗了脚六哥撤掉白葆春头下的被子放好了枕头,把被子盖在师傅身上,白玲倒了水进了屋。

  “你也睡觉吧。”六哥说。

  “你呢?”白玲说。

  “我再开一间房,拿着师叔的骨灰去。”六哥说着就往屋子外边走。

  白玲叫住了他说:“算了吧,深更半夜的你连人都找不着,明天要是完不了事再开房吧,今儿咱们三个人就凑合一宿。”

  “凑合?怎么凑合?”六哥说。

  “我爸爸个儿小,我横着躺在他脚底下,腿那再垫个椅子,反正也不脱衣服了,就这么凑合着吧,你睡那张床上。”白玲说。

  “白玲,你这是给我指道儿呢?你这法子不就是给我出的吗?在通州你看见我睡在师傅脚底下了,今天就又想起这招来了?”六哥说。

  “你怎么把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说让你睡那了?”白玲瞪起眼睛说。

  “别瞪眼,你这就是巧使唤人,我能让你那样睡吗?我在马路上都能睡一宿,你不成,你是白家的千金小姐,咱们当徒弟的要是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那还想出师?”六哥说完搬把椅子横在床边躺在白葆春的脚下。

  白玲看着六哥百感交集,六哥就是能忍让,肯吃亏,值得信赖的人。

  “给你一枕头,要不你就枕着我爸爸的臭脚丫子睡,两样儿你挑一样儿!”白玲扔过一个枕头说。

  和白玲这样的气氛很久没有了,让六哥感到特别的轻松,所有的顾虑都没有了,所有的压力都化为乌有,师傅的话让六哥感动,因为他信任自己,白玲对自己仍然是一如既往,要知道就六哥对白玲的了解,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她的心里会有多苦?都怨自己,为什么不去往轻松方向去努力呢?自己怕什么,表面上看来是为了师傅家里的太平,为了师兄弟之间的和气,为了白玲的解脱,实际上,这一切都有为了自己的考虑,这种考虑让师傅,白玲,自己都付出了代价,否则师傅哪来的今天这番话?六哥想,其实人是不能自己给自己拴扣儿的。

  也许是酒劲没下去,也许是刚才师傅的话让六哥心里直翻腾,虽然嘱咐了白玲关灯睡觉,自己却说什么也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师傅的呼噜声越大,要是床上有地方,还可以翻几个身,现在六哥是蜷缩在师傅的脚下没地方动。

  窗外就是马路,暗黄的路灯的光照进了屋里,偶尔有汽车走过,声音也很响。实在是睡不着干脆起来,他欠起身子看了看,白玲好像已经睡着了,脸对着墙一动不动。六哥蹑手蹑脚的走下了床,用脚找到了鞋推开门走出了旅馆。

  站在旅馆的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乡下的空气新鲜,满天星斗看的清清楚楚。他又巡视了院子,靠墙的地方居然是一排牲口棚,连马槽都一应俱全,只是没有牲口,看起来,这个旅馆以前应该是个大车店。

  六哥想起了师傅的话,拳不离手,自从这些乱事以来,六哥还真是没有好好的练过功,要给师傅争气,万一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功夫不能撂下是顶要紧的。想到这,六哥做了个蹲桩的姿势。

  六哥正在聚精会神,背后忽然有人踢了他一脚说:“蹲坑找厕所去,在这哪行?”

  六哥一听是白玲的声音,站起身来说:“你不睡觉捣什么乱?你吓了我一跳!这叫顿坑呀?亏了你还是师傅的闺女。”

  “我就这么说了,你怎么着我吧?你也有一怕?”白玲说着把六哥的上衣递过来。

  六哥点了颗烟说:“白玲,今天师傅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吧?叫你跟我说话要有分寸,你现在怎么又来了?师叔也说过你,你这脾气怎么找婆家?”

  “六哥,你别说了,提起七叔来我心里头就难受,从小他就疼我,一有功夫就带着我前门、厂甸儿、琉璃厂转个遍,我要什么从来都没有不答应的,我爸爸有的时候要跟我翻脸,都是他横栏竖遮的,想不到……。”白玲说着呜咽起来。

  “是呀,师叔是个好人,一个大好人。人死如灯灭,哭又有什么用?这次不管遭多大的难也要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六哥叹了口气说。

  “六哥,这次七叔一走让我心里忽然就空了一大块,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他会走呢?我以为他会永远的坐在爸爸的对面有说有笑的,如果将来我爸妈也有一天像七叔那样一咬牙就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白玲显然是说到了伤心的地方,捂着脸哭了起来。

  师叔在白玲的心中的位置到底有多重,六哥从她的话里感受到了一些,但是他明白这必定是白玲自己独特的感受,别人是不能完全体会的,劝她的话不过和台词一样听着好听,想起来没味。现在六哥注意的不是这点,他看着哭泣的白玲就像个羊羔一样的软弱,她会温暖如火,也会寒冷如冰,当然这些体会都是后来六哥和她生活了很多年以后的结论,当时的六哥只是把他看到的白玲的许多面在脑子里组合着,他觉得要把这样的白玲组合起来真的很难。

  “你看着我干吗?”白玲哭了一会抹了一下眼泪说。

  “白玲,你要是老这样多好?”六哥说。

  “什么?你乐意看我哭?”白玲大惑不解的问。

  “我是说,你这样才像个女人。”六哥说。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不像个女人了?”白玲说。

  “你耍叉(北京话,耍脾气)的时候。”六哥说。

  白玲忽然正色起来说:“六哥,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躲着我,原来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个耍叉的泼妇对不对?”

  凭六哥对白玲的经验,现在的白玲又该像川剧变脸里的表演一样,刚才温柔软弱的脸谱会瞬间就不翼而飞,代之而来的就是另一幅冰冷的面孔。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应该斯文点,软和点,那就更好了。”六哥解释着。

  “斯文?我不喜欢斯文的人,我自己也不喜欢斯文,我想说的话从来不憋在肚子里转几个圈再出来,那样的话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不说。”白玲此时的眼泪还在脸上,可口气里却一点也听不出悲伤的味道。

  “白玲,说到师叔走了没人疼你,你伤心了。要是有一天师傅也走了,没人能镇的住你,那就该轮到别人伤心了,所以,我愿意师傅老活着,教我练功,也把你压在五行山下,省得你大闹天宫。”六哥说。

  六哥的话叫白玲破涕为笑说:“我刚才听了一句窗户根儿(北京话,意思是偷听),我爸爸叫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看顾我们娘儿俩,我想问问,你到底打算怎么看顾我们呢?”

  白玲的话让六哥想起他刚拜了白葆春不久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买东到西,端茶倒水的事都是六哥,白玲也会支使他干这干那,一次六哥烦躁起来对白玲说:“我是来学摔跤的,不是碎催(北京话,意思是伺候别人),也不是给你们娘儿俩当牛做马来了!”

  那个时候白玲的回答是:”好啊,你就趴那我骑一圈儿,你要是跑的快呢,你就是马,你要是跑不动你就是牛。”说完大笑起来。

  想到这六哥咧着大嘴一乐说:“我没能耐,继续给你们娘儿俩当牛做马!”

  听到了六哥的这句话,白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搂住六哥再次哭了起来……。

  白玲的举动叫六哥一点准备也没有,她是第二次这样爬在六哥身上哭了,第一次是在寻找白玲的路上,而这中间隔的时间不长。六哥当牛做马的说法不过是在过去说过的话里摘了一句现成的话,因为他找不出别的,这句话给了白玲一个信号是,六哥仍然会像过去一样的在乎她。自从知道六哥有了对象的那个晚上到现在,白玲心里的历程实在是太苦了,由懊恼到挑衅,大哥回门自己去找六哥,没有得到任何结果然而叫麻金城打了小报告,父亲的严厉训斥,麻金城的过分的举动,自己的郁闷成病,直到离家住宿舍,这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在六哥这,就在六哥说这句话之前,白玲对自己的一切选择都是被动的,因为前提是无奈。或者说,陆丁能够叫白玲接受他,原因也是如此,人的心思就好像很多杂物放在心这个储藏箱里,你很难肯定哪些是丢了,哪些还在只不过是被埋在了其它东西的下面,当你有一天忽然发现它仍然还在的时候,你会有惊喜。

  白玲现在的心情里有惊喜,有懊悔,有委屈,她真的很难过,如果现在谁要告诉她,对六哥慢慢的说吧,把你这些日子的苦楚和心思慢慢的说出来,那无疑是等于杀了她,这个过程实在是不能重复,那是一种煎熬。

  哭是女人最有用的表达方式,烦闷了要哭,懊恼了要哭,惊喜了要哭,后悔了要哭,思念的时候要哭,伤心就更要哭,有的时候,这哭里会有很多的成分,所谓百感交集,一言难尽,白玲此时的心情和哭就是这样。

  “好啦,我说你哭就更像个女人,你就没完没了了?大半夜的你再把谁吓着?”六哥说。

  “六哥,我跟你说实话,从通州那个晚上你和我说你有了对象,我就发现,我其实心里想的是你,你别觉得奇怪,我也是过了好几天才明白过来的。从那时到现在,我心里就没踏实过,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可是我必须逃避,因为一切都太晚了,我要是还不放弃我的心思,无论我还是你,就连我的父母也都不得安生,所以我选择了去住宿舍。

  我原以为这样过一段时间会好起来,事实上我也是好多了,只要不见到你,我就会比以前平静的多,所以我有的时候不愿意你在我的眼前出现。我要来送七叔是想好了的,让我下决心来却是因为你在这,看来要人心死真是比登天还要难。“白玲流着眼泪说。

  六哥现在不能装傻了,如果开始的时候六哥是真傻,后来的时候他就是装傻,现在连装傻的机会也没有了,故意的再把话题岔开自己就是无情无义了,漫说是对不起白玲的心思,就连自己也对不起。

  “白玲,我开始是真的不知道,直到大哥结婚的时候我还糊涂着。从在二哥那找到你,我心里明白了,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能跟你说什么呢?我对师傅的承诺,无论咱们俩将来如何,我都会这样做,师傅对我是有恩的。”六哥说。

  “你是说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白玲瞪大了眼睛问。

  “我也不知道。”六哥说的是实话,他没法想象以后会是什么样。

  六哥和白玲彼此说了自己心里的话,这叫他感觉如释重负,两个人走到屋子跟前看到灯是亮着的,六哥纳闷的小声问白玲:“你开灯啦?”

  “没有呀!”白玲说。

  “灯怎么亮着?”六哥说。

  “都进来,外边嘀咕什么?”白葆春在屋子里说了话。

  六哥听见师父的话心里打起鼓来,这要是让师傅知道自己深更半夜的和白玲在外边,师傅会怎么想?想到这后悔起来,硬着头皮进了屋子。

  白葆春坐在床边正抽着烟斗,看见两个人说:“不睡觉跑外边干嘛去了?”

  “我要上厕所,外边太黑了,我就叫六哥陪我去。”白玲说。

  六哥真佩服白玲的灵机一动来的快,正在庆幸这话说的圆满,白葆春说:“我都在这坐了一个钟头了,这厕所上的长点儿了吧?”

  听见师傅这话六哥心又提到嗓子眼,不住的自己给自己打气的想,我又没有什么不正经的事,怕什么呢?心里这样想还是不住的看着师傅的脸色。

  “蚊子太多睡不着,是我叫六哥出去陪我说会儿话的,在屋里怕吵您的觉。”白玲又说出了个新版本。

  “你们俩坐这。” 白葆春用烟斗指了指床说。

  两个人坐在那,谁也不知道白葆春说出什么来,白玲的心里也忐忑不安,她下了决心,果真父亲要说冤枉六哥,自己就认账,实话实说。

  “小六子,你跟白玲俩人打了好好了打的不是一天了,这我都看的清楚。我也知道白玲前些日子为什么病,所以,她说了去宿舍我就没拦着她,是得让她清静清静了,劝人容易劝己难,她自己的心思是非得自己劝才能管用,我想白玲应当跟你说了。我打开窗子说亮的,如果白玲嫁给你,我是一百个赞成,因为我看出了我闺女是真动了心,我为什么和你师娘压着她呢?因为你有了对象,做人要有分寸,我现在还是这个意思。”白葆春说完抽了一口烟。

  六哥赶紧说:“师傅,您别误会,我就是跟她聊了聊天,没说什么。”

  “我误会什么?我自己的闺女我最清楚,白玲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不会藏着掖着,这点她像我,我也怕的就是她这个脾气,我为什么今天提起叫你带着你的对象到家里来,你们俩谁也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你交朋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怎么不叫你带着她来呢?我就是要看看白玲到底死了这条心没有,结果今天我看出来了,她没死心,我叫你带你对象来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事已经是定局了,她应该死了这条心。”白葆春说完狠狠的抽了一口烟,浓烟从嘴里吐出来像云雾一样的围着本来就不太亮的灯泡打转儿。

  六哥听了白葆春的话无言以对,默默地低着头。

  白葆春接着说:“我给你讲了夫妻的道理,就是让你们明白,不能儿戏这件事。”

  “爸,您说了半天了,也容我说几句。不错,我是喜欢六哥,从心里就喜欢,特别是经过了这次过关一样的折磨,我只是把我的心思跟六哥说了,只有说出来我才不觉得冤枉。对这份心思,只有六哥最应该听,因为有个人为了他差点搭上半条命!我觉得我跟他说没错,不管将来怎么样我也要说,让他知道,这世界上有过这么一个刻骨铭心的喜欢过他的人,这不对吗?”白玲说这话的时候脸色苍白,可见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在父亲面前说这些话的。

  白葆春听了白玲的话摇了摇头说:“不错,你跟你六哥说你的心思没错,可你为什么说?从古至今,男女之情凡是感天动地的哪有几个好结果?为什么钻这个牛角尖呢?不能成为夫妻可以成为兄妹这不同样是好事吗?我刚才说了我的态度,我没反对你喜欢小六子,我反对你现在的做法,你在为难他。”

  “爸爸,今天当着小六子我也说句实话,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思没有别的,我自己有男朋友,我没您说的那么贱!”白玲说完把脸扭过去。

  “白玲,不许跟师傅这么说话!”六哥说。

  “不要紧的,我今天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我就想听听她底细。”白葆春看来很冷静。

  “那好!我就告诉您我的底细,我和六哥要是不能成为夫妻,我也不跟他做什么兄妹,您不觉得这个很假吗?”白玲说。

  “你的意思呢?因为你我就不要我的徒弟了?”白葆春说。

  “我不管,您可以找任何地方教他,就是不能让我看见他。”白玲说。

  “这个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这是我的家,谁呆着不痛快谁走!”白葆春说。

  ”好呀,我不是已经走了吗?这回我就走个彻底的,回去我就和陆丁登记结婚,拔去您的眼中钉!”白玲说完躺在床上转过身子。

  这个僵局让六哥简直如坐针毡,事情是由自己引起,现在不能不说句话,可是说什么呢?

  “师傅,她就这脾气,您自己的女儿您还不知道,睡一觉就好了,您别生气。”六哥觉得自己这些话软的像面团。

  “小六子,这就是该着,你师叔就跟我说过,小玲子要找人家一定得留神,她没有自己活着的能耐。这都怪我和你师娘,从小娇生惯养,现在后悔都晚了!我今天不应该叫她跟着来。”白葆春说完叹了口气。

  六哥给师傅倒了水说:“师傅,这都是话赶话的事,您还真跟她较劲?”六哥说。

  “她说她的,你办你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不沾她的边,看看她还能施为到哪去,睡觉吧!”白葆春翻身躺下再也不说话了。

  六哥关了灯躺在师傅脚下,瞪着眼更睡不着了。白玲今天的态度叫他觉得值得佩服,难得她一片真心,听了她说的已经有了男朋友也不知道说真是假?是真的,她干嘛今天在院子里会这么动情,不是真的,就凭师傅刚才那番话,白玲的脾气是能够做出她说的决定的。

  和陈静一起打交道叫六哥觉得很难,可是和眼前的事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怎么什么难事都让自己赶上了呢?六哥就这样瞪着眼睛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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