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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葆春打听了常顺庄,原来离县城只有五里地。村里一律的土坯房,看的出这不富裕。农村由于闭塞,来个生人传的很快,没等白葆春打听,六哥已经和一个老头迎了过来。

  “师傅,这是这个村辈分最高的人了,我师叔得管他叫叔呢。我这两天就住他这。”六哥说。

  老头说:“哦,这就是你师傅,好!回家吧。”

  三个人走了不远,篱笆墙围着三间土坯房。门很矮六哥要低头才能走进去。进了屋三个人坐下,老头吩咐烧水,一个瘸脚的老太太从里屋走到灶台前。

  “给您添麻烦了。”白葆春说。

  “哪的话,到家来了喃(俺)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老头说。

  “我的徒弟都跟您说了吧,您看咱们怎么办这档子事呢?”白葆春问。

  老头装了一袋烟点着了,“吧嗒吧嗒”的抽着并不说话,白葆春看了六哥一眼,六哥使了个眼色。

  白葆春看老头不说话,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人,见他长着一个尖尖的猢狲嘴,心里想,小六子使眼色,这里一定有难办的事。看这个人的相貌像个喜欢蝇头小利的人,于是掏出十块钱说:“大叔,来的时候走的急,没给您买什么,这个您拿着买点什么吧。”

  果然,老头开了口:“咱们的人死了,拉回家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有个难事不好办。”

  “您说说,”白葆春说。

  “常顺义这个名字咱们不知道,家谱里也没有,他是在北京起的名字,没有按照家里的辈分排字,那就入不得祖坟。”老头说。

  白葆春一听心里一凉,常顺义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埋在自己的祖坟里,这可怎么办?

  “名字没按照家谱起,可他是常顺庄的人哪?”白葆春说。

  “那不行唉,你说他是咱们这的人,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凭你一说我信了,可常家院里(族人)的人能信吗?”

  “医院的死亡报告派出所的证明我这都戴着呢,给您看看?”白葆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老头看都没看一眼说:“那个是给公家看的,跟我说的不是一回事。”

  “您说的是怎么回事呢?”白葆春着急的说。

  “你把亡人放哪了?”老头说。

  “旅馆里呀?”白葆春说。

  “旅馆?哪个旅馆让你放死人?”老头纳闷的问。

  “骨灰盒放那没问题呀!”白葆春说。

  “你把人烧了?”老头说。

  “北京死了人都得烧,不烧不行啊”白葆春说。

  “那更完了,叫我看,你怎么抱来的,你还怎么抱回去吧。”老头说完低下头不说话了。

  老头一句话难住了白葆春,他原来只是想农村的事要多一点,没想到现在连入土都成了问题。

  “大叔,无论如何您得给想想法子,我师弟混了一辈子,到后来还是一个人,临咽气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的,我不能不把这个事给办了,我给您下跪!”

  白葆春说着就要跪下,吓得六哥赶紧搀起师傅说:“爷爷!您就给想想法子,我替我师傅给您跪下,跪到明儿早晨起来都成。”

  老头连忙说:“这是干什么?我也没说就没有法子,就是得多花点钱。”

  白葆春听了长出一口气,闹了半天就是钱的事。这也难怪,这样的生活条件,钱是顶重要的。

  “成!您给个数目。”白葆春说。

  “这个喃是说了不算,要找院里的人一起商量,明天你们等话吧。”老头说。

  “千万你给成全了,事后我还得有一份人心。”白葆春说。

  天黑了下来,白葆春惦记着白玲一个人在旅馆里就说:“那我明天一早就到这,您今天最好商量好了,我拿钱咱们明天就办。”

  老头送出了门外,白葆春千恩万谢的又托付了老头半天,临走又塞了老头十块钱。

  走到路上六哥说:“师傅,今儿给您的面子不小,我来的那天连门都不让我进,我爷爷长爷爷短的比要饭的叫的都亲。”

  “大丈夫能折能弯,只要把这事办了委屈点没什么。你别忘了有句话,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白葆春说。

  说着话走到了村口,六哥说:“师傅,您住哪了?”

  “在县城街上找了家旅馆。”白葆春说。

  “那你先回去歇着吧,我还回老头那,万一他有什么变化呢?”六哥说。

  “你跟我回去,白玲也在那呢。”白葆春说。

  六哥听师傅说白玲在这心里一怔,自从那天晚上白玲说和自己有话说,他把话岔开了,因为他已经明白了白玲的心思,只是明白的太晚了。虽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话,六哥觉得听也无益,回避白玲是不可能的,因为有师傅在,六哥给自己定了个原则,尽可能不去接触那些让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

  两个人走到了旅馆,白玲正在门外张望:“爸,你们怎么才来,我都出来好几趟了。”

  一个人生地不熟旅馆,一个骨灰盒,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姑娘,白葆春想到这也觉得难为了女儿。

  进了屋,白玲打来了水说:“没热水,你们凑着洗把脸吧。”

  “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将就了吧”白葆春说。

  六哥等着师傅洗完,白玲换了水说:“尤其六哥应该洗,你这两天大概没照镜子吧?要不然你不敢在大街上走。”

  现在的六哥有压力,因为中间经历这么多事情,可是看着白玲的神情和说话的口气,已经和那天晚上判若两人,六哥甚至觉得他们又回到了从前。

  “我还跟你说,他们家还真就没有镜子。”六哥说。

  “六哥,这两天谁管你饭吃呢?”白玲看着洗脸的六哥说。

  “没人管饭,我是要饭吃呢。”六哥说。

  “对了,提起吃饭,咱们应该找个地方吃点什么,明天要是真的办事,说不定有没有吃饭的功夫呢。”白葆春接上话茬说。

  六哥洗完了脸,三个人走出旅馆,整整走了一条街才找到了一个饭馆。进来坐下跑堂的走过来,白葆春问:“有什么吃的呢?”

  “那要看你吃啥了,吃啥做啥。”跑堂的说。

  “饭馆不大口气不小,你这话在北京的饭馆里也没人敢说。”白葆春笑着说。

  “点菜吧。”跑堂的好像并没在意白葆春的话。

  “那好,你们这有什么呢?”白葆春说。

  “炝炒西葫芦。”跑堂说。

  “还有呢?”白葆春问。

  “豆腐。”跑堂的说。

  “别的呢?”白葆春说。

  “这两样还不够吃呀?别的没有了。”跑堂的说。

  “好吧,就这两样吧,你这有什么酒呢?”白葆春问。

  “衡水老白干。”跑堂的说。

  “多少度?”

  “六十七度。”

  “这么高的度数?来一瓶尝尝吧。”

  酒菜上齐了,白葆春说:“小六子,今天咱们爷儿俩喝点,一会好好睡一觉,明天争取把事情办完,咬牙受委屈,就为了你师叔能够入土为安。”

  吃着饭六哥说:“师傅,我就纳闷儿了,人死了入土为安是好事,怎么这村子里的人横栏竖遮的为什么呢?”

  白葆春叹了口气说:“就是一个穷字闹的,你没看看,这村里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吗?人人都跟小鬼儿似地。”

  “穷就拦着埋死人?”六哥不解的问。

  “就是想讹你俩钱儿。”白葆春说。

  “爸,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说刚才看见六哥就想不起怎么形容他的脸,他的脸就跟小鬼儿似地,脏兮兮的哈哈!”白玲说。

  “小玲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以后跟你六哥说话有点分寸,别拿起来就说。”白葆春正色道。

  “师傅,我倒不在乎,她反正是刁难惯了我啦。”六哥笑了笑说。

  “像你们这个岁数,在过去孩子都老大的了,都是大人了,说话还这么没遛儿(没正经)。”白葆春说。

  喝了几杯酒白葆春问六哥:“你的对象怎么样了?”

  六哥想不到师傅会问起这句话,心里琢磨着怎么回答合适,而这个琢磨就是因为白玲的在场,因为这是个敏感的话题。

  “还是那样。”六哥模棱两可的说。

  “什么时候带着来家里叫我跟你师娘瞅瞅呢?”白葆春说。

  六哥心里想,这正是个机会,今天正好师傅说到这,陈静不是老说要跟着来吗?有了师傅这句话,对白玲就是个限制自己就能度过了这个难关,想到这说:”好,等着这次回去休息了,我带她来给您瞧瞧。”

  “长的好看吗?”白玲问。

  “什么好看歹看的?人好是第一位的。古人不是说了吗?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的缘分是最难的的。修成一个人要十世,如果为非作歹不积阴德,六道轮回就不能来世再做人,修得十世的人才能遇到夫妻的缘分,可想而知,这夫妻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一般,你说难得不难得?”白葆春说。

  六哥听着师傅的话心里想,不知道师傅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是说的师叔下葬的事,怎么转到夫妻上来了呢?六哥最不想说的就是这个,因为他怕白玲又说出什么来。

  “爸,叫您这么一说,男人娶媳妇和女人找婆家就比登天还难吗?”白玲说。

  “按理说是这样的,父母生我,子女我生,夫妻相刑,父母是生我者,子女是我生者,这都是顺道而行的,惟独夫妻则是相刑相克,没有生我者哪来的我生?而没有我生者,生我也是竹篮打水,夫妻是我生的前提,事关重大,所以对待婚姻一定要认真严肃,不可掉以轻心,也是为人之道的本分。”白葆春说。

  六哥听着师傅的话似懂非懂,又不好问,只好低着头吃饭,白玲瞪大了眼睛也是一头雾水,只有白葆春一个人说的津津有味。

  “你师叔就是没有夫妻缘分落得孑然一身,才有了今天的难关,他若有后人怎么会遭这么大的难处呢?事有利弊,他走了就轻松利索,没有后顾之忧,这点我就不如他。人生如梦,沧海桑田,一个大活人转眼之间就化成一把灰,老天爷就是有这个本事。”白葆春说到这忽然感慨起来,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师傅,这酒的劲头不小,您少喝点儿,明天咱们还有事呢。”六哥说。

  “不碍事的,酒的劲头不小,可喝了不上头,我倒是喝着挺有滋味的。”白葆春倒上酒说。

  “爸,我也想喝一口。”白玲说。

  ”喝吧!反正今天是没事。”白葆春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白玲要喝酒他点头答应了。

  白玲喝了一口把舌头吐出用手不断的煽着说:“天,这酒怎么跟着了火似地?”喝了几口白玲已经面似桃花。

  连日来这么多闹心的事,加上常顺义的死,旅途的劳累白葆春已经有了八分酒,就连白玲也喝了个大红脸。跑堂的过来催促要关门三个人走出了饭馆。

  十月底的天气晚上已经很凉,一股冷风吹来白葆春晃了一下。六哥赶紧过去搀扶,白葆春甩了一下胳膊说:“没事,这点酒拿不倒我。”话是这么说可脚下已经拖拉起来。

  六哥说:“师傅,您可慢着点走,这道黑瞧着点脚底下。”

  “摔跤的就是脚底下有根,这点自信还没有……。”说着话白葆春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上。吓得白玲尖叫一声,六哥连忙把白葆春扶起来说:“我说什么来着?叫您瞧着点儿。”

  白玲过来给父亲掸着衣服上的土说:“爸,摔着没有呀?”

  “没事,摔跤的还怕挨摔?”白葆春晃晃悠悠的走着说。

  看着白葆春走不稳当,六哥说:“师傅,我背着您得了。”

  白葆春扭过头来看了看六哥说:”好小子,我就喜欢你这疼人的劲。你们三个徒弟我都没少费了心血,我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别让宝三宝善林这点玩意儿入了土吗?可眼下我看出来了,该死拉不住呀?你大哥结了婚,又把胳膊摔残了,老二是远走高飞,现在就剩下你了,你也有了对象,我不能拦着你们的将来,可我的将来在哪?师傅教给我的这点玩意儿的将来在哪?我原想着,传不下去就传不下去吧,你三伯跟我说要建个摔跤的学校,我就跟你七叔上那去,好歹我们俩是个伴儿,咱们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各奔前程吧,可谁想到……”白葆春潸然泪下说不下去了。

  白葆春的眼泪感动了六哥,他扶着师傅说: “师傅,我没说不学呀?等忙和完了师叔的事,回去我接着跟您练功。“

  “小六子,师傅这心里跟明镜儿似地,自从你有了对象就不怎么来我这,我就知道你为难,有人反对,所以我不叫你,男人活着,不能金榜题名,也要娶妻荫子,旁的可有可无。你家里就是你一个男孩儿,你母亲怎么会不把传宗接代的事放在第一位,师傅能埋怨你吗?我只是说你既然学了,就不能半途而废,怎么也要弄出点名堂来也不枉了我这点心血,你没功夫跟我练,你自己也不能撂下,功夫就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勤奋劲儿。“

  “师傅您别说了,我一定学到底,不能让你失望。”六哥说。

  说着话已经到了旅馆的门口,三个人进了屋,六哥对白玲说:“你去找他们要壶开水,给师傅沏茶,再给他洗洗脚。”

  白玲走出去要开水,六哥扶着白葆春坐在床上,白葆春说:“小六子,我这几天心里就跟长了草似地,这辈子从来没这么乱。你师叔走了,他好歹是一个人,将来有一天我要是走了,你师娘怎么办?白玲怎么办?”

  “师傅,您喝多了,您都想到哪去了?就是真是如此不是还有我们呢吗?”六哥说。

  “小六子,你大哥是个好人,可是好人是办不了事的。你二哥倒是机灵,可你二哥他不办事。就剩下你了,师傅能把将来这块宝押在你的身上吗?”白葆春说。

  “您别说了,等会白玲打回水来,您洗洗歇着吧。”六哥说。

  “不成,你得给我个明白话儿,你答应我无论在什么时候,你都会看顾你师娘和白玲。”白葆春说。

  “我能!”六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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