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住在邱志荣的家里,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找孩子的一行人走后,邱志荣的心态平静了,他问徐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敏。”

  “这个名字好听,我们就叫你敏敏好吗?”徐敏点点头。

  “敏敏,你以后叫我大伯,管邱玉梅的妈妈叫大婶, 管邱玉梅的叔叔——就是那个瘸子,你也叫叔叔好吗?”徐敏仍点点头。

  “敏敏,你以后就跟玉梅睡一起,你叫她姐姐,那个小厢房就是你们的房间,你说好不好?”

  徐敏回答了一声“好!”在这儿,似乎最亲近的人就是邱玉梅了。

  吃过晚饭天就已经黑了,这个小山村不知猴年马月才会有电灯,家里的照明就是一盏煤油灯,昏暗得阴沉可怕,更谈不上什么文化生活了。天一黑那个蚊子多得直往脸上撞,她们只能用扇子在蚊帐里将蚊子往外赶一赶,然后就这样睡觉了。一晚上过来,徐敏的身上全是蚊子咬的小红点, 她想哭又忍住了,哭又有什么用呢?

  这儿的小山村简直就是一个动物园, 邱玉梅家养了二十几只鹅鸭, 十几只鸡,还有一头猪一条狗,牛由叔叔邱志中代养着。鸭子是最不讲卫生的畜牲,整天只顾嘴不顾身,还经常跑到阴沟头、凹水地里找食吃,甚至连茅坑也不放弃。弄得羽毛上竟是泥水浆或粪便的污臭味。邱玉梅每天连同鹅子一同赶它们下河塘,有时还将这些鹅鸭赶回家,再补充一点麸糠之类的饲料。鹅鸭下蛋有的会回到自己窝里,但有的经常就在河边草丛中了事,这时邱玉梅得用个小篮子把它拣回来。

  鸡子最好,早上赶出门自己找食吃,要下蛋或天要黑了,它们都会自觉地遵守家教,回到自己的窝里来,从不走错门。如果野食没吃饱,邱玉梅会再给点饲料。哪只鸡子要是下蛋了,邱玉梅肯定还要用稻谷或玉米籽来奖励一番。

  猪的肚子最大,一头猪长到一百斤左右的时侯它忒能吃,农民哪有那么多钱买饲料,除剩菜剩饭侍侯它外,就要靠邱玉梅天天出去打猪草了。这个地区还有个习惯,主要在冬季,他们白天常常把猪散养在外面让它自己找杂食吃,但也不时地让它回猪圈吃点儿补充食品。

  狗在这儿不是宠物,都是草狗。邱玉梅家也养了一条狗,它的名子叫旺旺。它的存在是有任务的, 看家护院,防止野兽伤害家畜家禽,它一切听从主人的号令。邱志荣农闲时要上山去打猎,那非得带上它,让它冲锋陷阵。可它的生活待遇却是最差的,打到猪獾、野兔、野鸡什么的,大半是卖钱,少量自己留着改善生活。主人吃好的,下水骨头之类才轮上它。它平时的待遇也是剩菜剩饭,或与猪分食。主人在一旁吃饭,它就守在面前,眼睛紧盯着主人的嘴巴,看看有没有什么食物皮吐下来,比如山芋皮、芋头皮之类,一落地它迅速送入自己的口中。人的生活困难了,它连小孩的大便都吃掉。如此刻薄的待遇,这狗对主人还是不离不弃。狗是忠臣,这个美称真是名不虚传。要说“狗改不了吃屎”真是冤枉了它的品格,它要吃屎吗?它是忍辱茹苦,请问诸君现在还有这样的狗吗?

  徐敏来到邱玉梅家,这条狗对她也非常友好。徐敏被救到邱玉梅家的那一天,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这狗也是个人来欢,它很聪明,知道今天的贵人就是这位小女孩。徐敏被抱在王华珍身上时,旺旺时不时地去吻吻徐敏,然后不停地摇动自己的尾巴。旺旺除了看家护院,就是跟在这对小姐妹左右。邱玉梅只要一呼叫旺旺,它会立即跑到她们面前,两只眼望着主人,随时领受任务。

  在狗的灵性和友好尚无感受之前,乡下肮赃的环境是徐敏最不能接受的。这么多家畜生活在身边,你说这环境还能有多干净,到处都能看到猪粪、鸡粪、鸭粪,苍蝇是到处飞舞,城里来的少爷小姐可能咽不下一口饭。

  还有一件揪心的事,就是这儿没有卫生间,茅坑就是厕所,有的在后院,有的在屋外,臭气熏天。如果是夏天,人一进去,一群绿头苍蝇迸地一声向四处飞散,留下密密麻麻的蝇蛆,全都在奋力地扭动腰肢,目无方向地在粪便上移动。进去如厕时要先选中踩脚的地方,掂着脚进去就位。誊裤子时的恶心难以言表。下雨天上厕所还得戴上斗篷,因为这儿的茅坑只是个土围子,上面连顶盖也没有。邱玉梅家的厕所在山墙外,徐敏第一次如厕是由王华珍领着她去的,她一进去一群苍蝇腾地迎面扑来,她怎么也不肯进去。小便憋不住了尿了一裤子,好长一段时间她只有在茅坑外解决。一个女孩子时间长了不过这一关怎么能行?哪怕是跳粪坑也别无选择。

  徐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真是度日如年,何年是个头啊。有时她偷偷地哭,有时是公开地哭。哭得不耐烦了,王华珍就骂她:“你

  落在乡下就是乡下人的命。我们能过,你就不能过啦,过惯了不就

  好了。”

  这一骂,徐敏受不了了,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王华珍更急了,就说:“你妈死了,你再哭我给你一巴掌。要不你跟你妈一起去死!”

  徐敏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恐惧突然袭来,往事油然而生。

  邱志荣看此情景,怕再次伤害了孩子,就跟王华珍吵了起来:“人家是个孩子,你这样凶,她受得了我都受不了。你若敢打她,我就敢打你。” 邱志荣接着说:“我们家受了太多的苦难,我们需要温暖,孩子更需要温暖,温暖才能留得住孩子。” 王华珍于是止了怒气。

  邱志荣还要给徐敏一番安慰,他说:“敏敏,大婶刚才说的话,你别当真。随乡入乡是对的,在这儿习惯了就好了。你以后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要求给大伯讲好吗?”。

  在这儿难捱的事还多着呢。一年四季还得受昆虫的煎熬,长年没有个好觉睡。夏天的臭虫,春秋天的跳蚤,冬天的虱子。什么叫虱多不痒,实际是人累得顾不上了。这儿的人整整一个冬天没有澡洗,人们天天劳动出汗,还不经常换内衣,怎么可能不生跳蚤和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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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敏只能在煎熬中适应。跳蚤咬得人睡不着,她摸索了一个办法:跳蚤咬时,人坚持一下不要动,待它吸血来劲儿时,用手指一摁拖向指甲缝,然后送到自己的嘴里把它咬死。晚上只要能逮个三四个跳蚤,基本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冬天的虱子怎么办?老头老太在阳光下把自己的内衣脱下来,空壳棉袄往身上一披,然后把内衣翻过来,用双手指甲夹死。姑娘们不能这样,只有常换内衣,洗过后用开水烫。

  夏天的臭虫,白天躲在床板缝里,晚上出来咬人吸血。治它的办法就是白天用开水烫或在大伏天里用太阳晒。

  有一段时间, 徐敏总喊肚子疼,人也消瘦了许多。伯伯叔叔也都慌了,带她去看赤脚医生。这医生也真灵,一看就说:“这小姑娘肚子里蛔虫太多了。你看她眼泡肿,脸上有白斑,这就是有蛔虫的典型症状。快点儿买点宝塔糖给她吃,把虫打下来就好了。但是以后吃东西要注意卫生嗷!”乡下的孩子们在地里扒山芋拔萝卜,经常是不找水洗的,用草或豆叶擦擦就吃起来了。邱志荣把邱玉梅教训了一顿。徐敏生长在这个环境里,要她慢慢地适应吧,她也就卫生不起来了。年头长了野性就多了,野性多了她不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孩子吗?当初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就是要的这个效果吗?

  要谈小山村的美好,只有鸟儿有感受。它飞到天空,青山绿水一览无遗;飞到山里还能看到淙淙的泉水,潺潺的溪流;飞到田野季季换新装,生机盎然。这些鸟儿自由地翱翔, 自由地欣赏,吃着无污染的昆虫,栖息在高高的树梢上,粪便一泻入地与它无涉,鸟巢照常干干净净。

  农村虽然实行联产承包了,可还是面朝黄泥背朝天。农民的天职就是为生存、繁衍后代。他们没有远大的志向,求田问舍就是他们最实在的追求。他们希望美好,但更看现实。点灯用油,耕田用牛,这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方式。他们安常处顺,乐知天命,至于外面的世界,他们若明若暗,不求进取。

  邱玉梅就是这个现实的继承者,她没有进过城,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的生活内容就是布帛菽粟、猪狗牛羊。她的生活方式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认为人生就是这样生生息息,为父母做事解忧,做孝顺儿女。她过惯了这种布衣蔬食的日子,有一点满足她就会高兴快乐。而徐敏到了这个环境就如同换了一个世界,她总问这是人蹲的地方吗?邱玉梅天天都带着徐敏放鸡赶鸭,打猪草,扫院子。她不要徐敏做一点事,只要徐敏陪着她,邱玉梅就感到很快乐。

  徐敏来到这个小山村,一转眼已几个月了,如入燕南赵北,地角天崖。谁也没见她笑过一次,她也更没有唱歌的心情了。邱玉梅在放鹅放鸭的时候,也隔三差五地唱一些不完整的歌,有一次她无意识地哼了几句《世上只有妈妈好》,徐敏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徐敏一张口就把邱玉梅的歌声拉进了自己的旋律。第一段还没有唱完,就进入了自己的情感世界。她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地滚落而下,最后一句她还没唱完,徐敏就泪如泉涌。她对着邱玉梅放声地大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姐姐, 我要妈妈!你们帮我回家吧!我要回家!”尽管邱志荣他们对她确实很好,但她要妈妈的情愫真是难以割舍啊。

  邱玉梅知道惹事了,十分后悔。她只能回话说:“我们都不认识你的家呀。”边说边帮她擦眼泪,不断地安慰她:“你大了总能找到妈妈的。”

  邱志中、邱志荣他们全家都非常喜欢徐敏这个小姑娘,有好点儿的东西都尽她吃,然后才轮上邱玉梅,邱玉梅同情徐敏所以也不计较。王华珍买衣服比较内行,邱志中经常请嫂子为徐敏购买衣服,他付钱。然后由邱志中亲自送给徐敏,一年四季的衣服陆陆续续地也基本买全了。

  有一次邱志荣试探性地问徐敏:“叔叔这个人好不好?”

  “好,是他救了我的命。”

  “那你叫他爸爸好不好?他没有孩子。”徐敏不作声。不叫不要紧,他们有的是耐心可以等待,但这个寨子里有两个人叫他们不得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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