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第二次远足是她三十八岁那年,去上海找一个叫老白的男人。

   母亲是在大兴安岭火灾的第二天神秘失踪的,也就是在父亲带领他的伞兵部队进入火场之后。父亲走后,孩子们也都出去了,母亲独自盘坐在北方的大炕上,卷着东北的关东烟一根接一根地吸着,心思烂漫……老白不知怎么就走了进来,豁然地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刚想要说点什么,老白就不见了。母亲那天在炕上坐到天黑,母亲第一次忘记给她的孩子们烧饭。母亲只交代了大朵一些什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母亲到哪里去了,大朵也不知道母亲去哪里了。那年的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月,人们每天谈论的都是火情以及伤亡的人数,没有人在意母亲的失踪。这时,母亲已经到了上海。母亲一前一后背着两个大号降落伞包出现在叶青面前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狼狈。叶青戴着满头发卷从屋里出来,上下打量着母亲,突然惊叫:“匡桂桂,你是空投下来的吧!”母亲释然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做了官太太不认我了。”叶青说:“我不认谁也得认你匡桂桂,若不是你,我和老白早被人整死了。”叶青一边请母亲进屋一边说:“今天一早窗外的喜鹊就叫,我以为老白要回来了,没想到是你。”母亲说:“老白不在家呀!”叶青说:“老白去南京开会了,他呀,开会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进了屋,叶青帮母亲卸下两个大包说:“你这是逃难呀!”母亲说:“什么逃难?这里面都是黑木耳、山蘑菇、大豆……”

   叶青说:“你贩卖呀?”

   母亲说:“什么贩卖?带给你和老白的。”

   叶青说:“你也真是的,干吗带这么多东西……”

   母亲笑着说:“你若不把老黑让给我,这会我还不知在哪儿要饭呢?”

   叶青听后也笑着说:“还说呢,是你们老黑不要我的。”母亲的到来,勾起了叶青对往日的眷恋。叶青似乎特别高兴,专门请了假。叫司机和公务员陪着,她们逛了南京路和淮海路,到西郊公园看动物,到城隍庙吃小吃。夜里,两人聊天,叶青说:“平时也没人和我说个知心话。”

   母亲说:“那怎么会?别人怕是攀不上你们?”

   叶青说:“老白在位子上,跟人说话不能不小心着,真要是遇到有企图的,就要更小心了。”

   母亲说:“我倒以为你是个众星捧月般的人物,原来高处也是不胜寒的,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寂寥。”说着说着,叶青眼圈红了,眼里含着泪说:“平时,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白在家的时间少,即使在家也说不上几句话。”

   母亲说:“想热闹好办,我给你出个主意。”

   叶青说:“你能有啥好主意?”

   母亲说:“要个孩子呗”叶青埋怨:“你还说呢,老白就喜欢你家丫头,说你家丫头都像你,又漂亮又泼辣能干,还善良,那时想把三朵带走,可你家老黑说啥不给。”

   母亲笑着说:“要知道以后生了这么多丫头,那时咋也给了,孩子跟了你们说不定也有个前途。叶青表情黯淡地说:“那以后老白再没提过要孩子,你想,要的总不是老白的血脉……我真不争气……这辈子对不起老白。” 叶青在母亲怀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像个孩子,母亲突然觉得她依然是十几年前需要保护的叶青,母亲说:“别的可以帮你,可惟有这生孩子是不能帮的。”叶青突然抬起头说:“怎么不能帮?只要续上老白的血脉,我还在乎什么?”母亲推开叶青,两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心照不宣地红了脸。

   一早,老白来电话,说下午回来。叶青说:“我的头发该烫了,已经做不出卷了,上午我们去烫头吧!”

   母亲说:“好啊,我还没烫过头呢!”

   叶青带着母亲来到国际饭店旁边的一家理发店,叶青说这里能烫出上海最时髦的发型,她自己倒是选了一个通常的不怎么张扬的发型,给母亲选了一个大翻翘,说母亲的瓜子脸很配那种发型,母亲笑着说;"你想把我打扮成妖怪啊,反正死活由着你摆布了。”老白要回来,她们没在街上耽搁,烫完头就回来了。吃完午饭,叶青说:“老白爱吃你包的韭菜鸡蛋饺子,我叫公务员买韭菜去。”韭菜很快就买来了,两人就边谈往事边摘韭菜。

   叶青说:“‘文革’那会儿,老白在地方支左,结果他支持的凯旋派失利,他被东风派抓了起来,老白是四九年从国民党部队起义过来的,后来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了,造反派就非说老白是国民党特务,老白被打得死去活来,但他就是不承认,我去给他送饭时,他对我只说了句,幸亏咱俩没有孩子。我知道事情严重了,于是就去找你,你当时一听急了,马上去找老黑,老黑二话没说,拉着队伍真枪实弹就去要人了,你又召集了一帮家属,喊着打倒白山的口号也赶了去。老黑到达县委大院的时候,造反派正要正法老白。你说那会儿多乱,死了就死了,死了多少无辜。”老黑一边喊着打倒白山的口号一边对造反派高声说:“白山是我们单位的黑典型,我们还没批判呢,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正法了呢?我们要带回去用这个黑典型教育我们的指战员和家属。”老黑去得突然,又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一群尖着嗓子疯狂撒野的女人,到底人多势大,生把老白从虎口里抢了回来。回来后,又让老白在你家菜窖里避了两个月的风头,才保住了性命。没你和老黑真没有老白的今天。

   母亲说:“人和人都是有缘分有前因后果的,说不定上辈子你是我姐,老白是我哥呢!”

   叶青说:“那老黑呢?母亲想了想说:老黑倒像我爹。”

   说完,两人大笑了一阵。叶青说:“老白总夸你,说你是女中豪杰。”两人正说着,就听院子有人高声说:“匡桂桂,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白山上下打量母亲,良久才说:“你怎么也烫头了?”母亲被说得脸红了。叶青在一旁说:“是我领她去烫的,怎么不好看?”白山说:“好看好看。”白山从包里拿出两条软“中华”,递给母亲,笑着问:“还吸吧?”母亲说:“吸,凶着呢!不吸就像掉了魂儿似的。”母亲接过烟仔细看了看说:“真是好烟,听说过没吸过。”白山说:“打开尝尝吧,以后,我给你供烟。”母亲拆开一包,递了一根给白山,点上,也给自己点了一根,闭眼深吸了一口,吸得很深,然后缓缓地吐出,说了声:“好烟啊!”白山说:“看你吸烟真是享受。”母亲不客气地说:“你吸跑烟儿,好烟叫你也吸瞎了。”白山说:‘我吸烟还是因为你。“母亲说:”此话怎讲?“白山说:”你忘了,那时香烟凭票供应,只供应军人,你们家属没有,我见你烟瘾大,老黑烟也凶,自己的烟票都不够,为了要烟票给你,就学着抽几口,没想到上了瘾,吸到至今,也成了瘾君子了。”接下来,白山从老黑问到孩子,又问了东北的一些熟人。整个下午,他们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之中,若不是电话响了,他们还不知要聊多久呢!电话是叶青的医院打来的,说有一个重要病人需要特别护理,叫她马上到医院来。叶青临走之前对母亲说:“饺子就拜托你了,你就变客为主吧!”然后又对老白说:“你给桂桂当当下手。”白山说:“我叫个公务员来帮忙包饺子,说完就要拿电话。”母亲说:“能包几个饺子,还用那么兴师动众的了?”叶青也笑着说:“就是。”又把母亲带到厨房,油盐酱醋一五一十交代了一番。

   叶青走后,母亲说:“她做事还是那么认真。”白山说:“不是我夸她,她对工作可从不含糊。”母亲看看时候不早,就挽起袖子开始和面。白山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客人,倒叫你自己烧饭。”母亲一边和面一边说:“那有什么?”母亲干活麻利,转眼就把面和好了,不硬也不软,不粘手也不粘盆。母亲接着把锅里倒上油,直接把鸡蛋打了进去,炒好盛出,放到一边凉着,鸡蛋黄白分明,煞是好看。然后开始切韭菜。韭菜切好,鸡蛋也该凉了,放味精放盐,把韭菜拌进去,还抓了把虾皮吊鲜。现在,饺子馅拌好了,黄黄绿绿的非常好看。母亲在忙,白山在一旁看得着迷,一点插不上手。母亲很快就把饺子包好了,下锅后点了两次冷水开了两开,就开始捞饺子。白山在一旁问:“下饺子不是要三开吗?”母亲说:“韭菜馅的两开就够了,再煮就糊吞了,不好吃。”母亲递了一碗给白山说:“你尝尝。”白山尝了一个说:“火候正好,好吃得很。”母亲笑了。白山开了一瓶茅台,两人就着饺子对饮,不知不觉就把一瓶就喝光了。白山说:“我常回忆在你家地窖里的那段时光。”老白的一句话,叫两人一下子走回了从前那段既恐怖又温馨的岁月……白山被抢回来后,老黑在外放风说,白山上北京找毛主席说理去了。造反派虽然将信将疑,但却不再三番五次要人了,只是派人盯死叶青,白山生死未卜,软弱的叶青被逼得死的心思都有。此时,老白身下是厚厚的乌拉草,正安详地躺在母亲的菜窖里。外面旌旗猎猎,口号和杀声震天,菜窖里却一片安宁和祥和。

   院子里不时传来女人咚咚的脚步声,白山便翘耳聆听,那表情很像孩子对慈母的殷殷期待。那些日子里,女人的脚步声仿佛是世间最优美动听的音乐,给了他无限的安慰和想象……那个芦苇一样柔弱、细高的身影,这些年几乎是在他眼皮底下,一天天滋润丰满起来的,她和他们一起开荒、播种、锄草、收割,并且几乎不停歇地孕育、哺乳,她身上散发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旺盛生命力,叫他肃然起敬……此时,他正闭着眼睛想象女人的样子……高挑、丰满、敏捷……白山终于明白,只要有这个女人的存在,自己便是安全的,他甚至一点都不感到羞惭,相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庇护,倒是一种荣耀和缘分。白山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造反派要对他行刑的那个下午的情形,就在屈辱已经把他折磨得绝望和麻木时,他看到一群女人仿佛从天而降,带头为首的就是她,他当时习惯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以为她们是空投下来的伞兵……她面色苍白地高呼口号,几近疯狂地喊叫,她那天真像一头咆哮的美丽狮子……女人天生具有一种号召力,很快众多女人变成了疯狂的狮群,她们像飓风一样席卷了县委大院,当然,她们的身后是严阵以待的荷枪实弹的军人,她们是军人的家属,军人是家属们的钢铁后盾。白山在以后的岁月里曾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天,那张苍白的、临危不惧的脸会叫他终生难忘,每当眼前出现那个生动、丰富的表情,他总不免热血喷涌、激情澎湃。他的命是被她抢回来的,这就注定了他们的缘分,从此他们之间有了维系,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却是惺惺相惜的味道。地窑里的那些日子,她用盐水和红药水给他疗伤,为了给他治疗头上的伤口,她给他理发,地窑黑暗逼仄,她哺乳的胸口几乎贴着他的脸,让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弹性,和盎然的生机。他陶醉地嗅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诱人的奶香,他仿佛看到了黄灿灿此起彼伏的麦浪,置身于丰收的广袤田野……她边给他理发边问:“剃个光头好吗?”他羞怯地反问:“不成了秃子了?”她说:“谁看得到?又没人看你。”他说:“你能看到。”她住了手,把拿推子的手悬在半空,用另一只手,把他揽在怀中,摇着头不住地说:“你真像个孩子……真像个孩子……”她给他敷红药水,敷完,她笑个不停,笑得有些上不来气,他一边为她拍着后背一边问:“你笑啥?”她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你……真像一个……红皮地瓜……”,于是,他也笑了。后来,他身上和头上的创面神奇地结了痂,一日好似一日。现在想起来,那是珍贵难得的幸福时光,在白山的一生中,没有哪一个女人叫他那样依恋和信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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