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群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她皮肤细嫩,面容消瘦,身材中等偏矮,平时总戴着一副金边近视眼镜,显出她个性的斯文和平静。1966年的夏天,她们都在埋头苦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不料一些激进的学生贴出一张大字报:“不砸烂旧的教育制度我们决不上考场。”这张大字报迎合了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教育部随即宣布停止高考。就这样,全国中学生上大学的美梦被迫中止,全部留在学校里参加文化大革命。

  这帮年青人他们不能既无学上,社会上又无法安排工作,还总要叫家长们养着,这怎么行呢?1968年毛主席一声令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一下彻底地扭转了他们的人生轨迹,彻底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命运。他们如入茫茫雾海,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将怎样度过?自己还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他们还坚守着一个信念:“这就是革命。”于是他们便带着一半是麻木,另一半是识时务的聪明,将自己绑在“革命”的战车上,在锣鼓声中下乡了,心中却时时期盼着幸运的到来。

  卢群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是京江市一所大学里的教授,还是当时所谓的反动学术权威。妈妈是市教育局的一名干部,虽是臭老九,幸运的还不是批斗的重点对象。可她父亲就逃不过了,她父亲本来就患有肺结核,因大咯血还在医院里治疗,学校里的造反派照旧把他拉回学校批斗。她妈妈到学校找造反派,请求造反派允许等他病好些再开批斗会。可造反派一句毛主席的格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她妈妈知道自己的身份,根不红苗不正,这样的身份说话怎么也硬不起来,就这一段毛主席语录便吓得她无言可对了。她父亲就这样被继续批斗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挨到住牛棚就一命归西了。对于父亲的死,卢群她想得更多的是要站在革命的立场上与父亲划清界限。

  卢群下放在句城县春城公社向阳大队,她对家庭不抱幻想,惟一的出路就是下决心在农村好好劳动,等待幸运的来临。但她纤瘦的身躯哪能受得了农村的艰苦,白天出工,晚上累得哭,动不动就发烧,但她不断地激励自己,要坚强,要挺住。

  时值插秧季节,生产队安排卢群拔小秧,她赤脚下了秧田都不会走步,一下子就跌趴在田里,是她身手得快,只是裤腿湿了大半截,但她不退缩仍坚持做工。可不大一会儿功夫,蚂蟥竟来欺负她了。她雪白的大腿上一下子就爬了三个,她惊慌失措,吓得一声尖叫,却不知如何是好。她用手去拽,可怎么也拽不下来,她害怕地哭了。在她旁边的一位女社员上前教她,说“你用手对准蚂蟥使劲一拍它就掉下来了”。卢群这一试果真灵,她脸上挂着的泪水还没干就笑了起来,并自谦地说:“我真没有用”。

  卢群在人面前显得很坚强,可晚上睡在床上她就想,这日子要熬到哪一天呢?小秧拔完了,第二天生产队安排她插秧,这可不能算是重活,但腰酸疼得叫人站不起来,她想直下身子,刚一起身,却引起了脑供血不足,她一下子便晕倒在水田里,泥水湿透了全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上了田埂,只有劝她回去洗洗身子好好休息了。

  村里人看卢群如此可怜,就让她做了个代课教师。社员们的厚爱,她如同跳出苦海,心中是万分感激,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书教好,说什么也不能再回田间去吃二遍苦了。

  教书,卢群确实认真负责,无人不夸她是个好教师。她处处留心,经常通过家访征求家长和社员群众的意见,她年年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不少知青都上调了。可这样的机会就是没有她这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份,是她书教得好舍不得让她走呢,还是因为她出身不好,她一无所知。她二十七八岁了还不敢找对象,怕上调受影响。这时这个村上有一位军人,那年回家探亲正好看中她了。他叫徐达瑞,1975年他们结了婚,1976年生了个女儿叫徐敏,这年她三十岁。

  生徐敏的那一刻是76年的冬天,那一年还特别寒冷。卢群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人在京江,身体也不好,就去武汉靠哥哥一起生活了。卢群嫁给一个革命军人,生孩子就只能在春城公社卫生院了, 徐达瑞的父母跟人家借了个煤球炉,拿到病房来帮她升温取暖。

  徐达瑞的妈妈对卢群说:“徐达瑞来电报了,粉碎‘四人帮’后,他所在的部队抽调他到地方,帮助肃清‘四人帮’的流毒,整顿原‘三结合’的领导班子,暂时还不能回来。这儿的条件没有城里好,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妈妈说。”

  “妈妈,我出生在城里,可能娇气比你们当年多,我不好的地方您多担待些,原谅我的不足。”

  徐达瑞的妈妈听了这话心里很是满足,她说:“我是过来之人,生孩子是我们全家人的大事,我们都不可掉以轻心,我照顾不好你,我也没法向儿子交代呀!”说得病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谢谢您!妈妈。”是卢群会说话讨欢心吗?不是的。卢群在农村待了几年,她确实感到自己不如农村姑娘泼辣,应该承认自己的不足。

  同病房还有一位京江下放的知青叫王玲玲,她与农村的一个叫张正昌的青年结了婚。 张正昌的父母原本就反对他们俩的婚事,认为娶一个不会做农活的城市姑娘做老婆,你就要准备养她一辈子,这不是找罪受吗?但是王玲玲的肚子已经大了,父母不同意也不行了。生养前王玲玲的父母带信叫女儿到京江的大医院生养,可张正昌的父母就是不同意,认为到京江开支太大,还说什么“官没有做过,孩子谁还没有生过?我生正昌连医院的门都没有进过。不就是在自己家里生的吗?我儿子长成这么大了,有哪一点不好?”

  她和卢群恰巧都在同一天临盆了。王玲玲先进的产房,生了一个男孩。不料她大出血,走廊上立刻骚动了起来。张正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时全公社只有几台拖拉机,乡下更没有救护车可以来转院,再说就是现在找来拖拉机或救护车,转院显然也来不及了。不大一会儿工夫,一名护士走出了产房,问:“你们哪一位是家属?”

  张正昌心里砰砰直跳,连忙迎上去说:“我就是。”

  “很不幸,经抢救无效, 王玲玲去世了。”护士例行公事,说完就进产房了。张正昌听了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这时卢群就要临盆了,听到王玲玲去世的消息她立刻紧张了起来,她多么希望徐达瑞能在面前,他要是在面前,她的胆量将会大好多。这时的卢群心砰砰地直跳,现在换医院也已经不现实了,她在担心自己的命运,现在她只有默默地为自己祈祷。还好,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 卢群顺利地产下了一名女婴,心理的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卢群庆幸自己的无恙,徐达瑞的父亲高兴地去邮局发了电报,向徐达瑞报了喜,并告知母子平安。这个女孩就是徐敏。

  王玲玲去世忙得大家措手不及。七十年代还没有推行火化,公社卫生院也没有太平间,张正昌顺理成章地要把遗体运回家木葬,同时找人帮忙一起去买棺材。他父母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媳妇,这时就顺势地“时尚”起来了,他们两个老的坚决不同意木葬。他妈妈说:“哪有把遗体往家运的,你不怕折寿我还怕呢。” 

  张正昌发电报把王玲玲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父母立即赶到了春城卫生院。一见女儿的遗体还没有用白布遮盖,头发散乱,面色灰白,妈妈一阵心酸便向女儿的身上扑去,号淘大哭。哭完后他们与张正昌的父母大闹了一场,“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女儿去大医院生养?你们害死了我女儿!你们赔我的女儿!……”王玲玲的父母也坚持将遗体运回张家木葬,争吵了一番,最后也只能按张家的意见处理后事。张正昌含着眼泪为王玲玲清洗了身体,给她换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请人找了挂板车将遗体送到了句城火化场。

  第二天上午,张正昌抽空赶到卫生院来料理医院的事,护士抱来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宝贝, 卢群头上扎着纱巾,拖着产后疲惫的身体接过自己的孩子,喂了一会儿奶,她乖乖地入睡了。王玲玲的孩子在张正昌身上哇哇直哭,张正昌的眼泪也跟着唰唰而下。他叹息道:“我怎么办呢?”

  卢群的心碎了, 王玲玲的孩子怎么办,这孩子总不能跟妈妈走吧!她说:“你妈妈能喂养这个孩子吗?” 

  张正昌说:“我妈天天在队里忙工分,她哪有心忙孩子呀?昨天两家这一闹,我妈要我把孩子推给我岳母抚养,可我岳母都没有瞧这孩子一眼就走了。我带这孩子回去,我能带得好吗?我们又没有能力买奶粉,况且我们这儿也没有地方能买到奶粉,光靠米汤我也担心不能养得活这孩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 卢群问道。

  “我想把这孩子送人,但我下不了这个狠心。” 说这个话张正昌仍是泪流满面。

  卢群毅然决定用自己的奶水喂养这两个孩子,她说:“张正昌,你就别伤心了,就当着是我自己生了个双胞胎,我先给你养着,你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抱回去。”说着卢群就把这孩子接了过来,先给他喂奶,孩子停止了哭声。

  徐达瑞的妈妈急了,她说:“莲子,(卢群的小名),这怎么行呢?你这么瘦弱的身体,你有那么多的奶水吗?我家的骨肉可不能给她吃这个苦头,我坚决不同意!”

  “妈妈,” 卢群说,“王玲玲和我都是同时代同命运的姐妹,我们没有阶级仇民族恨,我们都是一个藤上的瓜,做人不能太自私。妈妈你让我收养这个孩子吧,现在两个奶孢子食量还小,以后食量大了,我写信叫徐达瑞在部队想想办法,或许能买到奶粉。”

  “你有把握吗?”

  “沈阳是大城市,肯定能买到。” 卢群如此坚定地说,妈妈终于接受了卢群的意见。

  “谢你的大恩大德!谢你的大恩大德!” 张正昌连连向卢群鞠躬,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后来这两个孩子主要还是靠的奶水和米汤在喂养,襁褓中的两棵幼苗就这样不时地伴随着饥饿,在哭声中慢慢地成长。

  一年后张正昌重新娶了老婆, 王玲玲的妈妈舍不得女儿的骨肉弃落在乡下,在继母的阴影里成长,便叫张正昌将这孩子送到京江来交给岳母抚养。这些都是后话。

  安排好了孩子,张正昌又赶回家通知亲友和王玲玲的父母,第二天去火化场。在火化场,王玲玲的父母又哭闹了一番。火化结束,张正昌就地买了一个十几块钱的骨灰盒,装完骨灰就抱回家葬在自家的坟山上。前前后后没有灵车,没有乐队,没有任何仪式。花费不足100元,寒酸、凄凉。只有张正昌语音哽咽,泪流不止,他实在对不起这个苦命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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