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桂投井前,留给妹妹一句话:小桂,长大后一定去找老黑。解放前,老黑在胶东一带,是天不怕地不怕远近闻名的牛人,后来加入了共产党,在武工队里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打日本人那会儿,他在铁路旁的店口村留宿时,认识了刘连诚的女儿大桂,于是两人就好上了。大桂是方圆百里的美人,说媒的踏破门槛,可大桂就看好老黑了。那会儿国难当头,老黑杀小日本杀红了眼,尽管大桂有一万个好,大敌当前,老黑不能儿女情长。老黑对大桂说:“等赶跑了日本人,我一定敲锣打鼓把你娶回家。”大桂听了老黑的话,从此像掉进蜜罐里一样甜蜜。日本人投降后,胶东的情况依然很复杂,反动势力十分猖狂,一会儿国民党来了,共产党有时也来,老黑那时脚下像踩着风火轮,忽东忽西,有一阵子还乡团活动猖獗,报复革命家属手段狠毒,老黑带着一支队伍专门围剿歼灭还乡团。老黑最后一次见到大桂时,既歉疚又担忧地说:“大桂呀,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把小日本赶跑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兔子尾巴也长不了多久了,你要坚持住,革命就要成功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不但要敲锣打鼓,还要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你抬回家。”可是还没等到老黑兑现诺言,还乡团却捷足先登了,他们当着刘连诚老两口的面,把大桂奸污了,然后又在大桂面前用刺刀生生挑死了她的双亲。还乡团离开的时候对着大桂说:“你等着你的共匪老黑来娶你吧!”大桂掩埋了双亲的尸体后,思前想后是活不下去了,自己活着无疑是老黑的耻辱,不如做个烈女,给老黑留个想头,于是就投了井。

  大桂是母亲的姐姐。母亲八岁就成了孤儿。母亲幸免遇难是因为还乡团闯进来的时候她正在蹲茅房,从家中传出的凄惨呼喊把母亲吓瘫在臭气熏天的茅房里……那以后母亲就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挂在了嘴上。直到七八年后,母亲才打听到了老黑的下落。成了孤儿的母亲就像散养的猫和狗,处境悲惨,呵斥、辱骂总是多于怜悯和施舍,但母亲顽皮、倔强,生命力异常顽强。母亲在家乡的日子过得艰难、屈辱,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儿,十几岁的女孩子总是衣不遮体,村里的光棍和不正经的男人伺机占母亲的便宜,趁母亲不注意就往她的裆里摸,害得母亲总是夹着腿走路,以防那些坏男人的袭击。十几岁的母亲单薄得像风中摇曳的芦苇,母亲没有亲人,没有喜欢她的人,唯一能给她安慰的是北河河岸上翩跹飞舞的长风,它们像亲人一样抚摩她,给她温饱和安慰,她经常想象着它们就是娘的手。

  母亲十八岁这年,去给爹娘和姐姐上坟,母亲没钱买纸,便拣了些干透的杨树叶当纸钱烧,边烧边哭,边哭边说:“爹啊娘呀姐呀,收下我给你们的黄金叶吧!等我有钱了,我叫你们骡马成群,金银满屋。”烧完了哭够了,她开始拔坟上的野草,拔着拔着,仿佛有一只蜜蜂嗡嗡在耳边叫个不停,果然出现了一只金色的蜜蜂在她的眼前亲昵地飞啊舞啊,时值清明,这只漂亮的小蜜蜂是哪里来的呢?正纳闷着,突然传来了姐姐的声音:“小桂,难为你来看我们,你真叫我欣慰,你长大了,也长漂亮了,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怎么还不走?你该去找老黑了啊!快去吧!”

  这一年,母亲衣衫褴褛地上了路,母亲绝然地把三间摇摇欲坠的草房卖了,凑足了盘缠,有生以来第一次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出门的时候舍不得穿,把它放到了包裹里宝贝似地背在身上。母亲舍不得坐火车,跟着一帮闯关东的人扒上了一列向北开的货车,一路上爬上爬下,历尽艰难,路上足足走了十天才到了齐齐哈尔,母亲这才把身上剩余的钱拿出来买了一张到黑河的火车票。母亲一路上惊慌失措,受尽磨难,此时坐下来才开始忐忑不安地想着要见的那个人。母亲已经记不得老黑的摸样了,只记得他有一副刚毅消瘦的黑脸膛。母亲不知此次一行能不能找到老黑?也不知老黑能否收留她?更不知他是不是已经有人了?但母亲执著地往前走,她别无选择,因为母亲的面前只有这一条路。

  火车快到站的时候,母亲想,这回该把新衣服换上了,可是母亲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包裹了。母亲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找,边找边哭着哀求:“谁拿了我结婚穿的新衣服啊!”母亲因为找衣服又坐过了站,走下火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站在月台上的母亲此时举目无亲,饥寒交迫,母亲看着两条光秃秃的铁轨想到了死,她这种人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等下一趟火车开过来的时候,跳下去算了。可是转念又一想,她这样小小年纪就死了太冤枉、太窝囊,她长这么大除了受苦就是被凌辱,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即便死了,也是一个怨鬼,一个苦命鬼。母亲决定不死了,继续找老黑,母亲想,老黑就是不要她,看在姐姐的面上,看在她全家几乎为他被满门抄斩的份上,也会给她一顿饱饭吃,到那时再死也不迟。母亲开始顺着闪着寒光的铁道往回走,细高的身影象一根芦苇一样,在铁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行。深夜,铁路上寂静得吓人,幸好有运圆木的火车不时经过。此时,母亲已经饥寒交迫,北方深秋的夜晚,朔风呼叫,气温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母亲必须不停地走才可能不被冻死。饥寒中,母亲突然嗅到了爆炒大豆的清香,母亲朝铁路旁黑魆魆的田野看去,想必这里不久前一定是金灿灿的豆地,要不然为什么空气中会弥漫着豆子熟透的味道?在这个寒冷落寞的夜晚,老黑成了母亲惟一的想念和希望。

  母亲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天亮后,她终于走到了一个叫双河的地方。当母亲像一个叫花子一样衣衫褴褛地站在老黑面前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觊觎之念了,一个沦落成叫花子一样的人,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呢?这就是她要到达的终点,仅此而已。她力所能及的都做了,余下的事情是她力所不能及的,只能听天由命,公允在天,她服从上天的安排。

  老黑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只说了一句话:“你长得没有你姐姐好看。”老黑的话虽然叫母亲不知所然,但听后还是感到无限的慰藉,老黑毕竟还记得姐姐啊。接下来老黑便带她去食堂吃饭,一大碗酸菜粉条汆白肉,老黑用筷子串了三个馒头给她,吃完后,老黑问她还要吗?她咽了一下口水说不要了。这是母亲有生以来吃得最饱和最好的一顿饭,这顿饭深深地留在了母亲的记忆里。以后,母亲尽管吃遍鱼翅鲍鱼、山珍海味,但母亲生命记忆里最饱最美的一餐饭是老黑给的。老黑说:“我不知你还活着,我一直以为你们都被还乡团杀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老黑的话使母亲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般流了出来,母亲哭够了,便讲了那天发生的事情,还乡团闯进门的时候,她正在茅房里拉肚子,可是屋里发生的事情她听得真真切切,还乡团当着爹娘的面奸污了大桂,又如何用刺刀挑死了爹娘,大桂投井之前和她说了什么,一五一十都对老黑讲了。老黑听后黑着脸什么也没说,他喊来了一个姓叶的护士,把她拉到一旁说了一会话就走了。母亲看他们说话的样子不像一般的同志关系。叶青拿了自己的换洗衣服给母亲,又和她一起去买牙刷毛巾一类的东西,在去商店的路上叶青问:“大队长是你什么人?”母亲想了想说:“你是说老黑吧!”母亲犹豫了一下说:“他是俺哥。”叶青听后没再说什么。母亲问:“你结婚了吗?”叶青笑了笑说:“快了。”母亲问:“那个人就是俺哥吧?”叶青腼腆地说:“你看出来了?”

  这时,母亲眼前仿佛一下子虚了,什么也看不到了,毫无感觉地跟着叶青来到一个房间,她现在很想离开这里,可是她太累了……这时姐姐大桂来了,姐姐说:“小桂,你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已经和老黑说了,他答应要娶你。”母亲说:“姐,老黑能听你的吗?”姐姐说:“我虽然已死多年,但我一直是他的心上人,他不听我的听谁的?你放心吧,他一定会娶你的。”母亲想拉住姐姐的手,可姐姐摆了摆手就没了……

  对于姐姐的出现,母亲一直不承认是幻觉。

  母亲把这件事反反复复讲了多年……母亲相信灵魂的存在,相信菩萨会显灵。

  姐姐走后,母亲的眼前渐渐清晰,房间里有一张床,当中生着一个大火炉,很暖和。母亲实在是困乏了,一头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母亲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母亲其实是被隔壁办公室的吵声惊醒的。母亲悄悄爬起来,将门开了一条缝,声音就变得十分清晰了,只听到老黑大着嗓门说:“我要敲锣打鼓娶她,我要和她结婚,我要兑现我说过的话,我老黑愧对人家,人啊要讲良心!”另一个人说:“老黑别拿结婚当儿戏,你要慎重考虑权衡一下,小叶咋办?你要替她想一想,你们不是已经张罗结婚了吗?”老黑说:“要你这个政委干吗?要你们组织干吗?你们做工作呀!小叶是个知书达礼的姑娘,她会想通的。”另一个人又说:“你忘了追人家那会儿的劲头了,说甩就把人家甩了,你考虑没考虑影响。”老黑看了看他对面的那个人,一脸坏笑地说:“我送你个机会。”母亲在门缝里看到的是老黑的是背影,站在老黑对面的那个人白脸,文质彬彬,不苟言笑,一副书生样,看上去虽然比老黑小不少,但却显得比老黑老练稳重。

  母亲想,那个书生一样的男人是谁呢?说话倒是蛮中听的。

  但倦意再次袭来,母亲掩上了房门,又继续睡了下去,母亲嘴角带着准新娘的微笑,高枕无忧地一觉睡到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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