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一个秋天的午后,三十九岁的母亲气宇轩昂地站在海关大钟下面,对她的女儿们说:“这就是外滩。”母亲这时突然想起了白山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于是又强调说:“外滩是我见过的最有情调的地方。”母亲讲这句话时的语气,几乎和白山一模一样。

  孩子们的眼睛随着母亲的手指看着浑浊的黄浦江,和江边一幢幢结实高大的楼宇,以及江岸穿戴摩登异样的行人,心思既烂漫又复杂。

  母亲的六个女儿中,除大朵被爱情留在北方之外,其余的五个女儿都雀跃着跟随母亲迁移到了上海。在这之前,上海的外滩,在她们听来,不过是一个洋气的名词而已,任凭她们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此时外滩展现在她们眼前的既优雅又浪漫的情调。

  母亲带着她的女儿们从南京东路向西,边看边逛,她不停地指给孩子们看这看那,并激动地对孩子们说:“这家是西餐馆,是外国人吃饭的地方;这家是内衣店,专门卖女人贴身穿的衣服。”二朵趴在橱窗上直勾勾地看着,自言自语地说:“还镶着好看的尼龙花边呢!”母亲看在眼里,没有言语。这家是高级餐馆,桌子上铺着雪白的餐布,吃饭的客人脖子上都要戴一块雪白的餐巾……三朵极其羡慕地说:“妈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母亲扬了扬她一头爆开的卷发,得意说:“别以为你们的妈是土包子,妈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孩子们欢愉地跟在她们的母亲后面观赏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即使什么也不买,已经幸福无比了。母亲从她们一只只闪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朦胧的渴望,母亲暗暗想,她的孩子们会在这种渴望的滋润下变得高贵起来,一定会的,她不是已经带她们走出了第一步吗?

  孩子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楼房。孩子们一路上眼睛看花了,脖子看酸了。过了西藏路,母亲指着一个高大的建筑说:“这是我们中国最高的楼。”二朵问:“是国际饭店吧?”母亲问:“你怎么知道的?”二朵说:“我们家的月份牌上有。”

  在一扇明亮的大玻璃窗前,女孩们不约而同都停了下来,她们的目光齐唰唰惊簌地朝里面看着,里面的灯光是雪白的,里面的各式美人也是雪白的,各式各样的发型美仑美奂,有的做好了,有的还正在做着。理发师多半是男的,样子都很摩登,二朵不由自主地靠过去,痴迷地看着里面,理发师洁白修长的手指娴熟地在美人的发间飞舞。他们都蓄着好看的发型,鬓角长长的,那么清秀干净,一个个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一样。靠窗的男理发师刚上完女人头发上的一个塑料发卷,台头和橱窗外二朵的目光相遇,二朵的脸唰地红了,她虽然不懂那目光里面的含义,但这并不妨碍她想入非非。

  母亲说,“好了丫头们,这有啥,等你们长大了,挣了钱,你们的头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现在,我们要吃饭了。”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我们早饿了,我们吃什么呢?”母亲说:“我今天请你们吃大肉面。”只有二朵像有心事地说:“妈,我不想吃饭,我想买样东西。”母亲问她的女儿们:“你们到底是想买东西还是要吃大肉面?”除了二朵,她们齐声说:“吃大肉面。”母亲找了家面店,叫女儿们去找位子先坐下,自己排队开票,正赶上中午吃饭的时间,队排出了门外,母亲给二朵使了个眼色,二朵便来到母亲身边,母亲把早就攥在手里的十元钱递给二朵说:“去买回来吧!”二朵涨红着脸接过母亲给的钱,扭头就要走,母亲说:“买好后到这里找我们。”

  二朵回来的时候,大家也刚好吃完了,二朵把余下的钱悄悄塞给了母亲,然后拍了拍上衣口袋,轻声对母亲说:“买了。”母亲给了二朵一个外面汪着油的纸袋,二朵打开一看是六个焦黄的生煎馒头,自己只吃了一个,剩下的给每人嘴里塞了一个。

  母亲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以后你们自己出来逛吧!上了公共汽车,小的们陆续都有了座位,惟独母亲和二朵还站着,二朵早就想单独和母亲说句话,总算等到了机会。

  “妈,你从前来过上海吧?”二朵目光诡异看着母亲。

  母亲惊怵地看着二朵:“你怎么知道?”

  “妈的头发在那家理发店烫过?”

  “哪家理发店不可以烫头?”

  “妈烫的那种反翘式和那里做的一模一样,我敢打赌那理发师都认出了你。”

  母亲涨红着脸说:“他们一天不知要做多少个头,怎么就认出我来了?”

  二朵笑着说:“妈是谁?妈特别呀?”

  母亲板起脸说:“这话不许乱说。”

  二朵说:“妈上次不是失踪,是来上海烫头了,烫了一个大翻翘。”

  母亲认真地说:“这话千万别对你爸说。”

  二朵指了指嘴说:“妈放心,我这里严着呢。”

  晚上,二朵见妹妹们都睡了,便悄悄拿出那个尼龙胸罩,试着穿在了身上,又舒服又漂亮,不禁自言自语:“天哪……天哪……真好看死了!”她正陶醉着,突然听到身后说:“真不要脸!”

  原来三朵醒着,正用一种刻毒的目光看着她,二朵没有恼,因为她今天情绪特别好,她情绪好就不会恼,她依然笑着对三朵说:“你还小呢!什么也不懂。”

  “小,小你们就可以偏心了?”

  二朵见三朵真的生气了,就说:“那咱俩换着戴。”

  三朵绝然地说:“谁稀罕你那脏东西。”

  二朵仍然笑眯眯地说:“我们家怎么活脱脱出了个林黛玉。”

  “整天病歪歪的,谁要像她,你不是咒我早死吧!”

  “呸呸呸,你讲话咋这难听呢?”

  “我告诉你,今天你和妈在公共汽车上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听到了又怎样?”

  “我是小,但我眼睛里可揉不进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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