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心慈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Ｋ市，风尘仆仆、疲惫不堪。这十来天的时间里，她跑遍了附近的几个城市，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可是她没有找到晓晓。晓晓的手机关机，ＱＱ沉默，他始终都不肯跟她联系。其实，晓晓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都已经大学毕业准备工作了，即使一个人在外边闯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心慈怄着一口气，一心想尽快找到晓晓，亲自把他送到父母面前去，完成自己的承诺。那天，母亲的话虽是气话，却也再一次将心慈伤得深切。在母亲的眼里永远只有一个晓晓，她的心那么疼那么乱，母亲看不到，母亲在意和心疼的只有她的晓晓。可是，心慈已经精疲力尽、心力交瘁，也心灰意冷了，雪晨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问她，她不得不回来给雪晨一个说法了。
可是，怎么说呢？在雪晨的眼里，她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她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的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家。她的世界如此单纯如此美好，自己又怎么能用这样丑陋龌龊的现实去颠覆一个孩子的梦幻人生呢？可是，难道自己也要像许多有着同样经历的女人一样，隐忍下所有的屈辱，只是为了孩子去维持这样一桩千疮百孔、名存实亡的婚姻吗？不，不要！心慈坚决地摇着头，迅速否定了自己的这一闪念，她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么，离婚吗？可是理由呢？理由呢？她能编造出什么样的理由，既能让雪晨接受，又不损害薛枫在她心里眼里的无敌好爸爸形象？而且，不管编造什么样的理由，离婚本身不也会对孩子造成深深的伤害吗？怎么办，怎么办呢？心慈捏起拳头敲击着自己疼痛欲裂的脑袋，纠结着、苦恼着、怨叹着。
“妈妈，对不起，是我伤了您的晓晓。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如果做不到，我用我这条卑微的贱命向您谢罪。”突然，离开父母家时甩给母亲的这句话像一道烁亮的闪电一样，在心慈混沌的头脑里劈开了一条通道，她慢慢走到窗口抬起头，层层叠叠的云团里，她仿佛看见了上帝温暖的慈颜和亲切的召唤。
“来吧，我的孩子！”他张开双臂，仿佛随时准备着拥抱他绝望孤苦的子民。
“上帝哦，莫非这是你指示给我的一条明路吗？如果我的生命可以平息母亲心中的恼恨，如果我的生命可以换取雪晨世界的清平，我又有什么不舍得呢？”心慈的脸上浮出了许多天来的第一朵微笑，她的心也突然平静而安妥了。
用了半天的时间，心慈把家收拾清爽，也把自己收拾清爽，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动身去学校接雪晨。今天正好星期五，雪晨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完全交给她，她们母女俩可一定要开开心心地，把这一个周末过好。学校门口，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和认识的家长打着招呼，又找到廖老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雪晨看见她很是开心，竟然当着廖老师的面就搂着她的脖子撒起娇来。廖老师笑着说：“平时看雪晨这孩子特别独立、特别要强，也特别有主见，没想到在妈妈面前也是这样娇娇的小女儿态哦。”
“我们家雪晨是个特别坚强的孩子，我不在身边倒是表现更好些呢。廖老师，如果以后我有什么事情，雪晨就交给你啦，拜托你多费心哦。”
“没问题的，雪晨妈妈。雪晨在我们家可是我的得力助手呢，什么都帮着我做，带得我那懒丫头都勤快多了呢。”
“是吗？真好！这样我就更放心了。”心慈笑着说。
回到家，雪晨开心地旋转着扑倒在沙发上，咯咯笑着说：“回家真好！”
“怎么，廖老师家里不好吗？”
“挺好，和家差不多，但是没有妈妈呀，我想妈妈嘛！”雪晨笑嘻嘻地说。
“妈妈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哦，妈妈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妈妈不在身边的时候，你才更要好好的哦。”心慈瞅着雪晨幽幽地说。
“嗯，知道啦，老妈。爸爸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哦？见了你就不想我了吗？那天我给他打电话，他还说要来呢。”
“你给爸爸打电话啦？他说什么啦？”心慈急忙问。离开家以后，薛枫给她打过无数个电话，她一次也没有接，只给薛枫发过一条短信，是为了在雪晨面前统一口径。她告诉薛枫，她暂时不回Ｋ市，如果雪晨问，就说她还在姥姥家。薛枫又发来无数条短信追问她要去哪里，她也没再理他。
“爸爸说你在姥姥家忙什么事情呢，不过我听他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的，你们，没什么问题吧？”
“嗯？”心慈愣了一下，看雪晨并不是很认真很在意的样子，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反问道：“你说呢？”
“当然不会啦！爸爸对妈妈是初衷不改，妈妈对爸爸是深情有加，我的爸爸妈妈是浪漫深情又天长地久的神仙眷侣哦，怎么可能有问题啦？是吧，妈妈。”雪晨用诗朗诵般的语调调皮地说。
“小小孩子家跟谁学的，还挺会整词。”心慈一边说着，一边借口做饭走进了厨房，因为她的眼泪又要被雪晨这番无心之语招引出来了。
星期天的晚上，心慈失眠了，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睡觉。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坐在电脑前，时而抚首沉思，时而飞快地敲击着键盘，那一段段凌乱的文字，正是她错综复杂、无人读懂的心事，她把它们都交给了电脑，交给了这个漫漫长夜里的唯一受众。
吃过早饭后，心慈把雪晨送到学校，回来后又对着镜子精心梳洗了一番。正想出门时，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折了回来。她打开衣橱，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在身上比试着，然后又一件件放回去，叹了口气，好像这些都不符合她的理想。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弯腰去床屉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正是那件雪白的订婚礼服。这样简单的样式，这样干净的颜色，也许这才是心慈一心想要的吧？心慈小心地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还好，仍然十分可体。心慈对着镜子静静地欣赏了一会，然后转身出门，向着她永远痴心眷爱着的大海慢慢走去。
第五十章
心慈依然坐在那块蛙形的礁石上，静静回味着自己几十年的生命中，那些浪漫绮丽的美好或者锥心刺骨的疼痛。礁石快要被海水淹没了，一波波冲上来的浪花已将心慈的衣服完全打湿，可是，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甚至是微笑着的。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面前，一切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或许只需一个稍大一点的浪花，就足以把所有的烦恼瞬间卷走、永远沉埋了。心慈举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机，把刚刚编辑好的那条短信发出去，然后用力把手机抛向了远处的海面。手机消失了，心慈甚至没看到它溅起一片水花，没听到它发出一丝声息。
短信是发给薛枫的：薛枫，当你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我选择了大海做我最后的归宿，因为我希望大海能够把过去的一切无痕无迹地深深掩埋。告诉雪晨这只是个意外，好好爱她，永远做她崇拜敬爱的好爸爸。我无恨亦无悔，只是累了也倦了，魂归大海，对我，是最好的休息。
“心慈，不要啊，求你！”昨晚睡得晚了些，刚刚起床的薛枫看到这条短信，简直惊得魂飞魄散。他本是想等心慈慢慢平静下心绪后，再去求她宽恕的，他再也没有想到，心慈会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他顾不上洗漱，顾不上换掉身上的睡衣，就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发动起车子飞也似地向Ｋ市疾驰。他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悔过，来得及弥补。
海毅看到心慈空间的文字终有更新的时候，本是满怀欣喜的，沉寂数日的心慈终于有了消息，海毅焦虑担忧的情绪瞬间释解。这是他回到Ｋ市的第一个早晨，习惯早起的他一边吃着简单的早餐，一边用手机翻看着心慈更新的内容。
“花开是因为欢喜，花落是因为心伤。不是凋零的季节，抵不过的只是人生的风霜，如此冷、如此狂、如此痛、如此伤、如此累、如此倦……就让帷幕静静落下吧，我需要一场忘掉一切的长眠。”
“这个世界如此不堪，它不符合我的理想。很累，很累，但我知道去哪里寻一方净土，安放我不合时宜的灵魂。”
“一直以为自己拥有的是一双能够穿用一生一世的鞋子哦，为什么它也会出现这样的破洞？一直以为它是一双不仅美丽精致而且经久耐穿的水晶鞋呀，为什么它也是这样寻常？寻常到令我绝望！”
“我热爱大海，我愿化作海上的鸥鸟。”
“给我一个无风无浪、和暖晴好的早晨吧，让我一步一步走进大海的碧波，慢慢没入幽静的海底。我希望我的灵魂能化成一只白鸥，获得永恒的自由，身体的、精神的、心灵的，永恒自由，无虑无忧。”
“或者就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让我变成冰冷的泡沫吧，我竟是连这永恒的灵魂也不想要了。我宁愿化为虚无，从此生生世世，再不涉足这人类的复杂和丑陋。”
“念伤！念伤！念伤！”
“几许心伤无尽愁，从此付东流。”
……
一条条一段段，满篇都是这样凌乱的文字，仿佛一个绝望的灵魂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告白，简直令人触目惊心。海毅越看越不对劲：心慈不是要干傻事吧？这个爱钻牛角尖的傻丫头，不会还和当年一样的冲动固执吧？海毅再也坐不住了，他把吃了一半的面包丢到桌子上，外套也没穿，便匆匆冲出门去。
“爬满青藤的白色石墙，盛开着百合的紫色窗帘。” 心急火燎地赶到心慈居住的社区，海毅念叨着心慈那篇题目为《家，面向大海》的散文中的句子，在面向大海的楼群前，一栋一栋地仔细寻找着。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凭着这只言片语的信息，他竟然真的找到了心慈的家。他确信这就是心慈的家，因为心慈用清丽的文字为自己深爱的家所做的素描，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这儿不是旅游区，四周很安静，除了大海永远都不会歇止的歌啸，没有半点世俗的喧嚣，难怪心慈对这个地方如此热爱。
没有片刻犹疑，海毅立刻沿着那条曲曲弯弯掩映在小灌木丛中的石板路，飞快地向海边奔去。太阳早已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散射出刺眼的光芒，海毅的心始终惶惶地，强烈的不安如一片巨大的灰色云翳，愈加厚重地笼罩在他的心头。
海滩上人并不多，却都在慌里慌张地向同一个地方汇聚。很快，海毅便看到了那个已经被无边的海水包围却仍然无动于衷、对大家声声焦灼的提醒充耳不闻的女子，白衣胜雪，长发飘飘，不正是令他魂牵梦绕的心慈吗？多少年的梦里，心慈都是这样的形象，订婚时她天使一般美丽纯洁的模样，在海毅的心里定格成了永恒。
“心慈！心慈！”海毅大声呼唤着，毫不犹豫地冲进大海，逆着越来越激狂的海浪向着心慈游去。
“心慈！心慈！”海毅声声饱含着深情的呼唤如此清晰地传进了心慈的耳朵，心慈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的衣服和头发已经被一波比一波更加猛烈地扑过来的海浪完全打湿了，她正静静地等待着汹涌的海水最后的吞噬。可是，她却突然听到了一个如此熟悉的声音，隔着莽苍岁月，瞬间温暖了她如此孤冷的心。
“海毅？海毅哥哥！”心慈努力稳住身体转过头来，她真的看见了她的海毅哥哥，正吃力地同风浪廝拼着向她游过来。她不知道他游了多久，本是近在咫尺的海岸现在看去已是如此遥远，可是海毅哥哥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
“心慈！”海毅的声音如此低微，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努力地伸出手将心慈的手紧紧地握住，再也不肯放开。可怜被海水的蛮力冲击得东倒西歪的两个人，只是深深地凝望着彼此，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一个巨浪突然打来，严严地将他们覆盖，瞬间，他们竟是双双不见了踪迹。
薛枫赶到的时候，接警后立即赶来的救援队伍还在打捞，但是希望渺茫。薛枫跪倒在大海边泪流满面地声声悲唤着心慈的名字，可是回答他的，只有白鸥的哀鸣、大海的怒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