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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从见面到走像个影子,六哥摸着生疼的屁股好像做了一场梦,酒已经醒了大半。六哥决定现在就回到师傅那,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大不了就是挨顿臭骂,另外他还有个心思,既然这老头认识师傅,他想把这老头到底是谁弄清楚,总不能挨这冤枉打呀?想到这六哥骑上车朝南菜园而去。

  白葆春已经散了酒席,常顺义和老大沈建功也走了,屋子里单单剩下他自己。正端起茶来要喝,传来敲门声。白葆春披上衣服和老婆同时从不同的房间里走出来。打开大门迎面看见了六哥,白葆春一愣,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现在才来,廖素珍虽然听了白玲的叙述心里埋怨六哥,可是并没有告诉白葆春。

  “这么晚了你干吗来了?”白葆春问六哥。

  爷儿俩和廖素珍走进正屋,廖素珍一声惊叫说:“哟!你脑门子怎么了?”

  六哥用手抹了一把看见了血才知道,刚才那一个跟头脑袋蹭在树上,白葆春也看见了六哥的脑门子上有一个大口子。

  “这是在哪摔的?”白葆春说。

  “师傅,都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跟白玲怄气,把她一人儿扔在雪地里自己走了,您乐意骂乐意打虽您的便。”六哥低着头说。

  白葆春这才明白原因说:“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的脑门子怎么了?”

  “一个叫许三儿的小老头给摔的。”六哥说。

  “你说谁?”白葆春瞪大了眼睛问。

  “许三儿。”

  “你怎么碰见他了?”白葆春不解的问。

  六哥把事情冲头到尾的说了一遍,白葆春沉思了一会说:“我得有十几年没看见他了。”

  转过头来对着廖素珍说:“你还站那干嘛?去找点药给这孩子上上呀?”

  廖素珍如梦方醒的走出门外去找药,趁着这个功夫六哥问:“师傅,他说了,您要是想替我出气就到通州去找他,他到底是谁呢?”

  “说来话长,许三儿叫许文桂,是天桥名跤‘快跤满’满宝珍的徒弟。那时候满宝珍在你师爷宝三的跤场卖艺,天桥有三个跤场,一个是沈友三绰号‘沈三儿’,一个是你师爷‘宝三儿’宝善林,再一个是绰号‘张狗子’的张文山。最后就剩下你师爷一个跤场坚持到了文革以前。你师爷没了以后,这个跤场就是满宝珍维持。算起来,许三儿跟我是同门,按理我要叫他师哥的。”

  “那他干吗打我?”六哥不解的问。

  “打你?就是打我我也不能言语。可这人这么多年就没了影,听说在通州有跤场,我没去过。”白葆春说。

  “师傅,哪天我陪您去一趟,这小老头手可是真快。”六哥说。

  “他有武功的底子,跟他师傅一样,练过太极拳的,他师傅后来还发明了跤拳,他是满宝珍最得意的徒弟。这人很古怪,性情孤僻,他祖籍是通州,京东一带一直到三河,打听“拐子许三儿”没有不知道的,想不到他还真是英雄不减当年哪!哪天抽功夫我是得瞧瞧他去,再不瞧就瞧不见了,这些老人走了不少了。”

  正说话间廖素珍手里拿着药水和纱布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白玲。

  廖素珍走到六哥跟前把他按在椅子上说:“小玲子,拿把剪子来,我把你六哥这撮头发剪下来,挡着伤口不好上药。”

  “我才不管呢,他把我扔在雪地了就白扔了,这是报应!”白玲撇着嘴说。

  “胡说!以后你们俩再打架我一人一顿!”白葆春瞪了白玲一眼说。

  白玲拿着剪子走到六哥跟前一边剪一边说:“哟,这口子可真不小,老天爷真有眼睛,摔了你这么大一口子呵呵!”

  六哥低着头不敢看白玲,因为做好了准备,现在就由着白玲报复自己了,白玲给六哥剪完了头发,廖素珍说:“你给他上药吧,你年轻眼神儿好。”

  白玲给六哥上完了药开始缠纱布,一边缠一边问:“疼不疼?”

  “不疼”六个摇摇头说。

  “那我就再勒紧点儿,一直叫你疼了为止!”白玲说。

  六哥头一次和白玲挨的这么近,他甚至能闻见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从那以后,六哥还是逢五到师傅那去练功,仍然是先接了白玲。白玲好像温和了很多,路上和六哥的话也很多。六哥也不觉得别扭和她也是有说有笑。特别是那次挨近白玲以后,六哥每逢看见她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六哥,你为什么不乐意接我呢?”一次白玲问。

  “你矫情。”

  “我现在不矫情了你还乐意接我吗?”

  “不矫情就乐意接了。”

  “那我以后不留神再矫情呢?”

  “那就还把你扔在半道儿上。”

  “你敢!傻六子,你要是再敢把我扔下,我这回真不饶你了,一定叫我爸爸收拾你!”白玲说。

  六哥虽然不爱听“傻六子”这个词,可是现在从白玲嘴里听起来已经不那么刺耳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这天是腊月二十五,六哥像每次一样的来接白玲,并且事先到了场甸儿给白玲买了一大挂“山里红”,六哥去接白玲的时候把它挂在脖子上。

  到了车站六哥把车放在路边上,正往公交车来的方向看,身后听见了麻金城的喊声:“六子!”

  “哟,二哥回来了?”六哥转身看见麻金城说。

  “哈哈,回来了,这不今儿来接白玲了,这些日子辛苦你啦!”麻金城说。

  要是放在以前,六哥巴不得麻金城早点回来接白玲,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听到这话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六哥并没说什么笑了笑说:“二哥,我算是交班儿了,你把这个给白玲。”说完从脖子上摘下山里红递给麻金城。

  六哥骑上车走了,过了一会儿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车站,他看见了一辆车已经靠站,六哥赶紧回过头来,因为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愿意看见白玲从车上走下来。

  白玲下了车,一眼就看见了麻金城:“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晨下的火车。”麻金城说。

  “今天早晨下车还不在家歇会儿,又跑来练功?”白玲说。

  “我得接你呀,这是我的任务我不能耽误了呀!”麻金城说。

  白玲四周看了看说:“我六哥呢?”

  “我把他打发回去了,我来了还用他干吗?看看二哥给你买了什么?”麻金城说着递上那串山里红。

  两个人到了家,正赶上六哥提着泔水桶朝门外走来,白玲跳下车来说:“六哥,你看二哥给我买的山里红个儿多大,你吃不吃,酸死你”白玲笑着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麻金城推着自行车也走进了院子,并跟着白玲去了她的房间。六哥看着他们想着刚才白玲说的话,自言自语的说,什么时候这串山里红成了你二哥给你买的了?

  既然二哥麻金城和白玲的关系亲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师傅也并不制止,六哥虽然和白玲不似过去那样动不动就拌嘴,也觉得没有必要和白玲弄的过分亲近,弄不好在招二哥麻金城不乐意或者引起误会,反而坏了兄弟情分。

  六哥虽然这样想,白玲从那次事件以后,比过去和他的话多的很多,六哥总是有分寸的应付着。老大沈建功就提醒过他,别往里掺合,麻金城已经是师傅法定的姑爷候选人。

  过了年开了春,六哥在师傅这勤学苦练,只是师傅还是让他练那几样,一直也没有告诉他“绊子”(摔跤的招数),即使是带着他去别的跤场,他也是在旁边看着,六哥虽然着急嘴上却不敢说。

  一天六哥下班回家,老娘把他叫到跟前:“小六子,妈跟你说点事儿。”

  “您快说,我今天还要到师傅那去呢!”

  “你也老大不小了,练那玩艺干嘛?不就是多吃两碗饭。我就不乐意你喜欢这个。”老娘说。

  “那我也不能学了半截就不学了,我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不白费了?”六哥说。

  “白费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什么要紧的事?你得想着将来怎么办,我有个同事李姐,她有个闺女,她退休了,姑娘接了她的班。我瞅着挺好的,昨天我和她妈商量了,今天就叫你们见见面儿。你要是看着成,等你在厂子出师了就结婚,你是咱们家的独苗,我可想着早点抱孙子呢。”老娘说。

  六哥一听心里一愣,说真话,要不是白玲事件,六哥到现在脑子里还没有女人两个字。

  “今儿不成,我这就得走了。”

  “你敢!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找你师傅玩命去,摔什么跤呀,赶情他没儿子不着急。”老娘厉声说。

  六哥很早没了父亲,母亲的话就是圣旨,何况六哥的母亲性格刚烈说一不二,六哥从不敢反抗。

  “还愣着干嘛?赶紧吃完了饭,找身干净衣裳换上,约好了在北海公园南门见面儿!”老娘命令到。

  看来不听老娘的也不行了,六哥不说话了。

  六哥吃完了饭,老娘像押着犯人似地走出了家门。天色还早,坐车到了北海公园。南门瓮城的墙下站着两个人,一个与老娘岁数相仿,一个是个头不高的年轻姑娘。下了车老娘指着那两个人说:“看见了吗?那两个站在墙根儿底下的就是。”

  六哥忽然觉得局促起来,因为这必定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一向大大咧咧的六哥躲在老娘的身后,母亲永远是能够保护儿子的,这句话从六哥现在的表现是不是能证明呢?

  “李姐,早来了吧?吃了没呢?”老娘用北京女人惯常的话问候着对方。

  “我们也是刚到,你也吃了吧?”叫李姐的女人笑呵呵的说。

  “快叫李姨”老娘扭过头来说。

  对方也同样要求那姑娘,叫六哥听起来仿佛他们都成了小孩子。

  “哟,这小子个头真不小,牛犊子似地”李姐打量着六哥说。

  “就是傻大个儿,没心眼。”老娘的话中代着得意。

  老娘又看了看姑娘,姑娘显得瘦弱了些,长眉细眼,脖子上围着一条淡红色的纱巾。

  六哥从小到大,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打交道的就应该说就是白玲了。所以,他很自然的就拿眼前的这个女孩和白玲做了一下比较。无论打扮和身量以及她脸上羞却的表情,和白玲比起来完全不同。

  相互介绍了一下,姑娘叫陈静。两个做家长知趣的拉着手走了,现在只剩下六哥和陈静。

  姑娘说了一句“咱们进去走走吧。”就朝售票口走去,六哥现在是惊慌失措,到了售票口竟然忘记了拿钱,陈静买了门票。

  进了公园过了石桥,夕阳西下,公园里游人不多,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转过“居庸叠翠”的牌楼顺着右边的甬道,六哥的脑子开始乱起来,先想到的是今天没去师傅那也没法请假,师傅问起来怎么说呢?看着眼前走着的这个姑娘不知道说什么,这也是件发愁的事。陈静好像也没勇气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走到了“太液池”南岸的长廊,身后是琼岛和白塔,对面隔湖相望的是夕阳下的五龙亭。

  “就在这坐会儿吧。”姑娘说。

  两个人坐在长廊的长凳上,一个在左一个在右,都看着湖面没说话。

  “你妈这个人不错,我们在一起工作。”陈静首先打破沉默说。

  “是,我妈脾气不好心眼好。”六哥说。

  总算有了开场白,尽管话题是六哥的老娘。说了几句,六哥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烟才后悔,因为老娘在家里嘱咐过他,不能当着姑娘的面抽烟,想掐灭了又觉得这样反而不好,于是这颗烟基本就夹在指间没抽。

  陈静好像并没注意六哥在抽烟说:“你上班几年了?”

  “今年就三年了,快出师了。”六哥说。

  “听说你还有两个妹妹?”

  “嗯,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

  “北海你经常来吗?”

  “不常来,我就知道在荷花池那边有个跤场子。”六哥忽然想到在没拜师之前经常出去摔跤,那个跤场他来过几次。

  “什么叫跤场子?”陈静不解的问。

  这个词有点专业,难怪姑娘听不懂,六哥解释说:“就是摔跤的地方。”

  “你喜欢跟人打架?”陈静说。

  对这样的问题六哥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看来她对摔跤是一无所知,自己的老娘最开始反对他摔跤也是这样理解的。

  六哥仔细的解释摔跤是什么,又说起自己怎么拜师傅,师傅又怎么有名,说着说着就入了神,姑娘听的好像也挺投入,天渐渐的黑了下来。

  必定是初春,湖面上刮来的风很冷,六哥站起来说:“咱们往外走吧,天凉了。”

  两个人绕着长廊顺湖边走去,出北海后门对面就看见什刹海。话说了不少,彼此好像熟悉了很多,六哥说:“你饿不饿,我请你吃卤煮火烧,体校旁边的胡同里有一家,味儿不错呢。”

  “我爸爸喜欢吃那个,我没吃过,闻着臭哄哄的。”陈静犹豫着说。

  “好吃,你跟我走吧!”卤煮火烧让六哥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兴冲冲和陈静朝什刹海体校旁边的胡同里走去。

  不大的地方人很多,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在北京,吃这个东西的人,大都是引车卖浆支流,人声嘈杂。六哥找了地方叫陈静坐下,自己买了端上来。

  “好吃不?”六哥此时已经没有了别扭的感觉,他甚至忘了他今天干什么来了。

  “还行,就是这里的猪肠子我吃不了。”陈静说。

  “你给我,我就爱吃这个”六哥说着伸着筷子到陈静的碗里夹肠子。

  “你吃这个,肺头,这东西好吃还没味儿。”六哥说着又从自己的碗里给陈静夹猪肺。

  若干年以后六哥回忆起那件事乐着说,我当时吃错了什么了,我都忘了我这是搞对象,刚认识人家怎么能那么随便呢?

  吃了东西两个人走了出来,气氛已经大不相同了,到了车站陈静说:“你什么时候休息呢?”

  “星期三。”六哥没加考虑的说。

  “我是星期天”陈静说。

  陈静的话很明显,问休息的日子就是有再见面的意思。六哥没有想到,只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的问题,所以没有接下文。

  六哥自从认识了陈静以后,心里感觉不一样了,那是种神秘和新鲜的感觉,甚至看见马路上的情侣,他自己都觉得快乐,因为他也有了对象。老娘当天就等到很晚,见了六哥就问怎么样,六哥只是几个字,挺好的。

  既然是挺好的,当妈的也就不便再问,何况没几天老娘从陈静那也来了消息,姑娘感觉也很好,把老太太乐的合不上嘴。六哥跟陈静交往了一段时间以后,老娘就张罗着让陈静到家里来,六哥没答应,实际上六哥就是因为家境贫寒,不好意思让陈静看到家里现在的状况。

  这天六哥到了去练功的日子,下班到了师傅那,天气暖和,师傅这儿又是高朋满座,吃完饭照样是后院切磋,快要散的时候,白葆春忽然叫住了六哥:“小六子,你在这等着我,送完了客人我找你有事呢。”六哥听了心里纳闷没敢问。

  不一会师傅重新来到后院说:“你这么多日子跟着我学跤,我一手活儿没教过你,整天的让你蹲桩、捻手棍,拉地秤,你心里头埋怨我吗?”

  说句实话,这是六哥自从跟了白葆春以后一直就心里起急的根源,现在师傅问他哪敢说,只好嘴上应付着说:“没有,您早晚得教我,我不着急。”

  ”算你有耐心,可你说的不是实话。我告诉你这是短的,当初我跟你师爷宝三儿学艺的时候,半年都没跟我说过三句话,从今天开始我教你使活(就是摔跤的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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