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谈努力


  曼德拉的和谈努力是从监狱里开始的。

  一九六二年八月,四十四岁的曼德拉最后一次被捕,从此开始了他长达二十七年半的牢狱生涯。迫于国内外的压力,南非政府早就放言可以释放曼德拉,只是那时的释放是有条件的。先是要将曼德拉放回他的家乡特兰斯凯。那时特兰斯凯成了“独立”的“共和国”,曼德拉的侄子兼好友马坦齐马当了“特兰斯凯共和国”的首相(后来改叫总统)。马坦齐马也欢迎这位比他年轻的叔叔回家乡。

  “特兰斯凯共和国”是一个全世界只有南非承认的“独立国家”,实际上是南非白人政府“班图斯坦”计划的产物。曼德拉和非国大当然拒绝这样的“释放”。

  一九八五年,时任南非总统博塔提出了释放曼德拉的新条件——放弃暴力反抗。这个条件也被曼德拉和非国大拒绝了。非国大提出了要求政府先停止暴力镇压,释放政治犯……等条件。

  到了这时,非国大与政府的和解已经有了可能。非国大本来就不是个武装斗争的组织,成立“民族之矛”是被政府逼的。曼德拉更不是个崇尚暴力的革命者,他的骨子里就是个和平主义者。在曼德拉看来,暴力、坐牢、谈判,都是斗争的形式,只要能达到建设民主自由新南非的目的就行。既然双方都提出了条件,谈判就成了可能,也是最佳选择。无非是谁先迈出第一步的问题。

  就谈判本身而言,也有谁先迈出第一步的问题。实际上,曼德拉迈出了勇敢的第一步。

  对非国大而言,曼德拉在狱中和白人政府的谈判有先斩后奏之嫌。直到曼德拉当上了南非总统,还有人诟病他对组织的忠诚。确实,这种未经组织批准的与敌人的谈判是要冒极大政治风险的。但是,勇敢的曼德拉这样做了,并且成功了。这是一种担当精神。

  一九八二年三月,曼德拉、西苏鲁等四名非国大高层领导人被带离罗本岛,转移到开普敦的波尔斯穆尔监狱。四个人被单独关押在一幢三层楼房的顶楼上,单独的卫生间里有马桶、小便池、两个水池和两个沐浴头。干净而时髦的大房间里有四张正规的床,床上有床单和毛巾被。对于十八年睡在铺着薄席的石头地板上的人来说,这是十分奢侈的。和罗本岛相比,曼德拉他们觉得自己住进了五星级酒店。

  波尔斯穆尔的伙食和罗本岛相比就算是宴会了,可以正常地吃到肉和蔬菜。还可以看到《时代》和《卫报》。大卧室旁还有个里面有椅子、书桌和书架的小房间,曼德拉把它当成读书和写东西的书房。曼德拉有早起的习惯,他每天早上在公共房间里跑步、跳绳,做仰卧起坐、俯卧撑。

  波尔斯穆尔监狱里不用再劳动,曼德拉在楼顶上开辟了一个小菜园,自己给自己安排劳动。波尔斯穆尔监狱在大陆上,家人来探视也比去罗本岛方便得多。一九八四年五月,政府允许曼德拉他们进行“接触性探视”,曼德拉和妻子、女儿不用再隔着大玻璃用麦克风说话,而是可以面对面地说话。曼德拉拥抱了自己的妻子、女儿和外孙女。这是个美妙的时刻。曼德拉事后算了一下,他已经二十一年没有碰过妻子的手了。关于这一点,夫妻二人的认识不太统一,温妮说上一次碰到丈夫的手是二十二年前。

  移监意味着什么?四位战友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大可能是政府将他们与罗本岛上的战斗集体分开,消除非国大对罗本岛上的政治犯们的影响和领导。十多年下来,罗本岛上的斗争已经成了支撑整个国家民族解放斗争的神话,非国大是岛上斗争的龙头,他们几个人是龙头的龙头,所以要将他们移出罗本岛。

  一九八四年末,科比·库依茨上任南非司法部长。库依茨上任不久就批准了两位西方著名政治家访问了曼德拉。曼德拉感觉到这位新部长似乎是一个新型的南非白人领导人。后来,曼德拉与政府的谈判就是通过库依茨部长这个渠道开始的。

  一九八五年八月,曼德拉在开普敦医院做前列腺手术。住院期间,库依茨部长去医院探视了曼德拉。曼德拉住院前曾经给库依茨部长写过信,建议部长能安排一次见面,共同讨论非国大与政府的谈判问题。部长并没有回信。

  库依茨部长的突然到访让曼德拉吃惊。探视是轻松愉快的,两人像老朋友一样聊聊天,开开玩笑,没有讨论政治。曼德拉唯一提到的敏感问题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受到警察骚扰的事。曼德拉的妻子温妮·曼德拉被强迫离开自己的家,搬到另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新住处被袭击,几近无处安身。曼德拉希望部长能关照此事,希望政府能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住回约翰内斯堡的家。库依茨没给曼德拉任何承诺,但告诉曼德拉他一定会认真处理这事。随后,温妮便结束了长达九年的国内流放生活,住回了约翰内斯堡的家。

  几天后,曼德拉出院。回到波尔斯穆尔监狱就不和战友们关在一起了,而是被单独关在一套三室一厅的屋子里,客厅、卧室、书房、健身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这对一个囚犯来说就更奢侈了。曼德拉作为“世界最著名囚犯”,他所享受的特权可说是一步步增多。曼德拉对这些物质上的优待向来反应不太敏感,他只为离开了自己亲手开辟的楼顶菜园而惋惜。曼德拉很快意识到,单独关押可能是谈判的好条件。

  很难说当时将曼德拉等四位非国大高层领导从罗本岛移监到波尔斯穆尔来不是政府在为谈判创造条件。只不过政府只做没说,曼德拉先说出了谈判的愿望。

  打仗有战法,谈判也有技巧。尤其是政治谈判,谁先提出邀约很讲究。武装敌对的对方,在对方没有做出重大让步之前先提出谈判的一方往往会被认为是示弱甚至背叛。

  曼德拉所代表的一方是非国大,非国大当时是非法组织。曼德拉、西苏鲁等主要领导人被关在监狱里,曼德拉的亲密战友坦博流亡国外,在赞比亚首都卢萨卡建立了非国大总部坚持斗争。政府与一个非法组织谈判更加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南非政府给非国大扣上了红帽子,说非国大是共产党控制的,是共产主义恐怖组织。政府决不可能与恐怖组织或共产党人谈判。在当时的冷战背景下,“反共”的幌子很管用。只要跟共产党扯上关系的事,任何政府采取镇压手段西方世界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美国政府为了支持南非政府,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宣布非国大为恐怖组织,将被关在监狱里的曼德拉列入恐怖分子名单。

  非国大和南非共产党确实是长期的盟友,非国大里也有共产党员。但这毕竟是两个组织,政治纲领是不同的。非国大指出,南非政府是法西斯和种族歧视主义者,除非政府解除对非国大的取缔令,无条件释放所有的政治犯,把军队从各个城镇撤走,否则就没有什么好谈的。

  表面上看,在如此对峙的局面下展开谈判似乎不可能。可是,曼德拉意识到,无论主观愿意还是形势所迫,政府的谈判意愿是真的,现在也到了开始谈判的时机。曼德拉决定主动跨出这一步,并且决定独自行动。这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如果谈判失败或者得不到组织认可,曼德拉将牺牲掉自己的声誉。

  被单独关押不久,曼德拉再次给库依茨部长写信,希望就谈判问题进行一次对话。长时间没有回音,时间长得甚至令曼德拉有点泄气了。

  这时,国际社会对南非种族隔离政策的反对声一浪高过一浪,对南非进行制裁的国家和国际组织越来越多。一九八五年十月的英联邦会议上,大多数国家同意英联邦加入国际社会对南非的制裁,时任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却坚决反对。英联邦决定组成一个“著名人士”代表团访问南非,就制裁的必要性做出评估。这件事让曼德拉与政府的谈判出现了转机。

  一九八六年五月,英联邦著名人士代表团来开普敦的波尔斯穆尔监狱会见了曼德拉。曼德拉将这次会见当成宣示谈判意愿和与组织进行沟通的机会。

  曼德拉首先申明自己不是运动组织的领导人,运动组织在卢萨卡,领导人是坦博。曼德拉要求代表团一定要去卢萨卡见坦博,并请代表团将自己的观点转告坦博。然后曼德拉又申明,他下面要说的观点只是他个人的观点,不代表组织,甚至不代表被关在同一个监狱里的同志。

  曼德拉的观点简单明了——赞成非国大开始与政府谈判。

  代表团很多成员都关心曼德拉的政治倾向以及非国大领导下的南非将是什么样子。曼德拉很了解这些人的担心。他首先申明自己不是共产党人。非国大承认在南非居住的人,不分肤色,都属于南非。非国大致力于建设一个没有种族歧视的社会。相当于非国大纲领的《自由宪章》也表明了民主和人权的原则。非国大要建设的新南非不是社会主义的。至于少数白人关心自己在新南非中的安全感问题,曼德拉认为这是因为政府和非国大缺少沟通造成的,可以通过谈判解决。

  曼德拉实际上是告诉国际社会,新南非只要黑人的公平和人权,南非的资本主义制度和国体、政体都不会变。确实,这也就是非国大斗争的目标,和共产党的目标不同。

  代表团也广泛地关心暴力问题。曼德拉表明,他绝不认为暴力是解决南非问题的最终办法。以暴对暴是不得已而为之,放弃暴力也是可以谈判的。

  总之,曼德拉的态度很明确:谈判是可以解决问题的,而且是最佳选择,现在是谈判的时候了。

  代表团带着曼德拉的观点和态度去了卢萨卡。曼德拉对和平前景充满了乐观期待。当代表团回到开普敦准备再次会见曼德拉时,南非政府粗暴地破坏了和平气氛。南非边防军对非国大在博茨瓦纳、赞比亚、津巴布韦的基地进行了空袭和突然袭击。著名人士代表团立即离开了南非。曼德拉为和平谈判做出的努力遭到挫折。

  袭击非国大境外基地的命令是总统博塔下达的。人称“大鳄鱼”的博塔是坚定的种族隔离主义者。不过,这个行动倒未必说明政府不愿谈判。军事对峙的双方若要谈判,各方都希望自己在谈判前先取得战场上的优势,这会为己方增加谈判筹码。估计这主意是个军人给博塔总统提出的。

  这个简单粗暴的主意造成的后果是,非国大号召南非人民举行武装暴动,人民积极响应,南非国内的动乱和政治暴力达到新的高潮。群众的愤怒失去了控制,城镇变得动荡不安。国际社会对南非政府的压力继续增大。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二日,南非政府宣布全国处于紧急状态。

  这样的环境似乎根本不适合和平谈判。但是,曼德拉没有被沮丧压倒,他继续为和谈做出努力。曼德拉通过监狱长约见了监狱管理局长,又向局长提出了和库依茨部长见面的要求。局长和部长通电话后,用自己的车将曼德拉直接送到部长家里。

  这次见面和去年的医院探视完全不同。曼德拉和库依茨部长足足谈了三个小时,而且只谈政治。库依茨向曼德拉提出了一些切中要害的问题,比如:非国大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停止武装斗争?曼德拉的讲话是否能在整体上代表非国大?曼德拉本人对新南非中少数民族在宪法保障方面有什么打算?

  曼德拉知道,自己找对了谈判对手。司法部长十分熟悉政府与非国大的分歧,这些问题都是双方分歧的核心。曼德拉按照对著名人士代表团的回答答复了库依茨。库依茨希望得到更明确的答案,曼德拉提出了和博塔总统见面的要求。库依茨记下了曼德拉的要求,并表示将通过正常渠道转达曼德拉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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