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母亲生心慈的时候身体受创,医生说母亲再怀孕的可能性很小了。母亲盼儿求后的传统观念也很强烈,可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认命。虽然心慈聪明懂事,并不比男孩子差,但女孩子终归还是女孩子,她再优秀也改变不了村人对他们家的蔑称,再能干也摘不掉那顶“绝后”的大帽子,所以,没有儿子始终是母亲心底最深的疼痛,最大的遗憾。

  上一年的初冬时分,母亲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的结果,竟然是怀孕了。母亲欣喜若狂,父亲却不以为然。父亲说,我们有心慈就足够了,这个孩子还是不要的好,都四十出头的人了,何苦受这个累。母亲却认准了这一定是老天眷顾,格外恩赐给她的儿子,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母亲盼来的果然是个大胖小子。母亲心穹郁积多年的阴翳尽数消散,只觉得扬眉吐气、身心俱爽,简直是高兴坏了。父亲却有些隐隐的忧虑,他不知道怎么给心慈说,他更不知道心慈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父亲的担忧终成现实,心慈的反应之强烈超出了父亲的想象。毕竟十九年来,家里一直只有心慈一个孩子,她已经习惯了独自享受父母全部的关爱与呵护。在她的心目中,她们的三口之家是最完美的组合,就像一个等边三角形,怎么看都是平衡而稳固的。可是现在,这个小小的入侵者陡然破坏了这种平衡,父母爱的天平已经严重倾斜了,他只需要呱呱哭泣几声,就足以让父母手忙脚乱折腾半天。而且,这是一种快乐的折腾,母亲脸上那幸福的表情,每一次都能将心慈的心刺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

  心慈不能接受,甚至莫名憎恨这个突兀闯入她专属领地的不速之客,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是个男孩。她觉得她所有的骄傲都被这个小婴儿的性别打垮了,她所有的努力都因为这个小婴儿的性别变得一文不值。幼时遭遇的种种,对心慈的心性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导致了她对重男轻女思想产生了一种病态的仇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不能容忍别人在她面前提“绝后”这样的字眼,不管人家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都会不能自控地向人家发起唇枪舌剑的猛烈攻击。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渴望父母对她的爱是毫无保留的,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孩而觉得稍有遗憾和欠缺。她一直都在逼迫自己,承担起男孩能够承担的一切。记得爷爷去世的时候,她听从母亲的安排,穿戴起男孩子的孝服孝帽,站在“孝子贤孙”的队列里。不到十岁的她乖乖扛着招魂幡、拖着哭丧棒,跟着父亲、叔叔、伯伯们一起叩头行礼,一丝不苟。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在后面大声嗤笑她,她不为所动,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恨恨地瞪视着他们。围观的乡亲窃窃地议论说:“这个‘小闺女儿’看来是要被父母留在家里的,所以才像男孩子一样教养她。”她才模糊地意识到,原来父母是要她负起某种使命的。虽然并不是很懂,但内心却滋生出一种隐约的自豪感。为了父母,为了这个家的未来,她愿把自己的人生交给父母,为此,她甚至不惜舍弃了自己的爱情。她早已决定了,毕业后就回到父母身边,任由父母安排自己的未来,包括婚姻。她也会像婉儿那样,永远留在这个家里,为父母养老送终,为老许家传宗接代。她愿做牺牲,因为牺牲是神圣的。这种“神圣”的理念一直就在她的心中酝酿着,坚定而不可动摇,纵然读了几年的大学,也不曾有丝毫的改变。可是,随着这个小婴儿的到来,这一切突然变得毫无意义,她精心设计的人生布局将被全盘否定。心慈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茫茫然不知道该把脚迈向何处了。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父母,更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可爱又可恨的小婴儿,她选择了逃避。

  整整一个暑假,她都把自己关在小卧室里不肯出来,父亲一次次敲门想跟她好好谈谈,她都不理不睬。她连自己一向信任和敬爱的父亲都拒绝了,这让父亲很是难过,也更加担心。母亲非常生气,她觉得这个孩子真是太不懂事,“独”得有些过分了,连自己的弟弟都容不下。母亲产后情绪容易激动,气不过时,经常在她门外牢骚责骂,这让心慈更加伤心。虽然她和母亲感情一直有些疏离,不及和父亲来得亲密,可是因为她一向乖巧,母亲也很少对她说重话,现今如此情状,还不是因为她有了儿子吗?想想真令人寒心。

  心慈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


  第十二章

  那天下午,弟弟一直在哭闹,心慈被吵得心烦,索性跑出家门,一个人在村外的小河边溜达。

  “心慈!心慈!”有人在喊心慈的名字,虽然距离较远,心慈也已经听出那是婉儿的声音。她转头寻视,正看见婉儿沿着小河飞也似地跑来,后面还跟着祖望。祖望又高又壮,站在娇小美丽的婉儿身边,简直像座铁塔一样。

  “哎呀你走远点,别老跟着我好不好,我想和心慈说会儿话。”婉儿推了祖望一把,祖望纹丝不动,还嘿嘿笑着没脸没皮地说:“说就说吧,大家一起说哦,我跟心慈也是同学呢,是吧?心慈。”

心慈脸微微地红了,她笑笑,没说话。

  “那拜托你去给我们买两支雪糕,可以吧?”婉儿从口袋里掏出几元零钱塞给祖望,终于把他支走了。

  “婉儿,看来你们相处得还不错哦。”心慈看着祖望远去的背影笑着说。

“  粗人一个,不过是将就着,没什么错不错的,就那样呗。”婉儿轻轻叹口气:“还是你好哦,心慈,妈妈终于给你生了个弟弟。”

  “我才不稀罕什么弟弟呢!”心慈气呼呼地说。

“怎么这么说呢?心慈,有了弟弟你就自由了,多好哦!难道非要像我一样,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吗?”

  “我情愿搭上自己的一辈子,我早就准备好了要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可是现在……”心慈的眼圈一红,眼泪又下来了。

  “你怎么还哭了呢?心慈。你怎么这么傻哦,你的思想好奇怪哦。如果换做是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婉儿惊讶地看着心慈,感觉她真是不可思议。

  “你也不懂,谁也不懂,我自己也不懂。反正我就是难过,就是恨。”心慈抽泣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呀,心慈,你咋哭啦?嫌我回来晚了吗?我可是一路小跑着,只怕雪糕化掉呢。”祖望举着两支已经开始软化的雪糕,奇怪地看着心慈,半开玩笑地说。

  “我走了,婉儿。”被祖望看到自己泪涟涟的样子,心慈很是难为情,她掩着眼睛转身走开。

  “哎,雪糕哦,心慈。”祖望喊。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心慈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

  “她怎么了?你惹她了?”祖望一边把雪糕向婉儿手里送,一边问。

  “我怎么会惹她。人家是大学生,懒得理你这种大老粗。”婉儿白他一眼,扭头就走。

  “哎,婉儿,雪糕……”

  “不吃了!”

  “都不吃,干嘛让我去买?”祖望举着两支软塌塌的雪糕,左边吸一口,右边吸一口,满手都是黏黏的汁水。他看着婉儿细俏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心慈不理我没有关系哦,你理我就行,我肯去你们家,不就是为了你吗?”

  心慈回去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弟弟躺在外屋的摇篮里睡着了,奇怪的是,母亲却不在。心慈向四周看了看,忍不住蹑手蹑脚走到摇篮边,去看那熟睡的小婴儿。自从放假第一天看过他那一次,后来的日子,因为心里别扭,心慈都没再走近过弟弟一步。突然,心慈看到弟弟胖嘟嘟白嫩嫩的小腿上趴着一只蚊子,本能地举起手拍了过去。“啪”地一声脆响,小婴儿哆嗦了一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心慈,你干嘛?”母亲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一把把心慈推开,忙不迭地把小婴儿抱起来,轻轻地拍着、哄着。

  心慈毫无防备地被推了个趔趄,没有站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妈!”她忍不住委屈地大叫。

  “妈什么妈,你这个孩子真是太奇怪了,弟弟这么小,你竟然能动手打他,你还真能下得去手哦。”

  “我没有!”心慈激烈地喊。

  “我都看到了还说没有,我不过出去那么一小会儿,你就这样,你是不是一直瞅着等机会呢?你可真是太毒了些,怪不得那么小的时候就能对祖望下那样的狠手。弟弟招你了还是惹你了?家里亏你了还是欠你了?你看你这一个月整天吊着个脸,你想干什么呢?爹爹妈妈把你养这么大,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你不但不领情,还光来添堵,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懂事的孩子呢?反正我觉得我已经仁至义尽,很对得住你了,这个家你愿待就待,不愿待就滚,省得在家总思谋着伤害弟弟。”母亲积聚了许久的火气、怒气、怨气一股脑儿爆发,她越说越气,口不择言,最后竟然连这样的狠话都脱口而出了。心慈呆呆地看着母亲聚满怒恨的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母亲那迅速开合的嘴巴告诉她,这都是真的,母亲确确实实要她“滚”。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盯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好,我知道了,我懂了,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说完走进自己的小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父亲暑假前刚被调任镇中心小学校长,前几天去外市参加培训学习了,不在家。如果他在,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即使发生,至少心慈不会被伤得这样彻底。即使受伤,至少父亲会迅速地为她疗伤、止痛。

  可是,偏偏父亲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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