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举世瞩目的声明和宣判


  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日,曼德拉一行在最严格的安全防范下被带到司法大厦。法庭上照旧挤满了人,曼德拉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和母亲,曼德拉向她们点头示意。曼德拉知道,自己的妻子和母亲是带着来看自己最亲的人怎样被叛死刑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布拉姆宣布,被告将承认政府的某些指控。法庭上立即传出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布拉姆接着说:被告将对政府的几项指控予以否认。一是“民族之矛”是非国大的军事组成部分,予以否认。“民族之矛”与非国大是相互独立的。二是“民族之矛”执行共产党的指令,坚决否认。三是《行动计划》已成事实,予以否认。《行动计划》并没被采纳,也从没执行过。最高司令部从没有就执行《行动计划》形成决议,那是一份完全没有执行而且很可能作废的计划。

  随后,布拉姆告诉韦特:“阁下,辩护将以被告席上第一被告进行说明开始,他本人参与了民族长矛军的创建,他能告诉法庭该组织的创建情况。”尤塔立即站起来对韦特大法官说:“阁下!阁下!在被告席上作陈述没有发誓作证那样的份量。”显然,尤塔已经为反诘作了充分的准备,要在最终辩护的法庭上好好秀一把。他对曼德拉采用陈述而不是作证的方法大失所望。因为被告的法庭陈述是不能被打断的,他精心准备的反诘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韦特大法官却没有满足尤塔的愿望,他说:“尤塔博士,我认为,不需要你的帮助,被告律师有足够的经验劝说他的委托人。”尤塔只好悻悻地坐下。

  曼德拉站起身来,面对法官,慢慢地宣读了他那份举世闻名的声明。

  曼德拉从自我介绍开始,然后介绍了自己成长为一个自由战士的心路历程和时代背景。重申了对政府指控的承认和否认。曼德拉阐明了非国大的一贯立场和政治主张,强调了武装斗争在白人政府不断强化的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政策下所产生的不得已背景,以及武装斗争企图达到和平解决国家问题的宗旨。

  曼德拉再次宣传了《自由宪章》。《自由宪章》不是一个“把白人赶进大海”的非洲主义文件,而是要在南非建立一个各种族和平相处、自由平等的公正社会。《自由宪章》也不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蓝图,《自由宪章》从未谴责过资本主义。非国大在其五十多年的历史上从未主张过,将来也不会主张对南非的经济结构发动革命性的变革。

  曼德拉重申了非国大与共产党的根本区别。曼德拉承认非国大与南非共产党是长期的紧密合作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非国大受共产党控制。就像英国和美国与苏联合作反对希特勒,并不意味着英国和美国就是共产党国家,丘吉尔和罗斯福就是共产党人。

  曼德拉详细论述了南非黑人与白人生活中的巨大差别。在教育、卫生、收入以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黑人仅仅处于维持生计的水平上,而白人却处于世界最先进的生活水平,并且还准备继续维持这种状况。这种继续维持是以不公正的法律为保障的,不公正的法律剥夺了非洲人平等致富的权利。曼德拉说:

  非洲人缺少人格尊严是白人霸权政治的直接结果。

  ……

  非洲人要求在南非这个整体中得到公正。他们要求在社会中得到安全保证和居住场所。最重要的是,他们要求拥有平等的政治权利,因为没有平等的政治权利,我们将永远无能为力。我知道这种声音使这个国家的白人听起来像是革命的言论,因为多数选民是非洲人。这使白人害怕民主。

  这就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为之战斗的目标。他们的斗争是真正的民族斗争。这是非洲人民的斗争,是非洲人民在他们自己的遭遇和自己的经历鼓舞下所进行的斗争,这是争取生存权利的斗争。

  曼德拉一直在宣读他的声明稿,法庭特别安静。读到这里,曼德拉放下讲话稿,面对法官席,眼睛盯着韦特大法官,背出了讲话稿的最后一段,就是布拉姆大律师强烈要求曼德拉不要说的那一段:

  在我过去的生活中,我已经把自己献给了非洲人民的斗争事业。我反抗了白人专制,我也反抗了黑人专制。我抱有民主和自由社会的理想,希望大家在这样的社会里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享有平等的机会。我希望为这个理想而生活,并努力把它变为现实。如果需要,我愿意为了这个理想而牺牲自己的生命。

  结束了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演讲,曼德拉直接坐了下来,没有按常规回头向旁听席上致敬。全场的眼睛都在看着曼德拉,法庭上下鸦雀无声。寂静似乎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事实上大约只持续了不到三十秒。随后,旁听席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紧接着就是女士们呜呜哭泣的声音。

  曼德拉的这篇讲话得到南非国内外媒体的广泛关注。《兰德每日邮报》一字不落地刊登了这篇讲话稿的全文。按照当时的南非法律,刊登曼德拉这种颠覆罪罪犯言论的报刊是要被取缔的。《兰德每日邮报》可能忽略了这一点。不过,该报以南非第一大报的身份做了违法的事,并没有被取缔。

  利沃尼亚审判受到国际关注的程度是空前的。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为此举行了彻夜的守夜活动,伦敦大学的学生们选举曼德拉为学生会荣誉主席。联合国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南非政府对所有反对种族隔离政策的人士停止审判,给予特赦。南非政府以强硬姿态对付国际舆论,认为国际社会是在干涉南非内政。

  在法庭上宣读了最终陈述后,曼德拉他们回到监狱里等待判决。在等待判决的一个多月日子里,曼德拉一直在撰写论文,以便通过伦敦大学的一系列考试而取得法学学士学位。狱警觉得奇怪,对曼德拉说:“伙计,你将要去的地方不需要法律学位,何必白费劲。”曼德拉没听这话,继续学习。

  六月十一日,曼德拉一行被告又被带到司法大厦听候最终判决。韦特大法官宣布,第一至第三被告曼德拉、西苏鲁、戈万在四项指控都有罪,其他被告三项到一项罪名成立不等,个别被告无罪被撤销指控。宣布完所有被告的罪名,韦特大法官说:“我建议今天不考虑量刑问题。政府方面和被告明天上午十点将被提供发表意见的机会。”

  再次回到监狱,经过讨论,曼德拉、西苏鲁、戈万达成一致意见,无论明天被叛什么刑,即使被叛死刑,也不上诉。律师们对此不解。曼德拉他们认为,上诉将有损道德立场。如果被叛死刑,必然爆发的群众运动将不再受约束。做为群众运动的领袖,上诉会表明自己虎头蛇尾甚至是令人失望的。曼德拉他们要向群众传达这样一种信息:为了自由,即使在斗争中牺牲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以布拉姆为首的律师团认为还是应该讨论一下上诉的事,曼德拉他们认为没必要,他们要求讨论明天上午判决程序的细节问题。看来,曼德拉这位名律师曾经的委托人中也没有过死刑犯。曼德拉问布拉姆:如果我们被判处死刑,将会履行哪些程序?布拉姆说:韦特大法官宣布死刑后,将会问第一被告:“你是否还有任何理由认为死刑不该被通过?”

  曼德拉告诉律师们:“如果这样,我会有许多话要说。我将告诉韦特,我准备去死,并知道我的死对我为之献身的事业是一种鼓舞。我的死,我们的死,都不会白费。如果作为烈士为我们的事业而死,比活着服务于我们的事业更好,那么,我们就会去死。”

  有位律师说:这样的话对上诉起不到多大作用。曼德拉说:兄弟,再说一遍,我们不上诉。

  实际上,曼德拉这个名律师也不是白当的。按他的分析,在南非的大法官中,韦特相对不算是政府的橡皮图章,相对算能秉公执法的。如果判了死刑,上述法庭的法官不会改判。如果没判死刑,上诉法庭的法官可能会认为韦特大法官过于宽容,反而会弄巧成拙。而且,上诉将会有碍于国际社会为释放他们而继续施加压力。当然,这样的分析逻辑更像是个政治家。

  对政府来说,判处曼德拉他们死刑几乎是肯定的。当时的南非司法部长曾经在二战期间公开支持纳粹而被史末资政府判处叛国罪。司法部长跟他的朋友说:史末资总理在二战期间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因为他的叛国罪而把他绞死。国民党人将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韦特大法官的宣判让司法部长和他的政府失望了,没有人被判死刑,所有被告都被判处终身监禁。对曼德拉他们和他们的支持群众来说,这样的判决和四年前的叛国罪审判被无罪释放一样,是一种胜利。

  夜里,曼德拉躺在牢房的地板上,想着白天的判决。韦特大法官在宣判后对布拉姆大律师说,辩护在这个案子中产生了广泛的宣传作用。曼德拉认为,律师的辩护和全国性的群众示威都是这个判决结果的影响因素,国际社会的压力是另一个因素。曼德拉被捕后,非国大成立了“释放曼德拉委员会”,坦博将这个委员会的工作拓展到了国外。国际商会对审判提出了抗议,世界码头工人联合会威胁不再装卸南非的货物。苏维埃主席勃列日涅夫写信给南非总理,要求对此案被告宽大处理。美国国会议员们提出了抗议,英国议会的五十名议员在伦敦举行了游行。

  南非总理在议会中说,判决没有受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抗议呼吁的影响,他说他把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电报都扔进了垃圾桶。这话有很大的吹牛成份。尤其对于韦特大法官来说,没有受到压力的说法是不真实的。当时的国内国外氛围,如果判处曼德拉他们死刑,大多数人都会将韦特大法官看成杀人凶手。

  午夜时分,曼德拉等七位判处终身监禁的囚犯被从睡梦中叫醒。他们被押往大西洋上的一个小岛,曼德拉在那个小岛上渡过了十八年。那个叫罗本岛的地方现在是联合国的世界遗产保护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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