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个夏天过去后,心慈背着父亲给她买的小书包,跟着父亲上学去了。其实按当时的规定,她还没有达到上学的年龄,可是“点心事件”以后,心慈已经不乐意跟着奶奶了,她甚至连冬宝都刻意疏远了。她宁愿一个人呆着,或者跑出去找别的小朋友玩,直到父母亲回来,才肯回家。父亲不放心,所以决定让她提前入学。

  心慈很聪明,安静乖巧,虽然年龄小,学习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她人缘特别好,同学们都愿意和她一起玩,老师们也特别喜欢她。但是,他们谁都不知道,心慈的心灵深处有一道敏感的雷区,是绝对不允许触碰的,否则,她便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疯狂而暴力。

  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课后,心慈拿着一支刚刚削好的铅笔,在手里转着玩。邻桌一个叫做祖望的男生闲得无聊,突然冒出一句:“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吆,你们家没有男孩子吆,你们家绝后了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心慈白皙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她恶狠狠地瞪着祖望,眼里像要喷出火来。

  “没有男孩就是绝后,难道不是吗?”祖望仰起脸挑衅地看着她。

  “不是,不是,就不是!我就是我们家的‘后’!”心慈一叠声地吼喊着,突然举起手里的铅笔狠狠地刺向祖望那张满是讥讽嘲笑的脸。尖锐的笔尖深深地没入嫩薄的脸皮,祖望呆住了,心慈也呆住了。她下意识地抽回铅笔,一串血珠立刻涌流而出。心慈虽然有些心虚,却依然昂首挺胸站在祖望面前,勇敢地等待着比她高出近一头的祖望进行还击。或许是被心慈凛冽的气势镇住了,出名顽劣的“皮”孩子祖望只是不停地揩抹着脸上犹在不停涌溢着的鲜血的细流,惊惑地看着心慈,竟然什么也没有做。没有报复她,也没有告诉老师。

  这让剑拨弩张、严阵以待的心慈大感意外。

  只是放学回家后不久,祖望妈就拽着祖望气哼哼地找到了家里。祖望妈使劲掰开祖望拼命捂着左腮的双手,将那已经肿鼓鼓的伤处指给父亲看。父亲惊讶地看着心慈,根本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心慈不仅不思悔改,还“气焰嚣张”地说:“谁让他那样说我们家的,他那样说就是不行!”

  “他说你们家什么了?”祖望妈厉声问道。心慈梗着脖子撅着嘴不回答,祖望竟然也不肯说。祖望妈气坏了,指头几乎戳到心慈的鼻尖上:“你个小丫头,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哦,平时看着安安静静、文文丝丝的,原来是这样牙尖嘴利、心地狠辣哦。许老师,亏你还是老师呢,你这孩子是怎么教育的?还心慈呢,我看一点都不‘慈’,下手可狠着呢!”

  “我叫念伤,念伤,谁伤我,我就记着谁。”这是心慈第一次使用母亲赋予的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名字,她本来一直都叫自己‘心慈’的,她爱父亲,也爱父亲给的名字。

  “心慈!”父亲第一次如此严厉地吼喊心慈。他一把把她拽到身后,然后陪着笑脸不停地向祖望妈赔礼道歉,表示一定好好管教心慈。最后,父亲还把家里仅有的十几个鸡蛋拿出来,才终于把祖望妈打发走了。

  “心慈,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父亲的眼中满含忧伤。心慈的心很疼很疼,这是她第一次惹父亲生气,父亲的伤心失望,她能读懂。她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拜和敬爱,让这样好的父亲在祖望妈那样的女人面前卑躬屈膝,颜面尽失,她觉得自己真是有罪。

  “善良、仁慈、宽容、爱,这是爹爹希望你能永远拥有的品质。你已经慢慢长大,慢慢有了自己的思想,爹爹希望你能快乐地长大,不要把一些无谓的负担和怨恨放在自己的心上,好吗?”

  心慈不说话,只是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尽管她知道,她也许永远都达不到父亲要求的高度,因为她根本忘不掉那些怨、那些恨、那些伤、那些痛。

  这样暴力“血腥”的事件唯此一次,却让心慈心中的某种意念更加清晰而坚定:虽然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虽然她是一个女孩,但她一定会终生守护着父母,不让他们的人生因为没有男孩而产生任何的遗憾。


  第六章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同村好友婉儿突然订婚了,订婚的对象竟然是祖望,那个连初中都没有考上,整天在村里瞎逛荡,已然沦为“痞子”的坏祖望。

  “为什么?”晚上睡觉的时候,心慈悄悄问婉儿。婉儿和心慈都是住读生,她们两个的床头紧靠在一起。

  “还能为什么呢,不就是给家里找个顶梁柱吗?没有男孩的家庭都是这样哦。”婉儿淡淡地说。婉儿家有三个女孩,婉儿最小,她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

  “可是,为什么是祖望呢?他不肯读书,人也很坏呀。”

  “这是爹妈的主意,哪由得我做主呢?爹妈说,人家条件好的男孩没有人肯倒插门,祖望家是因为男孩子太多,又看中了我家的条件,才主动上门提亲的。爹妈看中的就是祖望的‘坏’,他们说这样的人能‘壮家门’,将来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家了。”

  “哦!”心慈漠漠地应着,心里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在婉儿的身上,她好像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就像婉儿说的那样,“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你更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其实,心慈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别的选择,她自很小的时候就立下诺誓,要终生守护着父母:“不到别人家生活,不姓别人的姓,像男孩子一样给老许家延续香火。”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了解并彻然醒觉,原来竟然真的有这样一种方式,可以让一个女孩子承担起传统意义上应该由男孩子来承担的一切。想到将来她也能给家里迎进一位可以随她姓的“新人”,她竟然有些模糊地喜悦着了。

  高中三年,心慈的同桌是同一个人,薛枫。薛枫阳光帅气,风趣幽默。他看上去很聪明,却不肯用心学习,成绩总是在中下游晃荡。但是,薛枫的知识面很广,一肚子的历史典故、民间传说、宫廷秘史,经常在心慈被繁重的学习搞得头昏脑胀的时候,悄悄讲给她听。他还会在周末回家的时候,带一些美味的零食回来,一股脑塞给心慈。心慈拒绝,他便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每次回家妈妈都买一大堆零食要我带上,生怕学校里的大锅饭饿着她的宝贝儿子。可是,这些东西甜腻腻的我一样也不爱吃,你就当是帮帮我,把它们吃掉,好吗?”

  心慈只好收下,吃掉,然后听薛枫欢喜地说声“谢谢”。

  心慈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薛枫还送给她一串贝壳做的风铃。他说那是他爸爸出差带回来的,他家没地方悬挂,放着怪可惜的,所以拿来送给心慈,一举两得。

  心慈不傻,她只是在装傻,薛枫对她的心思她心知肚明。想到薛枫,她的心里也常常会涌溢起一种朦朦胧胧、温暖而甜蜜的情愫,只是她有足够的理智遏制这种情愫的滋长。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自由的,她早已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摆上了祭坛,去做那命定的牺牲。为了父母将来的生活没有遗憾,她不在乎自己的生命留下遗憾,就像婉儿一样,这是她们的宿命。不过婉儿遵从的是父母的意志,而她遵从的却是自己的心。

  特殊的命运打造了特殊的心性,心慈的心事比同龄的女孩要沉重复杂许多。她也曾经悄悄设想过自己和薛枫的未来,如果薛枫肯去她家……可是很快她就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薛枫的父母都是某镇的公务人员,而且他还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所以,心慈紧紧地闭锁住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扉,任凭薛枫种种的明示暗示,她只是硬起心肠冷下面孔,不理不睬、无动于衷,一味地装糊涂。

  心慈的成绩一直都是极优异的,因为她一直要求自己,一定要出类拔萃,一定要做得比周围那些男孩子更好。她要让那些轻视她和她父母的人知道,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差,拥有女孩子一样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所以,心慈开创了“历史的先河”,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内一所颇负盛名的大学,成了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偏僻的小村沸腾了。

  爷爷在心慈上小学的时候已经因病去世了,奶奶摆上香案,和母亲一起谢天谢地谢祖宗。心慈被奶奶和母亲强迫着跪在她们身后,听她们念念有词地祷告。随着年龄的增长,奶奶对心慈也有了些许的慈爱,心慈对奶奶也不再那样排斥。如今,奶奶肯为自己举行这样隆重的仪式,心慈还是有些感动的,她望着奶奶飘摇的白发,心里暖流涌动。她听到奶奶絮絮叨叨地说:“咱们家的八妮子还真是争气,竟然考上大学了,这可是咱们村里谁家也没有过的荣耀呢。只可惜了八妮子是个丫头,要是个小子,将来还不加官进爵的,不知道多么出息呢。那才真是祖坟上冒青烟,光宗耀祖了哦……”心慈的心仿佛被一枚无形的针狠狠地刺中,立即冷厉厉地疼着了,她腾地站起来,拧身走出了院门。母亲也不爱听了,忍不住对奶奶说:“不是还有您的大孙子冬宝吗?等着您的大孙子有大出息了,来光宗耀祖哦。”

  “嗨,冬宝是指望不上喽,他……”奶奶回头看看心慈不在,心慈母亲的脸色也不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咽住话头,讪讪地住口了。

  冬宝高中都没有考上,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了。曾经被爷爷奶奶宝爱有加的心尖尖,如今也得顶着大日头随父母下田劳动了。干不干不说,一身细皮嫩肉先晒得泥鳅一样黑黝黝的,看不出本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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