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非法出境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非国大接到东非、中非、南部非洲泛非自由运动组织(后发展为非洲统一组织)的邀请,参加次年二月在亚的斯亚贝巴举行的会议。非统组织的宗旨是把非洲独立的国家吸引到一起,促进非洲大陆的解放运动。这次大会将为非国大提供重要的联系渠道,对“民族之矛”争取支持、资金和培训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机会。

  走出国门,去看看其他非洲国家一直是曼德拉的愿望。但这违背了曼德拉不出国,坚持在国内从事地下斗争的承诺。全国执委会和鲁图利主席坚持要曼德拉带队去参加会议,并要求他参加完会议立即回国。曼德拉决定执行这个使命。

  曼德拉的使命不仅是参加会议。为“民族之矛”争取政治和经济支持,寻找军事训练基地是这次出国的重要任务之一。为非国大做宣传工作也是重要任务之一。在其他非洲国家,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知名度并不高。在有些地方,成立只有一年多的南非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反而知名度更大。

  曼德拉的第一站是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那里是非洲大陆的腹地。第一次走出国门的曼德拉领略到了非洲大陆神奇而美丽的大自然,壮观的山脉和大瀑布、原始的丘陵、草原和大森林。途中每一次停留,都仿佛是走进了狩猎场。各种各样的动物令人目不暇接,活泼好动的狒狒穿路而过,懒洋洋的狮子趴在路旁灌木丛中打着哈欠。

  目的地到了,机场上有一群大象和斑马在吃草,怕惊了它们,飞行员只好另找地方降落。接飞机的人带着来复枪来到机场,说是在路上遇到一群凶猛的大象挡住了路,只好绕道,所以来晚了。晚上睡在屋里,狮子仿佛就在窗户下面,它们吼叫时,门窗都在发抖。如此纯粹的大自然既让人毛骨悚然又令人充满向往。

  在达累斯萨拉姆,曼德拉的代表团受到刚刚独立的坦桑尼亚首任总统朱利叶斯·尼雷尔的接见。尼雷尔是今天六十岁左右的中国人基本都知道的名字。尼雷尔第一次访华时我还没上小学。上学后,每次去电影院看电影,不管放啥电影,几乎都要先看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访华的《新闻简报》。在人们还不知道曼德拉是谁时,尼雷尔的名字在中国已经家喻户晓。尼雷尔是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尼雷尔的房子很普通,开的汽车也是简陋的小奥斯汀。这给曼德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曼德拉认为,尼雷尔是真正的人民总统。曼德拉对尼雷尔尊敬有加。

  曼德拉向尼雷尔介绍了非国大和“民族之矛”的情况,并表示希望得到尼雷尔的帮助。尼雷尔认真听完曼德拉的介绍和要求,给出的建议却让曼德拉吃惊和失望。尼雷尔建议曼德拉把武装斗争推迟到索布克韦出狱之后。索布克韦是南非泛非大会的主席,在沙佩维尔事件中被捕入狱。南非泛非大也因为沙佩维尔事件一举成名。显然,在南非以外的非洲领袖眼中,南非的解放运动更应该由泛非大领导。

  曼德拉意识到,向南非以外的非洲领袖宣传非国大是个当务之急的任务。曼德拉向尼雷尔指出了南非泛非大的缺陷。同时强调,推迟武装斗争会从总体上使斗争向后退。尼雷尔建议曼德拉争取海尔·塞拉西的支持,并许诺安排为曼德拉引见。海尔·塞拉西是埃塞俄比亚皇帝,领导人民抗击意大利侵略者,最终获得胜利。埃塞俄比亚人民的抗意战争胜利经验也一直是曼德拉最想汲取的经验。

  曼德拉和他的代表团都是南非“非法组织”成员,他们没有正式的旅行文件,属于非法出境。坦桑尼亚给他们出具了证明,上面写着:“这是纳尔逊·曼德拉,南非共和国公民。他被允许离开坦桑尼亚并返回这里。”在喀土穆机场,海关安检员是老年黑人,他看了曼德拉递上去的证明,抬起头来笑着说:“我的孩子,欢迎你到苏丹来。”曼德拉的白人团员们就没有如此待遇了。老年黑人用狂燥的态度对他们说:“这张纸是什么?这不是官方文件!”曼德拉第一次发现,在非洲,还有把种族歧视倒过来的地方。

  曼德拉的白人同事解释道:“这是坦桑尼亚签发的文件,因为我没有护照。”老年黑人轻蔑地说:“你怎么没有护照?你是一个白人。”同事继续解释,因为自己在南非为黑人的权利而斗争,因此受到政府迫害。老年黑人半信半疑:“但是,你是一个白人。”曼德拉在一旁为自己的同事证明。老年黑人最终在文件上盖了章,轻声说:“欢迎你到苏丹来。”

  在加纳首都阿克拉机场,曼德拉和坦博这一对亲密战友在分别近两年后重逢在异国他乡。曼德拉差点没认出坦博来。原先那个总喜欢把脸刮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著名律师,现在留起了胡子,头发很长,一身非洲大陆自由战士的打扮。

  老战友见面总是令人高兴的。曼德拉向坦博介绍了自己在国内开展地下斗争和组织“民族之矛”的情况。坦博在国外的活动实际上也是地下工作。非国大在南非国内成了非法组织,以非国大名义开展的正式行动都将逐步转到国外的领导核心中来。一年多来,坦博已经在加纳、英国、埃及、坦桑尼亚建立了非国大的办事处,并与其他许多国家进行了很有价值的接触。曼德拉每到一处,都能感受到坦博给各国外交人员和政治家留下的很好印象。组织上当初决定派坦博出国开展工作真是个英明的决定,坦博是非国大最好的大使。

  曼德拉参加了在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召开的独立国家大会。这个大会的目标是把所有的非洲国家联合起来,最后却演变成一场吸收谁不吸收谁的吵嘴大会。曼德拉在会上保持低调,一言不发。他不想在去亚的斯亚贝巴参加泛非自由运动大会前就让南非政府知道自己在国外,曼德拉当时是南非政府的通辑犯。

  在从阿克拉到亚的斯亚贝巴的飞机上,曼德拉遇到了南非泛非大的代表团,他们也是要去亚的斯亚贝巴参加会议,高尔也在他们的代表团中。高尔是曼德拉到约翰内斯堡后的第一个朋友。那时曼德拉二十出头,对政治毫无兴趣。比曼德拉年长十岁的高尔是曼德拉的同事。高尔是共产党员,也是非国大会员。高尔带着曼德拉参加政治聚会、活动、罢工行动。可以说,高尔是曼德拉的政治启蒙者。高尔曾经是南非共产党的中央执行委员,如今竟然加入了泛非大,这让曼德拉不解且难过。

  泛非大的人看到曼德拉感到很惊喜,因为曼德拉在南非已经失踪快一年了。在远离地面、远离家乡的天空上,大家更希望团结,不希望分裂。他们一起讨论南非问题,气氛高兴而轻松。

  在喀土穆机场换乘埃塞俄比亚的航班时,曼德拉发现飞行员是个黑人,这让曼德拉惊奇且恐慌。黑人怎么能开飞机?在座位上坐下后,曼德拉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是陷入了种族主义的思维方式,认为黑人是下等人,开飞机这种高技术工作是上等人白人干的。曼德拉在座位上不断地谴责自己。飞机上天后,曼德拉不再紧张,他透过舷窗向下看,研究埃塞俄比亚的地形,想像着游击队如何藏在这些树林里打击意大利侵略者。

  人们都知道,非洲的埃及是举世闻名的文明古国。其实,埃塞俄比亚也有三千多年文明史,也是非洲的文明古国。在埃塞俄比亚发现的人类化石距今四百四十万年,埃塞俄比亚被认为是人类的发源地。与一般非洲国家不同,埃塞俄比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一直维持着古老的君主制,是保持非洲传统文化最完整的国家之一。一九三六年,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时任皇帝海尔·塞拉西率领人民英勇抗击侵略者。塞拉西皇帝流亡英国后,将他身边的儿子一个个派回国内,率领游击队与意军作战,皇子们都牺牲在战场上,没一个投降。一九四一年,在英国的帮助下,塞拉西皇帝回到国内,赶走了意大利侵略者,恢复了他的王朝。

  在曼德拉心里,埃塞俄比亚拥有特殊的位置。在这里,每一个非洲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根。与塞拉西皇帝会见本身就像是与历史在握手。对曼德拉来说,访问埃塞俄比亚比访问英国、法国和美国更有吸引力。

  大会开幕式由塞拉西皇帝亲自主持。皇帝讲完话后,曼德拉被安排第一个发表讲话,曼德拉也是那天上午唯一一个发表讲话的代表。曼德拉在讲话中回顾了南非自由斗争的历史,感谢非洲各国对南非政府施加的压力,介绍了“民族之矛”的诞生和所采取的行动。

  “一切和平斗争的机会对我们来说已经结束了。如果领导集体不毅然决然地拿起武器进行反抗,那么,他们就是对其人民的犯罪……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夜间,在‘民族之矛’的沉重打击下,整个南非都在颤抖……”

  大会开幕前,东道主举行了阅兵式,阅兵式后的一个会议上,各代表团申请递交国书。非国大的申请被一个乌干达的代表团扣下了,他们说非国大是一个科萨部落组织。曼德拉很气愤,想不客气地予以反驳。坦博制止了他。于是,曼德拉尽量心平气和地、简单地向其他代表们说明,非国大是一个由非洲人联合组成的组织,会员来自各族人民。现在非国大的主席鲁图利酋长就是祖鲁人。

  大会开幕前,人们对非国大还有很多偏见。曼德拉在正式大会上的发言让人们多少转变了对非国大的看法。曼德拉还没讲完,乌干达首相就站起来高声大喊:“继续干下去吧!”

  曼德拉向大会介绍了自己,他最后说:

  我来自南非,在过去十个月里,我一直以一个非法之徒的身份生活在我自己的国家里,远离了我的家人和朋友。当然,我在被迫过着这样的生活时,我发表了公开声明,在声明中我宣布我将不离开我们的国家,而是转入地下继续工作。我决心这样做,并且以此为荣。

  曼德拉坚决回南非继续战斗的声明受到了热烈欢迎。安排曼德拉第一个讲话是为了便于其他国家的代表们对非国大的斗争事业进行评价。许多国家本来不愿意支持在任何地方实行的暴力斗争。曼德拉的讲话说服了大家,南非的自由战士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拿起武器。

  曼德拉和坦博与赞比亚民族独立党领袖肯尼思·卡翁达进行了私下会晤。卡翁达两年后担任了独立的赞比亚的首任总统。和尼雷尔一样,卡翁达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三十多年前,中国青少年知道的非洲国家元首大致就是这两位。后来,中国帮助坦桑尼亚和赞比亚修了一条铁路,就是举世闻名的坦赞铁路。

  卡翁达的担心也和尼雷尔一样,他认为南非自由战士之间缺乏团结,他建议曼德拉在索布韦克出狱后,联合所有力量进行斗争。卡翁达还提到一个担心,他注意到非国大与白人共产党人之间的合作,指出这件事让非国大在非洲影响不太好。在非洲大陆一路走下来,曼德拉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担心。曼德拉决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曼德拉试图向卡翁达证明,赞比亚民族独立党支持南非泛非大是被误导的。卡翁达拍拍曼德拉的肩膀说:“纳尔逊,对我谈这个问题就像往纽卡斯尔运煤一样多此一举。我是你们的支持者,我是鲁图利酋长的一名信徒。但是,我并不能完全代表民族独立党,你必须找西蒙·卡普韦普韦谈一谈。如果你能说服他,你将使我的工作更容易做。”

  卡普韦普韦是赞比亚民族独立党的一号人物,曼德拉第二天就见了他。卡普韦普韦的说法更让曼德拉吃惊,卡普韦普韦说:“我对你的讲话和你们代表团成员确实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果根据你们的讲话和你们的代表团来判断问题,我们当然要支持你们。但是,我听到来自南非泛非大会的报告,说‘民族之矛’是共产党和自由党异想天开的产物,‘民族之矛’只是仅仅想利用非洲人做炮灰。”

  这种弥天大谎让曼德拉震惊。曼德拉吸取了教训,他耐心地向卡普韦普韦解释,自由党和共产党虽然都是白人的政党,但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制造这种谎言的人不是缺乏基本常识就是别有用心。曼德拉告诉对方,他本人就是“民族之矛”背后的主要运作者。那种“民族之矛”由共产党或自由党控制的说法是无稽之谈。

  曼德拉花了一整天时间,终于说服了卡普韦普韦,这位赞比亚民族独立党的一号人物答应将召集一个会议,亲自研究非国大和“民族之矛”的情况,后来他确实这样做了。赞比亚独立后,卡翁达担任了总统,以坦博为首的非国大总部就设在了赞比亚的首都卢萨卡。

  与赞比亚民族独立党的接触再一次证明,非国大和“民族之矛”的国外的宣传工作太薄弱了。几乎整个非洲,对南非的了解都来自于泛非主义者大会。这样的了解很不全面,从而导致对南非了解的不全面。非洲其他国家对非国大的偏见既多且严重。泛非大对非国大的诽谤和歪曲宣传令曼德拉感到痛心,也感到自己的责任更加重大。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