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双重教育


  曼德拉七岁上学,是家族中唯一上过学的人。小学、中学、大学,曼德拉一直接受的英式教育。英式教育给曼德拉灌输的知识和思想当然是白人中心主义的。

  教育是思想形成的基础。阅读、倾听、观察、思考、实践,这些也都是思想形成的要素。在一个人的青少年时代,教育和生活环境是思想形成的最重要因素。曼德拉二十三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黑人社会里,生活在泰姆布王权的庇荫之下。二十三岁之前,这是一个人完整的少年和近一半青年时期。按老师的说法,这是一个人世界观形成的年龄。

  曼德拉世界观形成的年龄在黑人社会里接受着白人教育。这里面的观念碰撞和冲突无疑对曼德拉思想的形成产生很大影响。曼德拉一生中的老师并不都是白人,其中有很多老师是黑人。但那一套教育体系是白人的,黑人教师也要按白人的教材讲课。上大学时,倒是有些白人老师对白人中心主义提出过质疑。

  曼德拉的启蒙教育从只有一间教室的教会学校里开始。虽然教室只有一间,但每个孩子从上学第一天起就有了学名。曼德拉的启蒙老师穆丁佳尼女士告诉曼德拉:“曼德拉,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纳尔逊了。”于是,从那时到今天的九十多年里,地球上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南非有个叫纳尔逊·曼德拉的人。

  曼德拉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时也不知道穆丁佳尼女士当初为何要给他起这么个名。但他一开始就知道,纳尔逊是个英国人的名字。那时的南非黑人,有个英国名字是受过教育的标志。每个南非黑人都有个非洲名字,但白人们不是不能就是不愿意念他们的非洲名字,他们认为有个非洲名字是不文明的。

  从启蒙教育开始,曼德拉就接受着“英国思想、英国文化、英国政体是最优秀的。”这样的教育。老师教育他们要做个文明的“黑色英国人”。

  曼德拉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父亲也鼓励他了解历史。曼德拉父亲既不会读又不会写,但曼德拉父亲是一位公认的科萨历史专家,也是一位优秀的演说家。

  一个幼童对历史感兴趣,主要表现在喜欢听历史故事上。科萨文化中的口述历史是一大特色。听父亲和村里长者讲历史,是童年曼德拉最喜欢的事。

  父亲和村里长者们讲的那些科萨英雄和战争故事在学校的教科书里完全没有。老师只要孩子们记住威廉一世和拿破仑。传教士告诉孩子们:“最高尚的黑人也低于最下等的白人”,他们千方百计地解释“文化落后的黑种人的无能”是遗传的。为保卫家园英勇抗击白人进犯的科萨人被学校老师说成“偷牛贼”。

  这让幼小的曼德拉困惑,也觉得受了侮辱。可以说,曼德拉接受的启蒙教育一开始就是双重的。父亲和长老们讲的科萨英雄让幼小的曼德拉有自豪感,学校教育又给童年曼德拉的心灵带来一些困惑,也些也激发了童年曼德拉的思索和继续学习的欲望。

  父亲去世后,被曼德拉父亲拥立当上代理国王的容欣塔巴做了曼德拉的监护人。曼德拉住到了穆克孜韦尼的大王宫里,也转学到了大王宫旁的教会学校。这时曼德拉上小学三年级。

  曼德拉在新学校里继续学习英语、科萨语、历史和地理。曼德拉优异的学习成绩很受老师青睐。曼德拉说自己的成绩好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勤奋,而这勤奋似乎不完全来自于自觉。曼德拉的一位姑妈住在大王宫里,姑妈每天晚上都要仔细检查曼德拉的作业。否则曼德拉很难保证不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

  按我们今天老师们的说法,曼德拉从小就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

  曼德拉出生在姆卫佐的酋长家,那里是黑人社会在姆卫佐的权力中心。曼德拉没有来及体会黑人社会权力中心的感受就搬家了。曼德拉有记忆的童年主要是在库努村度过的。曼德拉在库努村的生活基本是黑人乡村的平民生活,无拘无束,快乐自由。

  穆克孜韦尼的生活大不同。穆克孜韦尼是泰姆布王国的首府所在地,这里是黑人某个氏族部落的王权中心,曼德拉又是生活在王宫里,对王权的感受当然真切且深刻。同时,穆克孜韦尼还是卫理公会的传教站,基督教氛围浓厚。在库努,母亲虽然皈依了基督教,父亲却没有皈依。在穆克孜韦尼,摄政王和王后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少年曼德拉每个礼拜天都要去教堂做礼拜,每天也要在家里做祈祷。

  泰姆布王权和基督教教规,这两种不同的东西同时成了曼德拉在穆克孜韦尼生活的原则。这种状态对曼德拉思想形成也是有影响的。

  在穆克孜韦尼,曼德拉亲眼目睹了自己民族特有的王权和民主。

  华丽威严的大王宫,井井有条且祥和有序的氛围,令童年曼德拉震憾。衣着华丽、容貌儒雅的容欣塔巴外出归来,走出豪华汽车,树下二十位长者全体起立,脱帽呼喊:向容欣塔巴致敬!容欣塔巴和这些长者——泰姆布王国最高行政院的组成人员一一握手。

  童年曼德拉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王权的尊严。

  曼德拉对在王宫里召开的部落会议很有兴趣,每次都去旁听。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对大人们开会感兴趣,这似乎并不多见。与会者开始时赶曼德拉走,说他太小了,听不懂。后来让曼德拉给与会者取火、打水或者传茶。也许是曼德拉对会议的浓厚兴趣感动了与会者,大人们不再要他做杂活了,让少年曼德拉成了个真正的部落会议列席者。

  曼德拉身上真是有天生的政治基因。

  部落会议召开的时间和议题并无事先安排,而是根据需要临时通知。泰姆布王国各部落的首领和酋长、各地的重要人物都会来。非重要人物,愿来参加的也能来。交通工具自己解决,或骑马,或步行。会议召集人管饭。这真是一种特有的民主。

  会议议题包括抗击自然灾害、确定宰杀的牛、行政长官将要出台的新政、英国政府新颁布的法律……等等国家大事。

  国王首先对大家来开会表示感谢,告诉大家会议议题后宣布正式开会,然后国王就不讲话了。每个参加会议的人都可以而且必须发表意见。无论酋长还是庶民,军人还是医生,店主还是农民、农场主还是雇工,一个人发言时不允许有人打断,每个与会者都有平等发表意见的权力。这真是体现了公民平等的价值观。

  当然,最有份量的意见往往出自国王的智囊团。这些人都是有智慧的人,他们脑子里装满了部落的历史和风俗。这些高参们在开会时簇拥着国王,他们用丰富的历史知识和前辈故事阐释自己的观点,与会者往往也是因为这些历史故事而达成共识的。高参们起着国王的议会和司法部的作用。

  曼德拉的父亲曾经就是这样的高参。难怪曼德拉父亲被共认为科萨历史的专家和优秀的演说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还真当不了这个高参。随着时代发展,曼德拉父亲也许越来越意识到,仅凭历史知识和出众的口才已经不能胜任这项工作。所以曼德拉父亲才坚决支持曼德拉上学读书接受教育。否则将来就无法吃高参这碗饭了。

  让曼德拉吃惊的不仅是会议的热烈程度,还有与会者对国王直率和激烈的批评。国王也往往是被批评的主要目标。这也符合民主的常态,公民的不满总是会以执政者为发泄对象。谁当家谁挨批。

  国王在少年曼德拉的心里是高高在上、万民拥戴、威严四方、说一不二的。观摩了泰姆布王国的部落会议,曼德拉对国王的认识被颠覆了。

  无论批评是何等激烈,容欣塔巴总是认真地听,不激动也不辩护。直到会议达成某种共识,在和谐的气氛中结束,国王才发表总结讲话。国王的总结讲话只总结共识意见,不会有强加于持不同意见者的结论。如果没达成共识,国王将再次召集会议。

  这样的民主不是西方式简单的“少数服从多数”,而是充分尊重每一个人的意见。绝对的少数意见也会让其充分发表而不会不被理睬。

  会议进行时会举行宴会,而且边吃边谈。有人胡吹海侃,总说不到点子上。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为了饱餐一顿才来参会的。如果是,估计他们会被不齿。当然,也有人发言时直接切入话题,观点清晰而有说服力。曼德拉看到了试图用情感和戏剧语言来打动听众的发言,也看到了镇定、平和、避免激动的情绪。

  说实话,这样的教育比任何课堂上的说教都有效。少年曼德拉被深深感染。

  会议结束时,唱颂歌的歌手或者诗人向古代国王献颂歌,对现任国王则既称赞又讽刺。容欣塔巴带领着与会者哄堂大笑。

  这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平等到返朴归真,和谐至无以复加。

  曼德拉不屑于自己的贵族身份,放弃了荣华富贵,将毕生贡献给全体黑人的民族解放事业。但是,曼德拉毕生维护非洲的酋长制度。

  曼德拉不识字时就是个基督徒,但基督教教义和非洲酋长制度的不相容让曼德拉始终难以对基督虔诚。曼德拉和共产党合作了一辈子,曼德拉一生中有很多共产党员朋友。但共产主义要消灭酋长制度的宗旨让曼德拉始终和共产党若即若离。

  不能不说,曼德拉对非洲酋长制度的忠诚和他少年时代在穆克孜韦尼观摩部落会议的感受不无关系。曼德拉思想里有那种返朴归真的精神。

  曼德拉后来做了非国大的领导人。他一直遵循着少年时在穆克孜韦尼的泰姆布王宫里看到的原则。曼德拉总是努力倾听参加讨论的每一个人的发言,自己做总结发言时也是重审在讨论中听到的某种共识,不将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

  曼德拉始终记着义父容欣塔巴的至理名言:“一个领导,就像一个牧羊人。他站在羊群后面,让最敏捷、最聪明的羊走在前面,而其他羊紧随其后。不要指望从羊群后面对它们发号施令。”

  可见,在泰姆布王宫里旁听部落会议的经历对曼德拉一生有着多么重大的影响。或者说,泰姆布王宫里的原则和曼德拉的精神是多么高度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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