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新旧南非
所谓新南非，是指曼德拉一九九四年当选总统后的南非。就像我们说新中国是指一九四九年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样。
中国的历史不是从一九四九年开始的。新中国当然有其崭新的内容，但新中国并不是一九四九年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了解今天的中国要从中国的历史发展中去了解。了解今天的南非也要从南非的历史发展中去了解。
南非和整个非洲大陆一样，是非洲黑人的家园。一千七百年前，大约是中国晋朝时，非洲黑人的两大人种之一的班图人就开始向这里移居。六百年前，大约是朱元璋建立明朝的时候，班图人已经在南非这片土地上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农业居民区。其中一部分，曼德拉所属的科萨人继续向东南沿海移居，在今天的东开普省这里建立了科萨人的家园。
那时的南非应该说不是个国家的概念。非洲黑人按照传统的部落社会组织形式过着自由民主、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一六五二年是南非历史的分水岭。荷兰东印度公司占领开普半岛，随后开始向这里移民。他们侵占当地土著黑人的土地。一部分土著黑人被赶到内陆，另一部分在布尔人农场充当“仆役”。一些较小的土著部落甚至被布尔人消灭。
布尔人继续殖民扩张，在开普东区科萨人居住地强占牧场，夺走牲畜。科萨人奋起自卫，同殖民者进行了持续百年之久的战争。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科萨人为反击布尔人侵占土地，同布尔人进行了三次较大规模的战争。与此同时，北部的祖鲁人在民族英雄恰卡的领导下，兼并周围许多氏族部落，建立了祖鲁王国。祖鲁王国应该是南非最早的国家形态。
这时的中国大约处在乾隆朝的中后期。
后起之秀英国来到了南非。就像在大西洋上打败荷兰人的舰队一样，新来的英国殖民者赶走了老殖民者布尔人，占领了开普殖民地。布尔人向北迁徙，强占了南非北部班图人大片土地，把非洲人赶出自己家园。布尔人在非洲人的土地上建立了若干个自治小国，然后再将这些小国合并成南非（德兰士瓦）共和国和奥兰治自由邦。
这时的南非，在英国人眼里并不是个国家，而是大英帝国的一块海外自治领地，这块海外领地上的最高长官是英王派来的总督。英国人这样认为也不是自说自话，这是早在当年打败拿破仑时，欧洲列强在瓜分世界的维也纳会议上就确认的。这符合游戏规则。
荷兰早就停止向南非移民，南非也早就不再是荷兰的殖民地。在布尔人看来，他们已经成了没娘的孩子，南非就是他们的祖国，布尔人认为自己是南非这片土地上的“土著白人民族”，英国人是侵略者。
南非这块土地上的种族问题不但历史悠久，而且复杂。为了共同对付非洲黑人，英国人曾经笼络布尔人，承认德兰士瓦和奥兰治这两个布尔人共和国独立。
随着钻石和黄金的被发现，南非成了冒险家的乐园，大批欧洲人蜂拥而至。为争夺资源，英国人大肆兼并土地、抢占矿脉，消灭了非洲人的祖鲁王国。
英国人和布尔人的利益冲突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一场载入史册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英布战争”在南非的土地上爆发了。英国人在战争中采取过非常残酷的焦土政策和集中营关押，两万多布尔人妇孺因为饥饿和疾病死在集中营里。这些历史都加重了布尔人与英国人之间的隔阂，并且加深了布尔人本身的民族主义意识。这个民族后来把老祖宗的“布尔”也抛弃了，称自己为“阿非利卡人”。似乎真的成了一个非洲的土著民族。不过，阿非利卡语在语言学上还是被定义为“南非荷兰语”。老祖宗还真不是想丢就丢那么容易。
布尔人对英国人可算是恨之入骨，这也是一种民族矛盾。但是，在对待非洲黑人的残酷上，布尔人比英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总之，南非的种族问题是复杂的，其根本矛盾还是欧洲白人与非洲黑人之间的矛盾。
二十世纪初的“英布战争”以英国战胜而结束，布尔人的自治共和国并入英国，布尔人成了大英帝国的臣民。布尔人中也产生了一批“自由战士”和民族英雄，他们率领自己的同胞和英国统治者斗争，甚至拿起武器开展游击战争，被英国政府以“叛国罪”绳之以法。一战和二战，英国都是交战一方的领袖国家，布尔人则或公开或秘密地支持英国的敌对国一方，反对英国，其中的为首分子也被英国政府以“叛国罪”绳之以法。
这些曾经的“叛国罪”罪犯在布尔人执掌国家政权后都当上了从部长到总理的政府高官，他们制定了一系列种族隔离政策和法律压迫黑人和非欧洲人。被压迫人民奋起反抗，曼德拉等领袖人物被政府以“叛国罪”绳之以法。曼德拉曾经数次以布尔人在这个国家里的自由斗争为例子反诘政府。为何你们当年“叛国”是合理的？我们今天“叛国”就有罪呢？布尔人政府面对这样的问题估计讲不出啥道理来，只能制定更加严酷的种族隔离法律来“依法治国”。
一九一○年是南非历史的又一个分水岭。英国将德兰士瓦、奥兰治、开普、纳塔尔合并为南非联邦，正式成为一块完整的不列颠 自治领地。这个时间和中华民国建立的时间差不多。
虽然这时的南非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独立国家，但现代南非的版图基本形成于这时。八年后，继承了这块版图却改变了这个国家颜色的、伟大的曼德拉出生了。
南非联邦的组建依据是一九○九年英国议会颁布的《南非联邦法案》。这个法案确定了英国人和布尔人联合统治非洲人的合作关系，规定了对白人和黑人的区别待遇。这算是南非种族歧视制度的“基本法”。
这个法案给予了布尔人与英国人同等的权力，这也为后来布尔人政党当权，从而导致南非独立，退出英联邦，成立南非共和国提供了法律基础。
英国人曾经严重瞧不起布尔人，认为布尔人都是农民，低贱下流，顽固不化。在英国人统治下，许多布尔人因为轻微的过错而受罚。布尔人小孩如果在英国人的学校里讲布尔语，会被在胸前挂上“我是一头驴，我讲布尔语”的牌子示众。
战争期间，数万布尔人妇孺被英国人虐杀在集中营里。英国人以强大的武力打败了布尔人，兼并了布尔人的国家，强迫布尔人承认自己是英国的臣民。这让布尔人更加深了民族主义意识，更加团结。后来布尔人在英国人的游戏规则中获得大选胜利，最终废黜了英国女王的国家元首地位，摆脱了英国。
按中国人的说法，这叫物极必反。
布尔人执掌南非后，将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政策发挥到极致。限制黑人的大大小小法律制定了几百条，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等方方面面。通俗地说，简直不把黑人当人。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黑人并没有被压服，反而更加坚定了斗争意志。他们在曼德拉等伟大的政治家们的领导下坚持斗争，最终获得了胜利。这也是物极必反。
回顾历史，往往是趣味和感慨并存。曼德拉的一生已经成了历史。曼德拉的斗争经历，曼德拉的思想精髓，曼德拉在当上南非首位黑人总统前后的所作所为，这些都成了历史。
历史是留给后人评说的，今天来说这段历史似乎早了点。就南非的历史发展而言，和前人相比，也和世界上绝大多数其他革命者相比，我认为，曼德拉思想和行动中的和平精神是最伟大的闪光点。
如果从社会性质上划分，南非大致可划分为四个历史时期。一六五二年之前的非洲传统部落社会；一六五二年至一九四八年的殖民社会；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九○年的种族隔离社会。一九九○年之后的民主社会。
曼德拉的一生跨越了南非的三个社会阶段。三十岁之前，曼德拉在英国殖民者的统治下接受了完整的殖民教育。三十岁到七十二岁，曼德拉经历了完整的布尔人统治下的种族隔离社会。这四十二年是曼德拉顽强斗争的四十二年，其中一大半时间被关在监狱里。曼德拉一九九○年被释放标志着南非种族隔离社会的结束，经过四年过渡，曼德拉于一九九四年担任了民主南非的首任总统。曼德拉在民主南非中渡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二十三年。
当然，民主南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直到今天，南非共和国依然存在着各种深刻的社会矛盾。曼德拉写过一本自传——《漫漫自由路》。自由的路是漫长的，曼德拉所追求的民主、平等、和平，道路同样漫长。在这条追求的道路上，人们将越来越体认到曼德拉用和平手段创建新南非的伟大功绩。
一九九○年之前，南非的基本矛盾就是白人统治者和广大黑人群众的矛盾，白人统治者压迫了黑人几百年。曼德拉是黑人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率领黑人推翻了白人统治后，曼德拉并没有反过来压迫白人。新南非承认自己是一个多民族、多种族的国家，主张所有民族和种族的人民和谐共处，共同建设新南非。
不复仇，不反攻倒算。物不极，或许也就不会反来反去了。是否真的能永远和平，那真不是现在就能下的判断。我却认为，这样的精神所指引的方向是伟大而正确的方向。
新南非不是在“砸烂一个旧世界”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新南非对旧南非有更多的继承，这一继承最具形象意义的是南非的“三都之国”。
一个国家有三个首都，这在地球上独一无二。而且这三个首都从东北到西南一字排开，相距遥远。这算世界上的一大奇观。
南非的三个首都分别是，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司法首都布隆方丹、立法首都开普敦。南非真算是“三权分立”的典范国家，三权不但机构分立，互不隶属，相互独立，地域上也远远分开，互不搭界。估计南非很少召开三大权力机构的联席会议，否则每次开会都得飞机往返。
如此局面的形成有其历史原因。一百多年前，英国人组建的南非联邦就是由四个国家组成的，联邦首都定在哪里争执不下。争执的结果，三个国家的三个首都保留，形成了这样独特的“三权分立”局面。另一个国家的首都德班也是南非一个大名鼎鼎的城市，德班被授予了南非联邦海外贸易的专权。皆大欢喜。这也算英国人的一种民主精神吧。
不过这四个国家都是白人的，英国人的民主精神只能在白人之间发扬。黑人那时已经没有国家了，黑人只能居住在白人划定的“保留地”里，出了“保留地”的黑人只能在白人的国家里做苦力，成为白人的工具。
南非白人政府的种族隔离制度不但激起了南非国内广大被压迫人民的坚决反抗，也招致国际社会愈来愈强烈的反对。曼德拉做为黑人反抗运动的领袖被南非政府关进了监狱。南非国内的反抗运动和国际社会的反对和制裁并未减退，反而更加高涨。这场正义与反动的斗争直到一九九○年，曼德拉被释放而告一段落，正义战胜了反动。
曼德拉走出监狱时说了一句名言：把武器丢到海里去，不要把白人赶到海里去。
新南非没有对白人进行清算。除了种族隔离制度、宪法这些根本性的东西变了，国旗、国徽、国歌这些象征性的东西改了，新南非几乎继承了旧南非的一切。“一国三都”也就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下来。
从某种角度上说，南非是地球上最新的国家。她的国旗、国徽、国歌……至今也只有二十年左右的历史。
和这些象征性的东西相比，本质上的东西对一个国家更重要。新南非的新宪法至今也只有二十来年历史，却是南非历史上第一部体现种族平等的宪法。这无疑更具有本质意义。或者说，南非因为这部新宪法而变成了另一个国家。这是曼德拉和他的战友们终身奋斗的成果。
我认为，新南非对旧南非的继承更能体现曼德拉的和平主义精神。
新南非的政体是民主共和制，这是从旧南非继承来的。旧南非的“民”不包括黑人，黑人不享有民主权利，也就是做不了主。新南非则是将所有的民不分肤色和民族同等地对待，这是本质性的改变。但民主共和制这一政体形式并没改变，总统还是公民选出来的，只是黑人和白人有了平等的选举权。黑人在南非占人口的百分之八十，非国大是代表南非全体黑人的政党。
有人说，在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下，非国大将是南非永远的执政党，南非总统将永远是黑人。这说法未免太绝对了。我想，如果有一天，南非在现行体制下选出个白人总统来，曼德拉是乐见其成的。曼德拉看不到这一天了，我们这一代人基本可以肯定也看不到。
美国是个白人为主的国家，美国也被标榜为地球上民主制度的典范。民主了二百多年，美国人才选出了第一位黑人总统。五十年前的美国选民估计很少有人能想到会有这一天。
曼德拉和奥巴马都是黑人，他们当南非总统和美国总统都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大事。他们在这两个国家当总统的意义不应该只从执政效果上看，更重要的意义要放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中去看。
和奥巴马相比，曼德拉当上总统更多是因为他的肤色。曼德拉本人并不希望自己只因为是黑人才当上南非总统，曼德拉希望自己是全体南非人民的总统。
曼德拉创建了新南非。曼德拉终身为自由、平等、和平而斗争。这一伟大理想并没有随着曼德拉当上总统而一夜之间就实现了。曼德拉离开了我们的世界，仁人志士们将追随曼德拉的伟大理想继续奋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