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冬天日头短。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儿子正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刘长江头东脚西地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浓浓的烟草味弥漫在屋里,很呛人。

  自从上次从局子里走了一遭之后,刘长江就一直没好意思再出去玩牌,送完料石就乖乖地回家,然后,以他惯有的这种姿势跟电视作对。

  孟凡雪皱眉瞅了两眼刘长江,见他装作没看见,心里虽说有气,可是见儿子正专心写作业,这个时候也不好骂他,只好一面去开窗子,一面冲儿子说:“天宝,都看不见字了也不知道开灯。”

  “节约光荣,浪费可耻。没看见墙上的标语啊。”

  刘天宝嘴上和妈妈打着趣儿,却还是听话地起身把灯打开了。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却把外面反衬得更暗了。

  这是几间很有些陈旧的老屋子,里面还好点,屋外面有的地方墙皮已经脱落了。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是住在四间新瓦房里的,至于后来搬进这老屋子,还是因为大嫂邓彩霞的缘故。

  孟凡雪的公公婆婆总共盖了两处宅子,一处是老两口和刘长江一家现在住的这五间老屋子,另一处就是刘长江和孟凡雪结婚时住的新房子。刘长海结婚时,就住在孟凡雪他们住的这三间屋里。可他媳妇邓彩霞和公婆住不到一块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没多久就在娘家人的鼓动下到前街划了块二分半的地方另起炉灶了。

  等到刘长江谈婚论嫁的时候,眼看着三间老房子是不能再娶第二个儿媳妇了,老两口好歹才又在后街上自家的自留地里盖了四间屋。可就在俩人结婚后的第二年,孟凡雪怀着儿子天宝才四个月的时候,邓彩霞就逼着刘长海向二老提出要重新分家,理由是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他们自个儿掏钱盖的,而孟凡雪他们住的房却是爹娘给的,这家要是不重分不公平。刘长海拗不过她,只好跟爹娘通了气,又跟村干部们打了招呼。

  当村干部找到老两口和刘长江时,三个人也都觉得老大说的有道理,是该重分家。村干部们就让刘长江回去和孟凡雪再商量商量,一定要好好做做媳妇的工作。毕竟这不是件小事,弟兄们之间怎么都好说,可妯娌们就不同了,很多家务事就是从媳妇们之间开始的。

  刘长江却很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在爹娘和村干部面前夸下海口说,他们家他说了算,媳妇听他的,改天叫上大哥大嫂重新分家就是。

  听了这话,村长刘长民明显地表示不相信:你媳妇那么漂亮,又有文化,人家会听你的?吹吧你!

  刘道林也觉得小儿子这话说大了,忙一个劲地干咳,还给他使眼色。可刘长江不管那一套,斜着眼望了望大伙儿,只管拍着胸脯子说,不信你们看着,那娘们要是敢不听话,我直接把她休回孟集村。

  回到四间新屋子,刘长江知道,海口是夸下了,家里那女人也不那么好糊弄。虽说刚结婚没多少日子,却也是蛮有脾气,再说了,分家是大事,藏不得掖不得,在自家屋里该低头就低头,只要你在人前给足我面子就行。

  等晚上孟凡雪回到家,刘长江就故作轻描淡写地把大哥大嫂要重新分家的事说了一遍。孟凡雪听了,摸摸怀着四个月身孕的肚子,愣怔了半天,却没说什么,只学着他的样子,打鼻子眼里冷哼了一声。

  打那天开始,刘长江在家里是大活小活抢着干,低眉顺眼地真跟个小媳妇一样,叫他干啥他就干啥。正式分家的前一天,刘长江更是一反常态地又是洗衣又是拖地,看得孟凡雪暗暗好笑。临睡前,刘长江还又破天荒地给孟凡雪端了一盆洗脚水,也正是这大大出乎她意料的举动让孟凡雪心里一松:唉,重分就重分吧,大哥大嫂说的也有道理,要怨就怨自己两口子没本事另盖新屋子。退一步又想,无所谓,只要一家人好好的,房子还可以再盖好的。

  第二天一大早,刘长海就在他媳妇的指使下,叫上刘长江去村委喊来了管事的几个村干部,然后又回头叫上两个大伯,连同孟凡雪一起来到刘长江父母住的老屋子。

  进了院门,就看见邓彩霞早已经等在院子里了,见了众人,满脸堆着笑把大伙儿往屋里让。

  一到冬天,老两口怕冷风往屋里灌,老早的就把窗户封上了塑料布,大家伙儿一进门就被屋里不通风的空气给闷了一下。

  随着一股清新的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孟凡雪这才意识到大嫂刚才为什么一直待在院子里不进屋。

  孟凡雪没料到,这分家还真是件麻烦事,这个道一嘴,那个说一通。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才说定谁要新房谁掏三万八给另一方,五间老房子等两位老人百年之后兄弟两个再分。

  邓彩霞满心满意地觉得孟凡雪一定会选择要新房。一来,新房他们现在正住着,肯定不愿意搬到这边的破屋子里来。二呢,搬到这边和公婆住一块儿不方便,倒不如贴几个钱省心。所以,邓彩霞的如意算盘打得挺顺溜,分家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就此赚个三万八,也真是划得来。

  说实话,自打这个娇小的弟媳妇嫁进刘家的门,邓彩霞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花瓶而已,不会有什么大主意的。其实放眼整个宝泉村,也没几个是她邓彩霞的对手。就说那尖嘴媳妇长顺家的吧,见了别人一肚子醋溜话,可在她跟前却是规规矩矩地大嫂长大嫂短,从不敢乱讲一句。这其中有她娘家有钱有势的原因,也有邓彩霞自身厉害得出了名的原因。

  可是,邓彩霞这次却判断失误了。等说定了分家的方案,孟凡雪几乎没作考虑地就对了大伙儿说,分来分去太麻烦,干脆,大哥给我们两万八,新房归你们,旧房归我们。俩老人随他们住,愿搬走跟大哥大嫂住新房我们不反对,不愿意搬就继续住在这里,只要他们不愿意走,我保准不会撵他们。

  孟凡雪的话音刚落,就得到了村干部们的一阵啧啧称赞声。刘长民更是对着刘长江直伸大拇指,满脸羡慕地夸刘长江找了个既上得了台面又通情达理的好媳妇。

  听了大伙对弟媳妇的夸赞,邓彩霞虽说心里不得劲,可搭眼估量着这五间破屋子实在也不值几个钱,又想等你们婆婆媳妇住到一块儿早晚得有好戏看。心里憋了这股看热闹的劲儿,也就不去计较什么上台面和通情理的话了。

  就这么着,一场分家风波在孟凡雪的大度之下痛痛快快地分完了。刘长江脸上觉得有面儿,所以吆五喝六地找了几个弟兄把三间老屋子好好收拾了一下。换了铝合金门窗,又重新刮了瓷,吊了顶,还铺了地板砖,没多久便热热闹闹地搬了进来。

  几个月后,天宝出生了。孩子小的时候还没怎么觉得狭小,现在儿子都九岁多了,也懂得一些事了,这屋子就显出它的窄巴了。


  吃过晚饭,天宝做完作业就照例跑到那两间屋子里陪他爷爷奶奶了。这孩子的确很懂事,也难怪两位老人那么疼他。别看这刘道林在村里为人不怎么样,可唯独对他这个小孙子,那可真是百依百顺,想要啥就给啥。

  见儿子不在屋,孟凡雪就想跟刘长江透个实底儿。她嘴里啃着个苹果,眼睛瞧着电视说道:“咱们准备换房吧。”

  语气不痛不痒,却也没有几分商量的意思。

  老样子,半天也没个动静,但是孟凡雪知道他刘长江不只听见了,而且这会子正翻江倒海地准备刺啦她呢。

  可也怪了,一个苹果吃完了,也没等到刘长江说句话。孟凡雪不再理他,起身就往院里走,没走到屋门口,却听见身后闷闷地传来一句“哪有那么多钱啊。”

  孟凡雪没搭腔,自顾哼着小调儿去院里拿拖把。进了屋,调子哼得更响了。刘长江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打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这事就算两个人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