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爹躺在炕席上睡不着,一来是这席子铺在地上有些凉,还有就是他真的有点想家。离开家这么长的时间这还是有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王富荣说的不回家的理由能不能成立?他又是怎么和爹说的?爹是不是真的就同意他的老儿子就这样不回家了?他只觉得刚刚迷糊了一会,刘瘸子跟他在说话:“老三,我那五块大洋瞎子可没给我,你替我找他要去!”

  “老三,老三!快醒醒!”爹睁开眼看见王富荣在喊他。

  爹坐起身来,看到屋里头已经站满了人,窦大哥坐在香案旁边。

  “你们四个在村口放哨,其他的人跟着我去,我已经联系好了二秃子,他带着咱们去楚秀龙的家,动手的时候要利索,别惊动了街坊。”窦大哥在安排着大家说。

  大家听完吩咐陆续的走出了门外,爹跟着王富荣也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看天,是个云遮月半明半暗的晚上。不远处就是黄河,能闻到黄河刮来的风的气味。

  大约走了五里地的样子前边不远处是个村庄,远远听见狗的叫声。大家到了村口,一个人影闪了出来,爹想,这可能就是那个二秃子。

  “留下人放哨,其他的人跟着二秃子。”窦大哥说。

  二秃子并没说话走在前边,一行人跟着后面进了村子。爹看到这个村子不小,村中间的大道很宽,月色中灰白灰白的。

  大家跟着二秃子东拐西转的走了一会儿,在一个不大的门楼前停了下来。从门楼的式样上来看,这家并不属于那种有钱的人家,比如二大爷家那样的门楼。人们走到门口放轻了脚步,因为院内传出激烈的狗的叫声。

  “谁呀?”院内传来一个女人的问话声。

  窦大哥朝二秃子努了努嘴,二秃子会意说到:“是我婶子,俺叔在家吗?”

  门打开了,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由于外边很黑,她一时看不清楚使劲的眨着眼睛,当看到门前站着几个人的时候一愣。

  “别动!喊就弄死你!”窦大哥低声的说。

  “你……你们……。”女人吓的浑身哆嗦起来。

  “家里都有谁?”窦大哥问。

  “俺那当家的,还有俺孙子。”女人哆哆嗦嗦的说。

  “走,进去!”窦大哥抓住女人的胳膊走进院子,另外一个人关上大门守在门口。

  几个人走到屋檐下,窦大哥说:“把你男人叫出来。”

  “咋叫?”女人问。

  “就说有人找他,是镇里派来的。”窦大哥说。

  “孩儿他爹,镇里来人找你!”女人声音颤抖的说。

  门响处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浓眉大眼,眉弓上长了一颗显眼的黑痣。

  “黑灯瞎火的谁找我?”

  没等那男人说完,几个人扑上去把他按到在地。

  “把那娘们儿也捆上。”窦大哥说。

  两个人被结结实实的捆好,楚秀龙抬起头问:“你们干啥?”

  “干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把他带走!”楚秀龙说。

  “队长,这女人咋办?”有个人问。

  “堵上嘴拖到屋里去,把屋门给她反锁上。”窦大哥说。

  两个人把那女人的嘴堵好拖进了屋子反锁上门,然后拽起楚秀龙走出大门,爹听到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大家压着楚秀龙走到村口,在一棵大槐树下停了下来。

  “楚秀龙,你知罪吗?”窦大哥扯下堵在楚秀龙嘴里的破布问。

  “我有啥罪?”楚秀龙瞪着眼睛问,那眼神里没有恐惧。

  “你帮着日本鬼子祸害乡亲,这个罪还小吗?”窦大哥说。

  “这位兄弟,要粮食、拆房、要木料、出劳工,这都是日本人安排的,我不做不行。”

  “你这样做就是汉奸!平日里你在屯子里横行霸道,今天杀了你给日本鬼子看看,当走狗是啥下场!”窦大哥说。

  楚秀龙听到“杀了”两个字急得瞪大了眼睛说:“杀了俺不要紧,我也活了半辈子了,够本儿。可你别忘了,你杀了俺这屯子里的人就要跟着遭殃。”

  “你拿日本人吓唬我们?告诉你,杀完了你就杀他们,动手!”窦大哥说到。

  王富荣走过去,拢过楚秀龙的脑袋在他喉咙上就是一刀,鲜血喷出了老远,楚秀龙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喉咙里还发出一阵古怪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挣扎了一会儿不动了,爹看到这些,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把他拖到槐树底下,把布告贴在树上。”窦大哥说。

  办完了事,大家朝黄河大堤走去,天亮了,太阳从黄河的水面上升了起来,把天空河水染成了血红色。

  “那是除了刘长三以外我第二个看被杀了的人,这次比那次还吓人,因为刘长三必定是被杀了以后看见的,这个人是我眼看着被脖子上豁了一刀,那血喷出老远,躺在地上挣命,有点像过年杀的小鸡儿那样的挣扎。特别是我们走出那院子的时候听到那孩子的哭声,到现在我也忘不了。”爹后来说到这些仍然是一脸的心有余悸。

  爹跟着“队伍”来到了一个集镇上,显然今天是大集,街上货摊不少,人也很多。叫买叫卖的异常热闹,从表面上看,这里还是老样子。

  爹跟着的这支队伍大概有十五六个人,混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不显眼了。七转八转的他们来到了一个看上去像个旅店的地方。

  窦大哥先进去了,不一会出来一个个子不高的人,头上还带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有点像回民的经帽。

  “几位里面请吧。”白帽子说着一乐,爹看到他的门牙没有了,那地方是个黑洞。

  走进旅店是个大院子,南墙有一溜牲口棚,并没有拴着牲口,其他三面都是客房,一间挨着一间。

  爹跟着大家进了一间屋内,窦大哥躺在炕上,一条腿弓着,另外一条搭在那条弓着的一条腿的膝盖上。

  屋子不是很大,一溜炕占了半间屋子,门边上就是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上一个被熏的漆黑的水壶冒着热气。

  “三个人一间屋子,一会儿杨掌柜的给你们弄点吃的,大家找地方歇着吧。”窦大哥说着打了个哈欠。

  三个人一屋的找了地方,爹和王富荣以及那个开庙门的人分到了一个屋里。

  一个是走路太多,再有加上紧张,爹感到的确累了,进了屋就躺在炕上。

  没一会儿,那个豁着门牙的人走了进来,端着一个饭馆里常用的托盘,托盘里放着三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还有几个碗大的烧饼。

  “吃吧!”杨掌柜说着把托盘放在了炕上,因为屋里没有桌子。

  杨掌柜放下东西转身走了,王富荣和那个人都坐下来吃了起来。

  “老三,咋不吃?”王富荣嘴里含着烧饼问。

  “你们先吃吧。”爹说着翻了个身接着躺着。

  “咋?走了一夜了你不饿?”那个人也问。

  “吃不下去。”爹说。

  “是不是看见杀了人你心里害怕了?”王富荣问。

  “鬼子杀咱们人,咱们杀他们的人,杀来杀去杀的都是中国人,这图啥?”爹说。

  “这不对呀?鬼子杀的是咱们的乡亲,咱们杀的是帮着他们行凶作恶的人,这能一样吗?”王富荣说。

  “这得杀到啥时候是头?那得死多少人?”爹听了翻过身来问。

  “老三,我看这书是让你越念越糊涂了,以牙还牙知道不?啥时候赶走了日本鬼子,啥时候是头。”王富荣说完“呼噜”的喝了一大口汤。

  “你没听那楚秀龙说,你杀了他不要紧,屯子里的人就得遭殃,这不知道还要陪上几条命。”爹说。

  正说着,门口有个人说:“王富荣,窦大哥叫你过去呢。”

  王富荣放下碗起身对爹说:“赶紧吃饭,一会儿凉了。”说着走出门外。

  王瞎子走了以后,那个开庙门的人说:“老三,快起来吃点儿吧,弄不好今天晚上还有事呢。”

  爹坐起身来,掰了一块烧饼吃了一口,这是本地有名的吊炉烧饼,吃起来很香。通过聊天爹知道,这个人姓程叫程二虎,在队里已经干了快一年了。他自称是程咬金的后代,爹听了觉得挺靠谱,他怎么都觉得这支队伍有些响马的味道。

  “老三,这个王富荣是你啥人?”

  “是俺本家的哥哥。”

  “这个人可是窦大哥的军师,一有啥事都是跟他商量。”

  “昨天夜里看见他杀人可是够利索。”爹想起了昨天黑夜王富荣手刃楚秀龙的事说。

  “是个有种的,不怕死敢往前冲。”程二虎说。

  “换上俺可下不去手。”

  “那可不行,咱这的人都试吧过。”程二虎说。

  爹听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觉得后背都冷飕飕的。

  “俺连个鸡都没杀过,更别提杀人了,再说,俺哥说的是叫俺来写字的,不是让俺来杀人的。”

  “谁杀过?自古就是这个规矩,你要入伙拜山,就得先有个晋见礼。”

  “你是说俺也得杀个人?”爹听了吃惊的问。

  “其实你想想,那些日本鬼子还有那些王八犊子的汉奸,杀了咱多少人,他的命是命,咱的命就是盐换来的?”程二虎说。

  两个人正说着话,王富荣进了门说:“老三,先别吃了,队长叫你呢。”

  爹听了一愣问:“叫我,叫我干啥?”

  “这话说的?叫你你就去,干啥你到那不就知道了?”王富荣说完坐下来,继续吃着他没吃完的饭。

  爹出了门走到窦大哥的屋门跟前,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窦大哥坐在炕上,面前也摆着和爹他们一样的烧饼和羊汤,可是看的出来,他一口也没吃。

  “老三,坐下。”窦大哥满脸是笑的说。

  爹坐了下来窦大哥掏出烟袋挖了一锅烟点上说:“你哥把你的情况都跟我说了,你觉得咱们这样的环境你还习惯吧?”

  爹听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窦大哥说:“你识文断字,这些道理我是不用跟你讲了。抗日是国家的大事,每个人都得参与进来才能赶走小日本儿。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到底是有没有决心参加咱们的队伍,不勉强你,你要是不想干可以回家去。”

  “抗日我是没说的,可是叫我杀人我下不去手。”爹鼓足了勇气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杀人。可是咱们杀的啥人?日本人杀咱们的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把大堤方圆五里地的民房都拆了,多少户人家无家可归?这天眼看就冷了,多少人得冻死饿死?你们屯子里也有两个人给日本人杀了,他们死的惨不惨?要不要他们一命抵一命?”窦大哥说。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跟他无怨无仇的咋下的去手?”

  “你说啥?”窦大哥听了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问。

  “我是说两不相识咋下的去手?”爹看到窦大哥变颜变色的样子心里有点紧张,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一半。

  “无怨无仇?他们在咱们这杀人放火这不是仇?”

  “我听你们的,跟着你们走这中不中?”爹想缓和一下气氛说。

  “不是你听我的,咱们必须这么干。如果没有人豁出掉脑袋,老百姓谁管?就让他们想咋祸害就咋祸害?你这个想法就不坚定。还是那句话,抗日是咱们自己的事,不勉强谁,你回去再想想吧。”窦大哥说。

  爹回到屋里,王富荣和程二虎已经吃完了饭,爹吃的还剩在那。

  “叫掌柜的给你热热吧?”王富荣说。

  爹此时的心情本来就复杂,加上看到那碗凉了的羊汤,上面已经漂了一层白色的浮油早就没了胃口,摇了摇头说:“不用,不想吃了,哥,你出来跟你说句话。”

  王富荣听了起身下了炕,用脚找着鞋说:“咋了?”

  两个人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院外就是集市,听得见乱哄哄的声音,越发显得院内的清冷,王富荣和爹走到院子当中的一个井沿旁边。

  “啥事?”王富荣掏出烟荷包用烟袋挖着烟问。

  爹把窦大哥的话跟王富荣重复了一遍说:“哥,窦大哥这是啥意思,是让俺回家?”

  “你知道他为啥这么说么?”

  “不知道。”

  “昨天晚上杀那个楚秀龙的时候,你躲的远远的,脸色难看,窦大哥怕你是没有决心参加队伍。”

  “那我是害怕,谁看见这个能不怕?”

  “所以呀,他一定是要问问你的。老三,咱们干的这个事是大事,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咱们这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如果你是他,看见有人三心二意,万一要是走漏了风声,这不就是麻烦?”王富荣说完盯着爹的眼睛。

  “可是我听二虎说,每个人参加队伍都要杀个人,作为拜山的晋见礼,这不成了土匪了?”爹想起了程二虎的话,这也是他最担心的。

  “他知道个屁?咱们是抗日的队伍,不是张大眼,也不是梁山好汉。”

  “那就是说,不见得非得杀人不可?”爹听了王富荣的话有些安心的问。

  “这是个你死我活的事,到时候杀不杀都由不得你自己,咱们杀的是该杀的人,杀的是日本鬼子和汉奸,这有啥心里不踏实的?”王富荣说。

  “哥,看来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即使跟了队伍也想抽个时间回家看看,俺爹和俺娘不知道咋着急呢,特别是俺娘,那还不得把眼哭瞎了?”爹想起了家说。

  “官身不由己,你现在首先想的是咋在这好好的干,才能保住家,等对了机会咱俩一块回去看看,现在是不行,今天晚上咱们还得走。”

  “还走?”

  “不能在一个地方待长了。”王富荣说。

  “还上哪儿?”

  “这回远了,上哪、干啥这都不是你问的,你只要跟着走就中了,现在赶紧回屋睡觉去,闹不好晚上要走一夜呢。”王富荣说完在井台上磕了磕烟袋站起身朝屋里走去。

  爹跟着王富荣回到屋里,程二虎早就大张嘴睡着了,爹躺在炕上脑子里乱了套。不知道为什么,二大爷说的那个濮阳的土匪张大眼这个名字总是在他的脑子里闪过。他觉得,无论如何,杀人这个关他怕是过不了,可是过不了这个关他就不可能在这个队伍里待下去。此时爹才想起,在黄河边吃烧鸡的那天,他只是听了王富荣抗日的说法,如果说那个时候还是模糊的话,刘长三和刘瘸子的死是坚定了他的决心,这只是他对抗日毫无接触的思想过程,唯一付诸行动的就是他参与了烧粮库的事,就是那件事,他也只是站在墙外边接应,并没有实际参与。

  楚秀龙那双眼睛的眼神至今他也忘不了,这是实实在在的血腥,爹这才觉得,他其实什么也没准备好,他此时就像一条船,被推在黄河里,漂到哪儿去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未知才让他心里不安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爹被王富荣叫了起来。三个人急忙走出大门,天已经黑了,外边早就安静下来,爹抬头看了看天,一弯月牙挂在漆黑寒冷的天上,爹觉得它像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只看着自己。

  院子里已经站了很多人,窦大哥站在大家的对面说:“去叫杨老板把烧饼拿来大家分一下。”

  王富荣听了转身朝店主的房间走去,不大会王富荣和杨掌柜走了出来,杨掌柜手里还端着一个笸箩。

  “一个人五个烧饼,快点拿!”窦大哥说。

  人们去拿烧饼,爹就听见杨掌柜说:“老弟,你可有日子没给我结账了,咱这可是小本的买卖。”

  “俺们把脑袋豁出去抗日,你拿几个烧饼舍不得?”窦大哥说。

  “抗日也得吃饭,你不给我结账,十几口子人就这样的吃法,早晚把俺吃黄了,我看你拿啥抗日。”杨掌柜的话虽然流露出不满,可是脸上却笑嘻嘻的。

  “再回来给你钱。”窦大哥说。

  “啥时候回来?”

  “这个是你问的?”窦大哥听了白了杨掌柜一眼,杨掌柜摇了摇头拿着空笸箩走了。

  大家走出了院子,街上已经没有了人,路旁边的店铺有几家还亮着灯,远处传有气无力的狗吠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哭泣。爹跟在王富荣后面走着,转出集镇就上了大堤。

  “哥,咱们这是上哪儿?”爹小声的问王富荣。

  “杨老板问完了该你了是咋地?没听见不让问吗?”王富荣回过头来说。

  “我是想知道,抗日就是到处跑?这脚都磨出泡来了。”爹说。

  “这才刚到哪儿?磨掉一双脚再长一双。”王富荣说。

  “哥,我在书上看的,这黄河大堤两千多里地,难道咱们走完了不成?”

  “说你这书念糊涂了你还不信,日本人就是在这大堤上没有修炮楼,这样走安全。”

  “后面别说话了,这离鬼子的炮楼不远了。”前边的人小声的说。

  队伍中间休息了一段接着走,大概是走了半夜的时候,远远看去,在一片收割完了的庄稼地边上影影焯焯的立着一个炮楼,炮楼里还有灯光。不远的地方是个村庄,队伍转进一片树林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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