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大妮子的举动不但把屯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就连那些日本人也愣住了。东乡看着大妮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他回过头跟曹翻译嘀咕了什么。

  二大爷一看见大妮子慌了神,因为,刚才日本人第一个就到了他们家,日本人并没发现大妮子,因为大妮子的屋里自从刘长三遇害以来一直就黑着灯。

  曹翻译转过头来问二大爷:“这是谁?”

  “这是我的闺女,是个疯子。”二大爷说。

  “他干嘛喊刘长三?”

  “刘长三是我的女婿。”

  曹翻译跟东乡嘀咕了一顿以后对站在刘瘸子身边的人说:“把她拉开,继续!”

  几个人上来拉开了大妮子,胖子拿起刀来朝着刘瘸子走过去。刘瘸子用睁不开的眼睛看着胖子,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日你娘的!”刘瘸子的声音不大,但是因为人们紧张的鸦雀无声,周围一片寂静,所以显得特别的清楚。

  胖子的刀冲着刘长三的胸口刺了过去,一股鲜血喷了出来,人群里一阵惊叫,有的女人吓的大哭,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很多人转身准备逃跑。

  大妮子也大叫一声昏了过去,看到人群的骚动,曹翻译掏出手枪对着夜空放了一枪,人们开始安静下来。

  “看见了?这就是下场。”曹翻译说。

  刘瘸子的血还在流,顺着身体流下来直到脚尖,滴答滴答的流在地上,他的头已低低的垂在胸前,人群里还有人小声哭的声音。

  “王会长,现在你就叫几个人套车装粮食运到镇里去。”曹翻译转过身来对二大爷说。

  “等天亮吧,这样谁还敢去?”二大爷说。

  “那怎么敢拿长虫发霉的粮食蒙骗皇军,怎么敢烧粮库呢?”曹翻译说。

  二大爷听了脸色苍白的朝着人群看着,他的眼光每次落到谁的身上,那个人就想像触电一样的紧张起来。

  “别磨蹭了,发昏是不能当了死的。”曹翻译催促说。

  二大爷点了几个壮年的男人,套了车装了粮食,日本人押着粮车走了,可是人们就像木头一样的站在那,谁也没散开。

  刘瘸子像个影子似地吊在那,在风中微微的晃动,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刘瘸子下葬的时候,老天爷一改这些天响晴白日的天气,天空上乌云密布,阴云惨惨。我写这个景致的时候真的符合了那些专爱拿天气或者爱情凑份子的小说手法。可我不是有意这样做的,那天的确是天气不好。

  刘瘸子的坟坑挖在了离黄河岸边不远地方的一个树丛里,这不是准备将来有一天,作为一个抗日英雄而纪念的考虑,而是刘瘸子不姓王,他不能埋入王姓的祖坟。

  棺材下了坑,众人正要填土,邢嫂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

  “二大爷,先别着忙填土。”邢嫂子跑的气喘吁吁的说。

  “干啥?”二大爷一愣问。

  “他活着的时候,俺家瞎子还该他五块大洋,俺给他带来了。”邢嫂子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用黄纸包成一个圆柱形的纸包。

  “该的是啥钱?”二大爷问。

  “不知道,就是那天他让日本人抓走的时候,他还念叨呢。”邢嫂子说。

  “棺材都钉上了还能打开?”爷爷说。

  “那就埋在他的坟里。”邢嫂子说着把那个黄纸包扔到了坟坑里。

  可能是那张包银元的纸太薄,也可能是银元太重,纸包落到坑里纸就裂开了,银元散落在棺材旁边。

  “呀,散了!再找张纸给他包一下吧。”邢嫂子说。

  “算了,填土吧!”二大爷挥了挥手说。

  不大会,土填好了,坟头堆了起来。二大爷又和大家烧了纸后转身从树林走了出来。

  “大妮子咋样了?”路上爷爷问。

  “就是睡在床上,谁也不认识。”二大爷皱着眉头说。

  “二哥,你那门楼子得重新修一个,那上边吊着过刘瘸子,这不吉利。”爷爷说。

  “开春吧,我也问过王胡子,他说过些天请几张咒烧了就行了。”二大爷说。

  “看来刘瘸子是啥也没招供,算个有骨头的人。”爷爷说。

  “哎!当初小看他了。”二大爷说。

  “我明天就把老三叫回家来,他娘整天得想他。”爷爷说。

  “不着忙,再踏实几天再说。”二大爷说。

  过了些日子,刘瘸子的坟被人挖开了,二大爷听说后又找人给他填好,转过年的夏天,黄河发了水,把刘瘸子的坟给冲没了。

  这件事后悔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邢嫂子一个是二大爷。邢嫂子后悔的是,想起那五块大洋的事太晚了,应该给他放在棺材里,因为她认为是填土的人挖的,起码是他们说出去有人见财起意。二大爷后悔的是把刘瘸子埋在了黄河的边上,应该在祖坟里给他找个地方,哪怕是边角旮旯,这应该说的过去,刘瘸子是外姓人,他不是照样住在东王屯吗?活着的人行,死了怎么不行呢?

  《水浒》里有一个梁山好汉叫张青绰号“菜园子”,张青在《水浒》里没啥名气,既没有武松那样景阳冈打虎的勇气,也没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神力。张青的老婆就是梁山里屈指可数的三个女将之一,绰号“母夜叉”的孙二娘。当然,既然是好汉,做事就要不同于一般的人,他们夫妻两个人在黄河大堤附近的“十字坡”开了一家包子铺,包子铺没啥新鲜,可是他们卖的却是人肉包子。看见来吃饭的人个大膘肥,那么,他就可能成了他们厨房里包包子的材料,用蒙汗药把你“麻翻”,做成肉馅,张青的老家叫张青营,这也是奶奶的娘家。

  张青营在黄河的大堤以南五里地,虽然张青叫“菜园子”,可是这里并没有什么菜园子,这里的人也像其他的庄稼人一样种粮食。不同的是,由于离着黄河近便,这里有很多人打渔。父亲非常的奇怪,自己的家也是离黄河很近,可是那里就没有打渔的。

  东王屯离张青营只有二十几里地,父亲那天傍晚就到了张青营。

  奶奶只有一个亲兄弟弟,就是住在张青营的爹的舅舅。

  舅舅的家在村子的最南边,门楼不大但盖的却是砖房。这在当时的农村里除了二大爷这样的身份是少见的,一般的人家都是土坯房。爹到了舅舅家的门前,一条大黑狗跳了出来大声的叫着,随着叫声舅妈走了出来,舅妈一个大眼睛的白胖女人。

  “老三,你咋来了?”胖女人问。

  “俺舅呢?”

  “哦,快进屋。”胖女人领着爹进了院子。

  两个人进了屋,屋里收拾的挺干净,舅妈给爹倒了碗水。

  “你爹娘挺好的?”舅妈问。

  “挺好,我舅呢?”

  “派劳工到堤上去了。”

  “派劳工?啥劳工?”

  “日本人叫出的劳工,每家都得出一个。”舅妈说。

  “这里也有日本人?”爹听了觉得这不是白逃了吗?

  “咋没有?日本人在大堤上修工事,封锁黄河河道的,你舅都去了好几天了。你咋想着看你舅来了?”

  爹对这个问题犹豫起来,虽然是舅妈,可是自己躲到这来的原因到底说不说呢?不知道说了会不会保险。

  “俺是路过来看看他。”

  “天不早了,我给你做饭去。”舅妈说。

  趁着舅妈去做饭,爹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屋子,屋里的家具比一般的家里要好的多,桌子,炕柜甚至还有两把硬木椅子。

  舅舅一辈子没有孩子,只有他们两口子过日子,爹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过的比一般人强的原因吧?

  爹一边坐在那打量着屋里的东西,一边想,看来这里也不太平,如果真的并不安全自己还要躲到哪去呢?他后悔长这么大楞是没出过远门。

  不大功夫,舅妈把饭菜端了上来,一盘炒鸡蛋,一碗咸菜,一个簸箩里盛着刚出锅的玉米面饼子,还有一碗玉米面南瓜糊糊。走了二十里路,爹真的饿了,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老三,你喝点酒吗?你舅那还有呢。以前你舅打渔的时候总爱喝点酒,为的是发散湿气,今年他不打渔了,酒也不喝了,柜子里还剩下两瓶子呢。”

  “我不会喝酒,舅嬷(舅妈),俺舅咋不打渔了?”爹想起每年舅舅打了鱼都要给奶奶送去说。

  “谁还敢去?河上老是有日本人的汽船,那些日本鬼子拿打渔的人当鸟打,咱们屯子和前边的屯子里都有打死的。”舅妈说。

  “日本鬼子真是龟孙,舅嬷,你说俺舅到堤上给日本鬼子出劳工,每天能回来吗?”

  “回来啥,得半个月轮换一回,连饭都得送去。”

  “你给他送去?”

  “河堤上有人专门管这个,挨家挨户的来拿,不让家里人去。”

  舅妈正说着,门口就有人喊:“拿饭哪!”

  舅妈听到叫声慌忙站起身来说:“来了!”

  舅妈说着把玉米饼子和咸菜用布包上出了门。

  舅妈把饭交给了门口的人回来,爹问:“那俺舅啥时候回来?”

  “你赶的是时候,明天就能回来了。老三哪,我咋看着你好像是有事呢?”舅妈说。

  “哦,没事,就是这么长时间没看着俺舅有点想他了。”爹敷衍着说。

  “这日本人真祸害人,你舅上了堤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睡不着,好歹是明天就能回家了,你在这住两天,跟你舅爷俩好好亲热亲热。”舅妈说。

  爹本来因为只是说路过来看看舅舅,而自己若是住在这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觉得没有理由,听了舅妈的话连忙答应着。

  娘俩正说着话,院子大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舅妈扭过头一看连忙站起身来说:“绝户三孬来了,你坐着,别多说话。”

  “孬”是地方语言,就是个癞子的意思。爹不知道舅妈为什么听见这个人来了变颜变色,眼睛跟着出去的舅妈往外看着。

  “嫂子,家里来人了?”爹从窗户看见那个人是个黑瘦子,个子不高,脑袋上带着一个礼帽,身上一身蓝色的衣服,敞着怀露出里面白色的汗衫。

  “俺外甥。”舅妈说。

  “外甥来了?俺进去看看。”

  “你看啥,他一个小孩子。”舅妈拦着说。

  “你看你,家里来了客(念qie)我看看还咋地,按理说既是你外甥,他不得管俺叫个舅啊?”三孬说着走了进来,舅妈紧跟在后面。

  三孬挑开帘子走了进来,爹看到这个人脸色苍白两道浓眉,大眼睛高鼻梁嘴唇挺厚。由于脸窄,五官这几样东西显得满满的。

  “老三,这个你也得叫三舅。”舅妈在三孬身后朝爹挤了挤眼睛。

  “哈哈,外甥来了?你叫三舅不亏你,俗话说,姥姥门前舅舅多嘛!”三孬一脸笑容的说。

  爹叫了一声“三舅”三孬顺势坐在炕沿的饭桌旁边看了看桌子上的饭菜。

  “这就对了,外甥来了炒个鸡蛋,别老是咸菜饼子的。”三孬说。

  “就这两个鸡蛋还是今天早晨刚下的,要不还真没有。”舅妈说。

  “嫂子,俺又不找你要,你哭啥穷?可着这张青营子谁家有你家过的好?”三孬说。

  “你来有事啊?”舅妈问。

  “没事来看看嫂子不中么?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嫂子,拿双筷子再把俺哥的酒拿出来,我跟外甥喝几盅子。”三孬说。

  “他小孩子家也不会喝呀?”舅妈说。

  “他不喝就不兴陪着俺喝,外甥陪着舅这还应该吗?”

  舅妈无奈拿了筷子和酒放在桌子上,三孬给自己倒了一杯先喝了一口,拿起筷子夹了一鸡蛋放在嘴里。

  爹看到舅妈满脸的不乐意,又想起舅妈不能多说话的嘱咐,看着三孬喝酒,坐在那不知道怎么办。

  “老三,你吃你的,让他喝他的酒。”舅妈说。

  “对,你别外道,你是不知道,要是论起来我和你舅还没出五服呢。”三孬说。

  三孬连吃带喝的过了一会问:“外甥,俺要是没记错的话,我那老姐姐是嫁到了东王屯,离咱这二十多里对吧?”

  “对。”爹说。

  “那我问你,东王屯出了人命你知道不?”三孬说。

  三孬一句话,问的爹心里打鼓,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啥?咋回事?”舅妈听了问。

  其实,三孬问的出人命就是指的刘长三,可是由于过去不像现在,信息并不发达,加上庄稼人根本无暇顾及外边的事,舅妈不知道东王屯发生的事是理所当然的。日本鬼子能在中国霸占了八年,中国人这种自扫门前雪的是习惯也是原因之一。

  爹只好把交粮食的事说了一遍,三孬听了说:“你们也是的,日本人这个来头你们看不出来?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

  “鬼子凭啥找咱们要粮食?他凭啥说杀了咱们的人就杀了?”爹听了问。

  “外甥,你年纪轻不知道事。俗话说,遭劫者在数,在数者难逃,这是咱们国家的一步败运。你看看黄河上那些炮船,再看看修的那些工事,那是你们能够抵挡的?君子无时且耐时。”三孬说。

  “那就任着小日本祸害咱们?”爹听了不服气的说。

  “有啥法?谁的脑袋也不是属韭菜的,割下一茬还能长出来。就拿你舅来说吧,不去打渔就对了,不听话还上黄河去打渔,结果呢?叫日本人打死了好几个了,你找谁去?”三孬说。

  三孬吃饱喝足了,起身下了地,走到门口的时候说:“对了嫂子,我还忘了跟你说了,堤上修工事缺木料,叫咱们每家拿出点木料来交上,后天就要。”

  “要吃要喝的还要木料,上哪找去?”舅妈说。

  “你房后头那两趟子水曲柳我看就行,放倒两棵交了吧。”三孬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舅妈看着三孬出了门气哼哼的说:“日本鬼子来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折腾的鸡飞狗跳的,这孬种倒得了时了。”

  “舅妈,他是干啥的?”

  “干啥的?就是个癞皮狗。这屯子里谁拿正眼看他,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连老婆都输了。日本人来了他倒得了实惠,当了个啥会长……。”

  “维持会长。”

  “对,跟着日本鬼子屁股后面跑,就好像原来他们是一伙的似地。”

  “舅妈,看来这里也不太平?”

  “可不是吗,你知道他为啥来?屯子里凡是来个生人都要跟他告诉他一声,他说这是日本人的规定。”

  “那我在这待着能行吗?”爹听了担心起来。

  “有啥不行的,你是我外甥又不是外人。对了老三,我看你自从进了门就心神不定的,你到底有啥事?”

  爹现在说不说出实情关系到他能不能在这住下,因为他得有个理由。

  “我说了你老可别害怕。”爹说。

  “怕有啥用?这都到了末法时代了。”舅妈信佛,所以说出了个术语。

  爹说出了刘长三遇害的经过和自己怎么和王瞎子、刘瘸子烧粮库的经过,并且把自己到这来躲着的原因和打算说了出来。

  “哎!这也不太平,整天鸡飞狗跳的。”舅妈叹了口气说。

  爹听了觉得舅妈是不是害怕不乐意自己留这儿呢?想起了那个三孬,爹也觉得即使是舅妈就是这么想的,也不能怪她。

  “舅嬷,我也是实在没法子,特别是我娘听了魂都吓掉了,就想起了这个办法,你老别为难,不行我在躲到别的地方去。”

  “躲到哪去?日本鬼子一夜之间就跟闹蝗虫似地,满地都是,你躲到哪儿也躲不开他们。你在这躲两天吧,等着你舅回来再商量。”

  舅舅终于回来了,进了门爹看到他都吓了一跳。面目黑瘦,头发花白,距离上次他送鱼给母亲才隔了不到一年,怎么一下子老了这么多?

  “老三,你咋来了?”舅舅脱掉满身是土的外衣说。

  “先洗把脸,都成了鬼了,一会你们爷俩再拉呱。”舅妈说。

  舅妈做了饭又烫了酒端上来,爹和舅舅做在炕桌旁边。

  “你爹跟你娘都挺好?鱼也打不成了,我也没去看看你娘。”舅舅说。

  “舅,看来是够累的,你都老成这样?”爹给舅舅倒了酒问。

  “哎,别提了,受死罪了。那哪是干活?把人往死里使,上趟茅房都得拿牌儿,住在大堤边上的工棚里,门口有拿枪的日本兵看着,就是个囚犯。”

  “对了,昨天三孬来了,说堤上要木料,让咱们把房后头的树放倒了交上去呢?”舅妈说。

  “放倒了树?日本鬼子有规定,要在大堤两岸设立那叫啥‘控瞭区’,凡是在这个范围内的,有房子的拆房,有庄稼的拔庄稼,连根草也不能有,咱这离大堤才三里地,前屯子的都有拆了的了。”

  “啊?那咱咋办?”舅妈听了瞪大了眼睛问。

  “咋办?逃荒要饭呗!也好,我宁可要饭去也不能在这待着了,再轮到我去修工事我就得死在那。”舅舅喝干了杯中的酒说。

  “舅,要是那样,你躲到俺家去。”

  “躲到你家去,吃啥喝啥?你爹拉扯你们几个就够他干的,俺们去了啃他去?”舅妈说。

  “老三,你是念过书的人,我咋就寻思不明白,这日本人跟咱们有啥深仇大恨,看那样子就好像要把咱们灭了种?咱们的人都干啥去了,国家不是养着军队?”舅舅说。

  舅舅的问题也是爹听到过很多人问的问题,可是这问题太大了,就凭借他念的那几本私塾是回答不上来的。

  “舅,咱们也是人,两个肩膀扛着的也是一个脑袋,咱们这么忍下去不是头,应该跟他们干!”爹忽然想起了王富荣的话说。

  “也有有种的,河套东边的那个屯子里出了个人物,听说杀了个日本人。可是,屯子里的老小可遭了秧,他们全家都给杀光了,还死了十几个屯子里的乡亲,房子也给烧了。”

  “哎!啥时候遭殃的也是老百姓。”舅妈听了说。

  舅妈又把爹来的原因跟舅舅学了一遍,舅舅听了点头说:“好,烧了狗日的好!你踏实的在这待着,啥时候没事了你啥时候回去。”

  爹的老家是平原地区,紧靠着黄河。日本人为了保证站住脚,特别是防范反抗者也就是我们说的抗日,对平原地区的办法就是,修建公事和瞭望塔,俗称“炮楼”。村子边上都要挖壕沟、吊桥。在人员管理上实行“保甲连坐”制度。

  除了各村都有维持会以外,每村为一“保”,每十户为“一甲”。所谓“保甲连坐”就是一人出事大家跟着背黑锅。

  刘瘸子被日本人杀了以后,屯子里就像得了瘟疫,晚上都很少有人出门。

  邢嫂子的酒铺也清冷起来,往日农闲酒铺正是红火的时候。现在,屯子里的人不出门,自然是没人到这喝酒,世道不太平,做生意的人就少,往来路过的人也很少。

  大妮子还是疯着,每天都要站在门口张望,嘴里念念有词,细听起来竟然和刘长三拉扯闲话。二大爷虽然发愁也是无奈,只好由着她去。

  和舅舅家一样,不久,村子里修工事的事派了下来,王清泉先找来王清流和爷爷商量。

  “要说这保甲连坐秦朝的时候就有,其实是咱们老祖宗发明的,日本人是学了咱们的法子来整治咱们的人,就连那炮楼也是长城烽火台的样子。”王清流说。

  “你就先别说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了,眼下怎么办?修工事就得出人,自从咱们屯子里出了这样的事,派下去倒是没人敢不去,可是我这个骂名算是落下了。”王清泉说。

  “二哥,你不派下去你就不落骂名了,你跟上面交不了差呀,咋?你还想出点事?”爷爷说。

  “他娘的王瞎子,都是他惹的祸害。”二大爷想起了王瞎子愤愤的说。

  “哎?屯子里没出事的时候,他三天两头的张罗抗日,出了事了,他先没了影。”王清流说。

  “那本来就是个不着调的玩意儿。他来了管啥?我看他还是别回来的好,这都两条人命了,刘瘸子还不是因为听了他的送了小命,俺家老三到现在有家难回?”爷爷说。

  “依着你的意思就把工派下去?要是干就早干,过两天上了冻,地就刨不动了。”王清泉说。

  二大爷心里也知道,找这两个人商量没啥结果,之所以找他们,无非是他们是自己的兄弟,可着个屯子里再也没有他们的辈分的人。再有,起码将来有个见证,日本人既然不是中国人,他们能在这呆一辈子?也是为了将来给自己脱个干系。

  工程开工了,先在官道两边修炮楼,再在村边出口的地方挖壕沟架吊桥。

  一天晚上,王富荣回到了屯子里。

  王富荣回到家,先去了二大爷的家里,二大爷正在吃晚饭,同桌的还有王清流。这些日子,二大爷家里不是爷爷就是王清流,他们不让二大爷一个人在家,怕他烦闷。

  “哈,抗日的来了?”王清流放下手里的酒杯说。

  “四叔,你也在这呢?”王富荣说着坐下来。

  “你回来干啥?还怕日本人抓不着你?我可告诉你,这些日子他们可是不断的派人来监工,修好了炮楼还要驻进日本兵来呢。”二大爷说。

  “亏了刘瘸子到死也没草鸡了,要不你能回来?”王清流说。

  “刘瘸子是好样的……。”王富荣说着低下了头。

  “虽然刘瘸子没说出啥来,可是这屯子里不见得没人知道。现在人们都吓破了胆,保不齐谁走了嘴你还是小命不保,要我说你就少回来。我跟老三他爹也说了,先不忙着把他叫回来,等着真的踏实了再说。”二大爷说。

  “二大爷,四叔,咱们就这样把脑袋扎到裤裆里忍到死,日本鬼子也走不了。现在不踏实的不是我一个人,是全屯子的老百姓。咱们修炮楼,挖壕沟那是给咱们自己捆上了。”王富荣说。

  “不捆上咋办,你敢说不修?”王清流说。

  “修是修,可是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想干啥就干啥。”王富荣说。

  “又是你那个说法,可是鸡蛋碰石头的事情你看见了?你可知道保甲连坐的厉害?”王清流说。

  “二大爷,我跟你老商量的事你老寻思的咋样?”王富荣说。

  “啥事?”

  “你老出点钱买枪,咱们自己武装起来,不是咱们一个屯子,河北边的早就有人跟日本鬼子干起来了,杀了他们好几个呢。”王富荣说。

  “这可是关系到屯子里老少爷们几百颗脑袋的事,二哥,这不能轻易的就做。”王清流说。

  王富荣听了王清流的话瞪起眼睛说:“四叔,你是念过书的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你不知道?再说了,脑袋是长在你的肩膀上,可刘长三的脑袋也没长在裤裆里,咋就没了?”

  “依着你跟他们干,那屯子里的老少爷们咋办?你光说河北边的杀了几个日本人,你咋不说说有多少乡亲给他们偿命?”王清流说着拿着酒杯的手不住的哆嗦。

  “富荣,你四叔说的在理。你招惹了他们也看见了结果是啥,刘瘸子死的还不够惨的?我要不是为了这个,我为啥把王八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二大爷说。

  “那咱们老是这么忍着就行了?”

  “那咋办?没人管哪?”王清流说。

  “二大爷,四叔,你们要是依着我的办法就有人管。”

  “啥办法,买枪?”二大爷问。

  “对,你先应付着日本鬼子,咱们找机会收拾他们。他杀咱们的人吓唬咱们,咱们也要让他抵命,他杀咱们一个也叫他们拿出十条命来低,咱们的人多,他们才有多少人?看看谁干的过谁!”

  “老四,你看呢?”二大爷听了有些活动问。

  “那你得保证,不能让他们知道了是咱们屯子里的人干的。”王清流说。

  “到处都有跟他们干的人,他们顾得过来谁?”王富荣说。

  “那你说拿多少钱?”二大爷问。

  “二大爷,抗日是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出钱出力不在多少,你看着给。”

  “上哪儿去买枪?”二大爷问。

  “这个我来办,买了枪,咱们的人带着枪去投奔队伍,我不是说了吗?这不是咱们一个屯子的事,别的地方早就干起来了。”王富荣说。

  “你不会是跟张大眼儿似地去当土匪吧?”王清流说。

  “四叔,啥土匪?这是国难,是大家的事。”

  “老四,我情愿出钱,起码是要出了他们杀了长三和刘瘸子这口恶气。”二大爷说。

  “好,二大爷,咱们喝了这杯。”王富荣说着端起王清流的酒说。

  “你咋喝我的?”王清流说。

  “抗日的喝酒,不抗日的没酒喝。”王富荣说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我后来问父亲,二大爷给了王富荣多少钱,买了几条枪,屯子里有多少人抗日?

  “王富荣是共产党,找有钱人捐款抗日是他的工作,他不是揭竿而起的土匪。二大爷给了多少钱我也不知道,王富荣肯定是交给了组织。因为我后来也没看见他给谁枪,还是投奔了咱们的队伍我才拿到了一杆‘中正式’步枪。哎!这件事抗日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因为给八路军出过钱过了关,没有当汉奸给枪毙了。可是文革这关他没过去,因为王富荣后来死了,没人证明他出钱的事实,八十多岁的人叫人活活给打死了。”父亲说完使劲的抽烟,烟雾挡住了他的眼睛,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爹躲到舅舅家里王富荣找到了他,他是听爷爷告诉他地址的。

  爹后来回忆说:“你爷爷最讨厌我跟王瞎子混在一起,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可是他竟然告诉了王富荣我舅舅家的地方,可见他把日本人恨到了啥程度,我就以为他是默许了我和他在一起,默许了我参与跟鬼子干的事。”

  王富荣到了舅舅家是一天的晚上,舅舅、舅妈和爹一家三口正在吃饭,王富荣悄无声息的进了院子。舅舅发现院子里有人走了出去,王富荣才跟着舅舅进了屋里。

  爹和舅舅介绍了王富荣,爹打听了屯子里的事,王富荣把刘瘸子的事跟爹说了一遍,舅舅和舅妈听了也很叹息。

  “照你这样说,刘瘸子没有供出咱们来,咱们可以回家了?”爹说。

  “老三,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日本人把咱们祸害到这个程度,你回家给他们使唤去?再说,二大爷说了,虽然刘瘸子没有招供,可屯子里的人不见得不知道,万一有人说走了嘴,咱们还是掉脑袋。”王富荣说。

  “你说咋办?”爹说。

  “国破家亡,你跟我走。”

  “老三不回家了?”舅舅听了问。

  “舅,想你也知道我们屯子现在和你这一样,屯子里的乡亲跟在猪圈里圈着的猪一样,说不定啥时候就拉出去宰了,你说这个家回不回的有啥用?”王富荣说。

  “那我姐着急咋办?”舅舅说。

  “是呀,咋也得跟家里交代一声。”舅妈也说。

  “等老三跟我办完了事,抽时间回家看看。”王富荣说。

  “那咱们上哪?”爹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王富荣说。

  “明天天亮早走,今天你就住在这儿。”舅舅说。

  “不行,要走现在就走,屯子里来了生人给你找麻烦。”看来王富荣还真的了解这里的情况。

  “也对,就三孬那个玩意儿,知道了也是祸害。”舅妈说。

  树叶掉光了,黄河的水也浅了,爹跟着王富荣开始了他的抗日的生涯。

  舅舅让王富荣跟着吃了饭,把剩下的干粮带上,爹和王富荣出了舅舅家的门,舅妈和舅舅送了出来。

  舅舅说:“老三哪,出门加小心,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明天我去你家里一趟,把这事告诉你爹娘。”

  “办完了事就早点儿回家,别让他们惦记着。”舅妈说。

  爹没出过远门,又是个风高夜黑的晚上,东西不辨南北不分,他只知道是顺着大堤走。王富荣从出了门就一句话不说的走在前边,爹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他,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破庙前。

  “老三,你站在这等着。”王富荣说着走到了庙门跟前。

  王富荣左右看了看,把耳朵贴在庙门跟前听了听,用手敲了敲门。庙门开了,走出一个人,由于天还没亮,爹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王富荣和那个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朝爹招了招手。

  爹跟着王富荣进了庙门,抬头看到香案上方立着一个色彩斑驳的塑像,那塑像正是关老爷右手拿着书左手捋着长髯读春秋的姿势,他的身后是黑乎乎扛着青龙偃月刀的周仓, 才知道这是座关帝庙。

  香案的烛台上虽然点着蜡烛,可是爹进了门还是看不清楚屋里的格局,灯影里闪出一个人。

  “老三,这是窦大哥。”王富荣介绍说。

  窦大哥点了点头说:“坐下说话。”

  爹这才定了定神仔细的打量了这个人,窦大哥是个大高个,脑袋比别人大一号,络腮胡子,左眼下方有一条刀疤。

  “人都聚齐了,今天晚上咱们就开始行动。”窦大哥说。

  “老三,你写个东西。”王富荣说着从香案底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和笔砚来。

  “写啥?”爹蒙着头问。

  “你听窦大哥咋说你就咋写,把词捋顺了就中。”王富荣说。

  爹铺开纸,研墨舔笔准备好,就听到窦大哥说:“我们今天晚上去前洼屯杀个汉奸,名叫楚秀龙。这个人帮着鬼子催粮催工,还跟着鬼子祸害人,实在是犯下大罪,咱们杀了他,也把这件事写个告示,警告他们,有人再敢当汉奸祸害乡亲们,这就是个样子。”

  “就这样写?”爹问。

  “咋是这样写,不是让你给捋顺了词吗?写个跟过去县里发的告示那样的格局。”王富荣说。

  爹低下头想了想写了起来,不一会写好了递给窦大哥。

  窦大哥并没有接过去说:“你念念。”

  爹念到:“前洼屯的父老乡亲们,楚秀龙卖国求荣助纣为孽,跟随鬼子祸害百姓无恶不作,此等卖国之贼不杀,难解百姓心中只恨。为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今日将其正法,更为警示还有打算投靠日本的汉奸,楚秀龙的今日,即是你的明天!”

  “好,底下还得落个款,抗日鲁南支队。”窦大哥说。

  爹写好了递给了窦大哥,窦大哥接过叠好揣在怀里说:“你俩今天白天就在这睡觉,晚上我们在这集合去前洼屯。

  窦大哥开了门,后面跟着那个刚才开庙门的人消失在灰蒙蒙的门外,王富荣关上门转过身说:“墙根的席子上有铺盖,咱俩睡吧。”

  爹和王富荣躺下来,虽然这一夜走的很辛苦,可怎么也睡不着。

  “哥,照这个说法,给鬼子办事的人就得弄死,那二大爷不是也悬了?”爹开始担心起二大爷来。

  “二大爷那是应付门面,没这么个人也不行,和这个楚秀龙不一样,他是死心塌地的拿日本鬼子当靠山祸害乡亲。”

  “这个鲁南支队是个啥队伍?”

  “这是咱们这个地方成立的抗日的队伍,那个窦大哥就是队长。”

  “今天晚上去杀那个汉奸,我跟着去不?”

  “那当然,你也是这个队伍里的人了。”

  “可我手里啥也没有啊?”

  “先用不着你动手呢,我不是说了吗?你念过书,咱们缺这么个写字的,你先看看咱们是怎么杀鬼子和汉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