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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爹和二大爷去救了王瞎子,爷爷开始对他严加看管,下地不能出地边,回家不能走出门,憋得爹在家里打转转。
豆子收完了,眼下已经进入了深秋,按照季节的推算,秋天是从立秋开始,直到霜降结束。中秋节就在眼前,地里拉完了豆秧,再过几天就是秋分了,秋分是秋天的正中间,所以叫秋分。俗话说:“寒露早,白露迟,秋分麦子正当时”,过了中秋节就要种麦子。
庄稼人在中秋这一天是要好好的庆祝一下,收成到了手,一年的辛苦就要结束,它也是个重要的节日。只要再把麦子种到地里,这一年的劳作就彻底的画上了句号。
黄昏的时候,爷爷带着大奎二奎和爹弟兄三人收工往回走,到了村口爹看见王瞎子站在路边。
爷爷同时看到了他说:“三奎,他在站在那干啥?”
爹看着王富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看,知道一定和自己有关系,可是嘴上却说:“他站在那俺咋知道干啥?”
“倒霉碰见勾魂鬼,你少跟他拉扯。”爹嘱咐说。
看看走近,王富荣主动的打着招呼:“叔,下地回来了?”
爷爷“嗯”一声 朝前走去。
“老三,你过来我跟你说点事儿。”王富荣拦住了爹。
“先回家吃饭,有啥事明天再说!”爷爷回过头站住了脚说。
“叔,俺就跟老三说几句话,吃饭早晚不是吃,天哪就亮了?”王富荣笑着说。
虽然爷爷一百个不乐意,可是他没法阻拦只好转过身走了。
“老三,快着回家啊!”二奎说。
“你家这是咋回事?”王富荣看着他们的背影说。
“谁知道,一天看着俺,哪也不许去。”爹说。
“这也不怨他,现在屯子里的人看见俺都跟看见鬼似地躲着。好啦,不说那些了,老三,告诉你,跟我一起抓起来的那三个人叫鬼子给杀了。”王富荣说。
爹听了一身冷汗问:“你咋知道?”
王富荣把酒铺里的事说了一遍,爹听了说:“刘瘸子的话也能听?”
王富荣说:“看来不会假,那天他到酒铺的时候眼都吓直了,我也托人到镇里打听了一下,是真的。”
“那咋办?”爹说。
“人死了还能咋办,可怜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听说叫野狗给拉的一块一块的。”王富荣说。
“亏了二大爷,你捡了一条命。”爹说。
“老三,这几个人原本是从山西来这跟县委联系的,是我把他们接来,千不该万不该住在旅馆里。要是直接把他们带回家来就好了,可我寻思咱们屯子的人都没见过啥世面,一下子来这么多生人也可能走漏了风声,哎……。”王富荣说着垂下头来。
爹看着王富荣心里也别扭说:“反正人也是死了,你也别难受。”
“老三,你给我写个东西送到县委去,人不能就这样死了,上面连情况都不知道。”王富荣说。
“写东西?咋写?”
“把刚才我跟你说的经过写下来,另外俺还想跟县委说,还得再派人来。”王富荣说。
“还派人来?谁还敢来呀?”爹问。
“想跟日本鬼子干就得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我们是不怕的。”王富荣说。
爹听了王富荣的话说:“好,啥时候要呢?”
“越快越好,你赶紧回去吧。写好了我要是不在交给你嫂子。”王富荣说完转身一瘸一拐的走了。
爹看着王富荣的背影心里想,王富荣在乡亲们包括爹的眼里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可是他那句话说的叫爹重新开始认识他:“想和日本鬼子干就得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我们是不怕的。”
王富荣开始找爹的时候就已经说的很明白,让他写字,可是这个字写起来很危险,万一王富荣再让日本鬼子抓了,那就牵连到了自己,想起刘瘸子描述的那几个人的下场,爹心里“砰砰”直跳。
“爸,你也太胆小了,就写几个字吓成这样,那你当初答应他干嘛 ?”我问父亲。
“谁不害怕?王富荣不怕么?他为了啥?要是都像屯子里的人那样,日本鬼子再呆上八年也走不了,那就亡国了。”爹说。
爹回到家里,一家人已经坐下来吃饭,因为快过节了,奶奶特意蒸了白面豆馅的馒头。
“老三哪,快坐下吃饭。”奶奶说着给爹盛了一碗红薯糊糊。
“王瞎子找你干啥?”爷爷阴着脸说。
“也没正经的,瞎唠扯。”爹说。
“我再告诉你一遍,少跟他拉扯,这次跟他一起抓起来的人不是掉了脑袋?”爷爷说。
“爹,你听谁说的?”
“我用听谁说,全屯子都嚷嚷动了。”
奶奶一听吓了一跳说:“老三,听你爹的话,咱们可不惹那个祸,万一你出了啥事,娘就不能活了。”
吃了饭,爷爷和大哥二哥都早早的上炕睡觉,累了一天的庄稼人,睡觉是最大的享受。
爹心里惦记着给王富荣写东西走到了西屋,从箱子里翻出过去念书用的笔墨纸砚。
“老三,你这是干啥?”奶奶跟着走进来问。
“我爹哪也不让我去,我就在家写写字,要不念的书都就着饭吃了。”爹说。
奶奶听了满脸的高兴说:“好,好,娘给你端水去。”
天还是有点热,西屋没有窗户不透风,爹写了一身的汗,奶奶看见就坐在他旁边给他煽着扇子。
爹写好了发起愁来,怎么给王瞎子送去呢?他不是说着急要吗?可是爷爷不让出门怎么办,别说是今天,就是明天也没机会。
想着想着看见在旁边扇扇子的奶奶:“娘,烦你老件事。”
“啥事?”
“邢嫂子托我给她家写封信,一直拖着没写,刚才王富荣还问我这事,你给她送去,本来是应该我去,我爹不让我出门。”
“写信找你四叔呀?全屯子的人写字的事不都是找他?”奶奶说。
“找了,四叔不管。”
“也是的,王瞎子惹了祸,现在全屯子的人谁敢招惹他?”奶奶说。
奶奶拿起爹写的东西站起身来,爹说:“娘,千万交到邢嫂子手里。”
奶奶说:“放心。”说着走出了门外。
奶奶去了不大功夫就回来了,爹问:“交给她了?”
奶奶说:“我没进门 ,酒铺哪是我去的地方?我站在门口就让王富荣看见了,出来问我,我就给了他。”
奶奶走了以后,爹原本还为一但交给邢嫂子她再说不知道而担心,现在听了直接交到王富荣的手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二大爷听了王清流的话,准备拖延。再说,看着这几天的日本人并没有动静,他觉得也许这件事就算了,更让他觉得舒心的是,他这个汉奸的名声是澄清了,他可以像以往一样的走在路上趾高气扬,坐在酒铺里威风八面。
这天二大爷像以往一样坐在酒铺里,同时在屋里喝酒的还有王富宽。
“富荣媳妇儿,瞎子干啥去了?”二大爷看到屋里没有王富荣说。
“谁知道 ,昨天晚上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邢嫂子说。
“富荣媳妇儿,你可是真没心哪,他上回差点儿丢了性命,你咋还让他胡乱地窜?”二大爷这句话 ,一个是嘱咐,一个是再次显摆上次自己的那份儿功劳。
“是呀嫂子,俺哥咋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呢?”王富宽说。
“我啥办法?我可管不了他。”邢嫂子说。
“要是再弄出事来,我可管不了了。”二大爷说。
正说着话,刘长三走了进来,二大爷知道,不是找他有事情,刘长三是不会来到这的。
“干啥?”二大爷问。
“大爷(此处风俗,姑爷管岳父叫大爷),刚才来了个人给你送了封信”刘长三说着拿出一个一尺多长的信封递给王清泉。
二大爷接过信看了看,别看二大爷是个地主,可是一个字也不认识。
“人呢?”
“送了信就走了。”
二大爷拿着信封,他知道,这屋里没有识字的站起身来说:“走,找你四叔去。”
“哎呀,这回看是拖不下去了。”王清流看着这封信说。
“谁来的?”
“这是镇公署来的公文。”王清流说。
“镇公署给俺来啥公文?”
“这个上面盖着大章的是委任状,你现在就是东王屯和西王屯两个屯子的维持会长。”王清流说。
二大爷接过那张纸,虽然字不认识,可是下面的确盖着一个鲜红的圆章。
“你再看看这个,这是个催缴粮食的公文。”王清流说。
“催缴粮食?”二大爷瞪着眼睛问。
“各屯应缴麦子两千斤,玉米五千斤,豆子五千斤,限八月十六送至东关粮库,不得逾期。”王清流念完看着王清泉。
“凭啥找俺要粮食?”
“你是维持会长啊?你拿的那张纸上写着呢?”王清流说。
“那纸管个屁用?就是圣旨俺也不干!”二大爷脸色苍白的说。
“真是狮子大张口,一要就是一万多斤粮食?庄稼人一年收多少粮食?”刘长三说。
“兄弟,你不是说拖着能行吗?现在咋办?”王清泉说完一屁股做在椅子上。
王清流在屋里转着不说话,急的王清泉说:“你还转悠啥?快给二哥想个办法?”
“二哥,如今是应了那句兵法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走!”王清流说。
“走?上哪走?俺这一家子人扔下俺上哪儿去?”二大爷说。
“二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屯子里他们就认识你一个人,别人跟他们打不着交道,你走了他找谁去?”
“就是走了,啥时候能回来呢?”
“你先躲起来,到了消停的时候,我给你送信你再回来。日本人找不着人他也没法 。”
二大爷看着刘长三说:“那我姑爷跟闺女咋办?”
“跟你一个法子,长三,你带着大妮子回刘庄子,家里大门一锁,看他咋办。
王清泉回到了家里,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是呀,只为了一个王瞎子,弄得自己居然要抛家舍业的跑出去?这让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在王清泉的经历里,他一辈子最远只是去过济南,他县城有买卖 ,年轻的时候,父亲活着他跑过买卖,因为家里有父亲操持,自从父亲死后,他就很少出门,也就是到县城或镇上走走,他怎么能扔下这份家业?再说,他又能躲到哪儿去呢?
现在,离中秋节还有两天,离交粮食的时间还有三天,如果到期交不了日本人会怎么办?真的就如刘瘸子说的那样把人杀了?即使是想把这些粮食交出去,谁肯拿出来呢?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收粮呢?汉奸是给日本人做事,可是,还没看见一个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给日本人做事的汉奸,他王清泉 ,一个在屯子里说一不二的人,就成为这么个人?
如果不走后果没法预料,但绝对不是小事情,否则,王清流也不能劝他走。王清泉忽然想到了王瞎子,这个时候,王富荣的走南闯北倒是派上了用场,应该找他出个主意,反正自己是不乐意走。再说,王瞎子不能不管,自己是救过他的命的,还用不着放下身段去求他。
在哪说呢?酒铺里是不行的,因为那儿的人太多,最好是叫到家里来,可是王清泉想到自己把王瞎子请到家里来,这让他觉得有点高抬他了。
思前想后怎么也不妥当,王清泉就这样抽着烟喝着茶一直琢磨到天黑。
“爹,吃饭吧!”闺女大妮子说。
事到临头也只好如此,王清泉决定做最后的努力,只要不让他离开这个家,离开家人。当然,他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真的去催粮,那是他绝对不能干的。
“长三,去到酒铺里把王瞎子找来。”王清泉说。
“找他干啥?”
“叫你去就去呗 ?”大妮子说。
刘长三到了酒铺 ,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邢嫂子在打扫卫生。
“瞎子呢?”刘长三问。
“没回来呢?。”
“他要是回来你叫他到俺家去一趟,俺大爷找他。”
“二大爷找他,啥事?”邢嫂子听了也觉得惊奇,二大爷请谁去过他家呢?特别是王富荣。
“俺也不知道。”刘长三说着转身要走,正在这个时候,王富荣走进了门。
王富荣进了屋,看见了刘长三也是奇怪:“你干啥来了?”
“跑哪浪荡去了死鬼,二大爷找你呢!”邢嫂子说。
“咋想起找我来了?”王富荣说完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的挖了一锅烟点上说。
“还不快去,抽啥?”邢嫂子不满的说。
“慌啥?二大爷这么大的人物找俺,不得问明白了?到了那也有个答对。”王富荣说。
刘长三看到王富荣这个样心里也别扭说:“话俺可是给带到了,去不去由你。”说完转身出了门。
邢嫂子走过来说:“狗肉上不了席的玩意儿,二大爷求过谁?你咋还端起来了?”
“你知道啥?他这是掰不开手指头捣不过蒜来了。”
“为啥?”
“你想啊,二大爷在日本人的合同上签了字就白签了?我刚从县城回来,现在小日本在濮阳那打仗,正缺粮食,撒下人去到各乡征粮,我看是把这个任务给二大爷派下来了,他现在是左右为难,又怕当汉奸又惹不起日本人。”
“那找你干啥?你惹得起日本人?”
“可着这个屯子还有脑袋瓜子没浆糊的么?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吃饱了就知道搂着媳妇睡觉,他不找俺他找谁去?”王富荣得意的说。
“能的你!你拿你自己当个大头蒜呢,要不是二大爷,你早就做了鬼了。”邢嫂子撇着嘴说。
刘长三回去说了王富荣的表现,二大爷气的胡子直颤的说:“兔崽子,他还拿起俺来了,当初不是他,我何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刘长三听了问:“那咋办?”
“咋办?再去找他,不来我砸了狗日的酒铺!”
“砸吧,砸了你也别喝酒了。”王富荣满脸是笑的闪了进来。
“兔崽子,你跟我拿大?可着这屯子也没一个。”二大爷说。
二大爷虽然口气强硬,可是气也消了很多:“长三,叫大妮子把酒菜端上来。”
大妮子把早就炒好的菜和烫好的酒端了上来,二大爷看着大妮子和刘长三说:“你俩上你那屋吃去吧,这不用你们管了。”
两口子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两个人落了座,王富荣双手端着酒壶给二大爷倒了一盅酒。
“咋?二大爷,发愁了?”王富荣说。
二大爷拿出那张委任状和催粮的公文放在桌子上说:“看看。”
“二大爷,你这是当着瞎子点上灯,你知道俺不识字。”
二大爷把催粮的事和王清流的主意说了一遍说:“找你来就给我拿个主意,你必定比我了解日本人和外头的事,你说咋办?”
“咋办,明天挨家挨户的催粮,十六的时候套上车给日本人送去。”王富荣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二大爷。
“啥?要是那样我找你干啥?”二大爷瞪着眼睛说。
“你不交粮食日本人就会到屯子里来要,你躲了乡亲们躲不了。”
“我哪有那脸去找大伙要粮食?那我不成汉奸了?”
“你已经是汉奸了,这委任状是啥?”
“放你娘的屁!”二大爷听了用力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壶和菜盘子一个劲的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