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泉叫爷爷这下子给整懵了,说实话,可着这个屯子里谁敢对他这样说话,即使是他堂弟。

  他脸色通红的站起来说:“你这是啥意思?”

  “啥意思也没有,你不管就拉倒了,咋?还不许说话了?”爷爷冷了王清泉一眼说。

  “我就是不管,慢说这个事咱管不了,就是管得了我也得看看是谁?那王瞎子整天在外边不务正业,你咋知道他惹的是什么事?”其实这个时候王清泉已经有点败下阵来。

  对于爷爷的态度,爹也是始料不及,心里不住的埋怨爷爷,这样说不就更没希望了吗?转念又一想,不如就来个激将法,死马当了活马治。

  想到这爹说到:“爹,咱不费这个劲了,嫂子,不是兄弟不尽力实在是没法子,俺哥就是让日本人刮了杀了也没法,俺爹说的对,你就预备了后事,到时候我还来给你帮忙。”

  邢嫂子听了越发哭的利害说:“乡里乡亲的,咋就见死不救呢?又不是没法子,二大爷你就试吧一把不中么?”。

  邢嫂子说着又一次给王清泉跪下。

  “侄媳妇,你这是干啥?”王清泉满脸通红的说。

  “你也是的,跪他干啥,不如就到庙里给菩萨跪着,让俺哥早死早脱生。”爹说。

  一句话把王清泉说的脸都紫了,抄起凳子说:“小兔崽子,你敢跟我纷争?”

  说完了话就要扔过去,邢嫂子忙站起身来搂住王清泉说:“二大爷,你老消消气,都是王瞎子不争气,别惹了你们爷俩在闹翻了脸,叫我在这屯子里咋做人?”

  过去的农村很封建,公公和儿媳妇连话也不说,王清泉论起来和邢嫂子的公公是一个辈分,邢嫂子这个举动让他举着凳子象木雕一样站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好。

  最后他大喊一声:“老三,快把她给我拉开!”

  爹过来拉开了邢嫂子,此时爷爷早已经走出了门。

  “老三,你说的要咱屯子里出个人来保他,一准就能放回来么?”王清泉坐了下来说,看来他终于松动了口气。

  爹看到有了消息赶紧趁热打铁的说:“二大爷,这话还有假?”

  “老三,你是不知道,日本人要是论起祖宗来,也是咱身上拔出的几根毫毛,可如今是成了精了。想当年那徐福带着五百童男童女到了那找仙丹,因为没找到就没回来,怕的是秦始皇杀了他的头,流落那蛮荒之地,他能不恨咱?这就结了仇了”王清泉说。

  “二大爷,你别说那些老掉牙的事,你到底是想管不想管?”爹说。

  “看你爹那头倔驴的面子,我就去一趟,你跟着我?”王清泉说。

  “好,啥时候去?晚了可就不中用了。”

  “明天一早套车就走!”王清泉答应了下来。

  王清泉答应了下来,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问题来了,要去就要找姑父,如果王清泉知道了大姑父的事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告诉爷爷呢?如果让爷爷知道了,这又是个不小的麻烦。

  王清泉说完了话也走了,爹对走到门口对王清泉说:“二大爷,那明天啥时候走呢?”

  王清泉说:“我现在回家叫长三把车收拾收拾,明天起早就走。”

  看着走出门的王清泉爹跟邢嫂子说:“这回妥了,你别着急了,快擦擦眼泪,叫人看见像个啥?”

  邢嫂子转悲为喜的擦了擦眼泪说:“三兄弟,亏了你了,要是真的把你哥保出来,让他好好谢谢你。”

  “说这些干啥,王清泉是说服了,日本人是不是向他说的那样说话算数,还有啥沟坎的也说不定呢。我得赶紧回去了,我爹这回用了激将法把二大爷给整服了,我回去给他说两句好话,俺爹也是个顺毛驴呢。”说完,爹走出了酒铺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起了绝早,爹到了酒铺。邢嫂子预备了早饭,爹心里打鼓,一个是不知道这次去会不会还出岔子,再就担心的是,如果让二大爷知道了大姑父给日本人干事,后果如何。

  东方的天发红的时候,二大爷坐着一辆黑骡子拉的轿车到了酒铺。二大爷今天特意的打扮了一下,旗袍马褂还带着顶缎子礼帽,看上去像个前清的举人。

  爹走出酒铺说:“二大爷这轿子车是气派,这骡子也挺实。”

  “上车吧!”二大爷在里面说。

  赶车的就是二大爷的倒插门女婿刘长三。

  牲口到底是比人走的快,庄稼人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镇上。爹指挥着刘长三朝镇子西边上大姑家走去,远远的看见了他家的房子爹下了车说:“二大爷,你老先在这歇会,我去找人来。”

  爹的心里是这样盘算的,二大爷认识大姑可他不认识姑父,直接去了大姑家把姑父叫出来去办事,这样就掩盖了这件事。

  到了门口,院子里那条凶猛的狗仍然大叫着,大姑出来开门,没等门完全打开爹就挤了进去,因为二大爷的车停的离院子门口不远,爹怕二大爷认出来。

  “挤啥?这不是给你开门呢吗?”大姑对爹的举动感到奇怪的说。

  爹回手关上大门说:“姑父在家呢吗?”

  “在呢,还没起呢。”大姑一边说一边把爹让进了屋。

  “我把二大爷找来了,大姑父不是说要找个乡绅作保吗?”爹进屋说。

  “我看他行,咱们屯子就还属他有头有脸了,你咋不叫他进来?”大姑说。

  这个原因爹没法说,即不想叫二大爷知道大姑父的事,又不能挑明了说,怕大姑生气,爹犹豫了会说:“着急保了王瞎子回去呢,你先把我姑父叫起来吧。”

  大姑并没看出爹的心思,进里屋不大会叫起了大姑父。大姑父出了里屋说:“你事先咋也不来个信,我也准备准备,就这样撞丧似的去找日本人?”

  爹听了心里发凉,赶紧说:“你不是说赶紧找人吗,我回了家就着忙找我二大爷,这老头说啥不来,还是我爹给将出来的。”

  大姑父点上颗烟说:“人在哪呢,叫进来商量下咋说,到了日本人那对不上号,说岔了就麻烦了。”

  看来不叫二大爷和大姑见面是不行了,反正先把王瞎子弄出来再说,现在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想到这爹说:“那我叫他去。”

  “我去吧,你在家和你大姑父先把事说明白了。”大姑说着走出了门外。

  王清泉坐在轿子车里,用手指着大姑家的门楼问刘长三:“这是谁家?”

  刘长三抱着鞭杆子摇了摇头。

  王清泉说:“可着这条街上还没有这样的阵势,看来是个财主。”

  王清泉正在问,就见大姑朝他走过来:“这不是巧云哪?”王清泉问道。

  “二哥,这么多年不见,你老还是这么硬朗,到家了咋不进门呢?”大姑说着搀扶着王清泉下了车。

  “我哪知道这是你家?老三这小兔崽子鬼鬼祟祟的,这门楼子可是赶上县衙了。”王清泉一边说一边走进了院子。

  大姑搀扶着王清泉进了屋,把大姑父许忠良介绍给二大爷。

  二大爷点了点头四下看着屋里的摆设说:“巧云,你可是混到了好人家了,这家伙弄的挺整齐呀?姑爷是做啥买卖的?”

  “二哥,做啥买卖,不过是个药铺的管账先生。”大姑说着给王清泉端过一个底下是托盘的蓝花盖碗。

  王清泉用手接过茶碗,先是拿起碗盖撇了一下漂在上面的茶叶,紧接着用无名指托着托盘 ,中指揽着茶碗儿,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碗盖喝了一口,这个姿势叫“天地人三才”,二大爷之所以摆出这样的姿势,是想让大姑父知道,自己也不是土包子。

  “好茶叶!”二大爷喝了一口说。

  “二哥是行家,这是人家在济南给你姑爷带回来的茉莉花茶。”大姑说。

  “向年我在城里给我管买卖的宋掌柜老是从北京给我带茶叶,那个味儿才好。”二大爷又高了大姑一等的说。

  爹在旁边等不及的说:“二大爷,就赶紧商量正事吧?”

  大姑说:“你着啥急,大老远的你二大爷跑了一路,先得喝点儿水润润吧?”

  大姑父许忠良坐在一旁始终就没说话仔细的看着二大爷,只见他浓眉虎眼,蒜头鼻子大嘴叉,一脸的酒红色,知道这个人不好指使,慢说还是自己媳妇的长辈。可是跟日本人谈事,要按照自己的办,二大爷是不是肯听呢?看来这个人是吃顺不吃戗的人,得给他戴高帽才行。

  “对,商量事吧,茶叶啥时候不能喝?”二大爷放下茶碗说。

  二大爷发了话,许忠良赶紧说:“这个事还麻烦你老人家跑一趟,谁让咱们是一家子呢?我们年纪轻没经过事,还是听听你老的打算。”

  许忠良是在贯彻着自己当初的想法给二大爷戴着高帽。

  “这样的事我是经过,多年前濮阳的土匪张大眼把咱们屯子的王三凯绑了票,那就是我当的保人赎的票。不过是苦主拿钱,有人做担保吧,日本人是咋个赎法我不知道,不过也不外乎张大眼儿那一套。”

  许忠良听了说:“二哥,这可不是土匪绑票,光给钱没用,他们也不是为了要钱。”

  二大爷听了纳闷儿的说:“不要钱把人弄起来为啥?”

  “这个你老就别多问,一会儿我去联系那个曹翻译,看看他是咋安排,咱们就按照他的办,你老纵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无奈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何况日本人和咱们不是一国人,他咋想的咱们哪知道呢?”许忠良说。

  “不是一国人咋地?给钱还不行啊?想当初薛仁贵征东打的不就是那个小日本子?”二大爷听了不服气的说。

  “二哥,薛仁贵征东打的是朝鲜的高丽人,不是日本。”许忠良说。

  “那小日本的衣食住行都是学的咱们才混成今天,咋地?咱怕他啥?”

  “二大爷,征东征西的,你到是往正事上说啊?听听我姑父咋说。”爹着急的说。

  “二哥,我是这么打算的,那个曹翻译我是托付好了,一会儿我再去找他,听听他的安排,你老就跟着我们当个后盾。”许忠良说。

  “对,一会儿让忠良去找人,二哥,你老还没吃啥呢吧?我都预备好了点心了,你老就坐在这等消息。”大姑接过话茬儿说。

  许忠良穿戴整齐出了门,二大爷看着他的背影说:“巧云,这门亲事是谁给你说的?”

  大姑端上一盘点心说:“我三奶奶,那个时候你老在济南呢。”

  二大爷点了点头说:“我说我咋就没印象呢?”

  爹在旁边已经听出了许忠良话里的意思,只是怕二大爷不管不顾的到时候砸了场子把事情办僵,想着现在趁着没有外人不如嘱咐他几句。

  想到这说:“二大爷,我姑父说的你都听清了?千万可别整砸了锅。”

  二大爷听了瞪起眼睛说:“我用你嘱咐?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滚一边子去!”

  “是呀,你二大爷走南闯北的人,啥人没见过,啥事没经过?找你老就算对了。”大姑说着朝爹挤了挤眼。

  三个人说着话,二大爷喝了茶吃了点心,快中午的时候许忠良进了门,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一身西装的胖子。

  胖子个头不高,一身米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领带。慢说西装这种款式,就是颜色在乡下也是难找。卷花头发紧紧的贴在汗孜孜的脑袋上,两道短眉毛,一双大眼,看得出来,胖子是个极度的近视,因为他的眼神看上去有点儿神不守舍,可是他并没戴眼镜。眼睑有些下垂,鼻子短而肥,两边的褶皱像一对括弧,刮的青白的腮帮子和一副厚嘴唇,样子显得老实还有点胆怯,汗衫的领子周围把粗脖子磨出一道红印。

  “曹先生,屋里请”许忠良伸手让着胖子,爹这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许忠良说的那个曹翻译。

  胖子朝屋里所有的人笑着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样子和善还有点腼腆。大姑端过茶来,胖子站起来躬身接过,爹看到胖子的手背上有几个小坑,像个女人的手。

  “曹先生,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东王屯的乡绅王清泉先生。”许忠良介绍说。

  胖子连连朝二大爷点了点头说:“幸会,幸会!”

  口音中有东北的味道。

  王清泉也朝胖子点了点头,这个时候的二大爷倒是放下了和自己人的那副架子,样子也谦和起来。

  “二哥,曹先生为了咱们的事没少帮忙。”许忠良说。

  “哪里,哪里,许先生和我是朋友,应该的,应该的。”胖子说。

  “那就叫曹先生跟你说说往下的事咋个办法。”许忠良说。

  “王先生要保的王富荣是在宪兵司令部押着,同案的还有三个人,不知道那个王富荣和您是什么关系?”胖子问。

  “是俺侄儿,曹先生,我听说俺侄儿就是到镇里看望朋友,来不及回家住在店里,咋就抓了起来,难道日本的规矩都不许住店?”二大爷说。

  “嗯……是这样,日本人并没有不许住店的规矩,那天晚上巡查的人是在路上发现这几个人行踪可疑跟到了店里,盘问起来几个人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于是把他们带到了宪兵司令部,这一问更麻烦了,除了王富荣,另外三个人并非咱们本地人。问王富荣他说是和他合伙做买卖的,问那三个人却说不认识,这里面就有问题了。”胖子说着掀开茶碗盖大口的喝一口茶水,大姑连忙给兑上水。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叫你们一审就蒙了头,都巴不得把自己推的一干二净也是有的。”二大爷说。

  “好像还不是和您说的那样简单,虽然那三个人至今没吐口,看来不是等闲之辈,只是不知道您的侄子是怎么和这些人联系上的?”胖子说。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这侄子是个残疾人,瞎了一只眼种不了地就跑买卖,已经有了年头,没听说他有啥不法的事。”二大爷说 。

  “完全有可能的,不过看贤侄的样子倒不像是刁钻古怪的老手,审了几回痛哭流涕的只是没说出什么要紧的事来,从这点看来,也许是一时糊涂。”曹翻译说。

  “二哥,听见啦?这事不简单,刚才曹翻译跟你说的,都是他跟东乡少佐说的原话,咱们就是凭着这几句话把他保出来。”许忠良说。

  二大爷听不懂许忠良说的东乡少佐是谁问:“咋,曹翻译跟谁说?”

  许忠良说:“这个东乡是日本人的名字,就是现在这里日本人的大头目。”

  “那咱们长话短说,曹先生说个办法咋把他保出来?”二大爷说。

  曹翻译说:“保人这件事请王先生放心,好在你的侄子在日本人这并没有底案,凭我小小的薄面还是不成问题的。”

  二大爷听了满脸放光的说:“那好,保出来也不能让你白忙,本家乐意出钱答谢。”

  曹翻译笑了笑说:“王先生听我说完,就是没有你侄子被押的事,您也得来一趟。”

  王清泉听了皱起眉头问:“咋,我来干啥?”

  曹翻译说:“日本人刚到,也想着表示亲善之意,准备把各个屯子的乡绅们聚在一起,大家见见面,也指望像你这样有威望的人共同维护一方平安。”

  “我只管的了我家里的事,别人的事我可管不了。”二大爷听了警惕起来说。

  “这就好,各管一方,各司其职何愁不太平呢?这也是日本人的好意。”曹翻译说。

  “他既然有好意,跑到咱们中国来干啥?”二大爷问。

  “这是国家的事,我想跟你说也未必能说明白。反正日本人已经占了大半个中国,若是没有势力能行吗?从满洲国到现在,东三省的小孩子都会说日本话,这还不是趋势吗?”曹翻译说。

  “放着中国话不说要学日本话?”二大爷说。

  “二哥,这事咱管不了,你就听曹翻译的,咋把王富荣保出来。”许忠良说。

  “对,我已经和东乡少佐打了招呼,只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是个条件,王先生如果答应了维持本地治安的责任,人是马上就放的。”曹翻译说。

  二大爷越听越糊涂问:“咋个维持本地治安?这不是我一个庄稼人能干的事呀?”

  曹翻译说:“其实也不难,东王屯成立维持会,由你当会长,然后大家学你的样子,每个屯子都有人出头做这件事。”

  这样的事二大爷不但料不到,他也没听说过,但是,他隐约感到这就要把自己和日本人牵涉在一起。曹翻译不是说了吗?他来做东王屯的维持会长,大家学他的样子,这不就是汉奸吗?

  屋里的人大概也听明白了,所以,大家都是一脸的沉重,可是没人说话,都用眼睛盯着二大爷。

  “我就是个庄稼人,除了种地啥也不懂。再说,我是来保人的,咱们就说保人的事,为啥说这些呢?”二大爷脸色阴暗的问。

  “我看王先生是明白人,什么叫大势所趋呢?君子无时且耐时,政府几百万的军队尚且这么艰难,日本人到这儿是个眼前的事实,王先生,这个条件是唯一的,否则你侄子就麻烦了。”曹翻译说。

  此时的王清泉泥塑一般的呆在了那儿,用眼睛看着爹说:“老三,你可没跟我说这么多?”

  爹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二大爷,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个条件哪?姑父,你也没跟我说呀?”

  爹采取了一个顺水推舟的办法,心里却早就怀揣兔子般的紧张起来。

  许忠良连忙说:“我也是刚才听曹翻译说的,事先我也不知道。”

  二大爷听了站起身来说:“老三,叫长三准备车,咱们回去!”

  许忠良连忙问:“二哥,咋了,这人就不保了?”

  “还保啥?我连自己都保不住了!”二大爷说着朝门外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