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诵声哀婉,回荡林间。这首偈语出自《妙色王求法偈》,世间爱憎恩怨皆由己造,离愁别苦悉从心生,偈中之言,无非是赐人以得鱼之荃、过河之筏,亦不过是佛家教人不住心、离于相的方便法门。沙门中人,毕生修持之业,乃在“解脱”二字,可多少人铭刻心骨之憾事,不会随时间流转而烟消云散,反而因此日渐清晰,“解脱”又谈何容易?

  念诵之声出自一名孕妇,但这孕妇身份却不一般,竟是个女尼。只见她呆立山腰一座亭中,美目晶莹,顾盼远山,虽只二十来岁,但眼角泪痕却颇显风尘之色。

  时值元世祖至元二十九年,地处陕西终南山。那女尼兀自吟诵,却被一路过的和尚听在耳里,这和尚形貌干瘦,身着破烂袈裟,手持一把蒲扇,摇头晃脑地行走山间,听见诵声,心下微一迟疑,上前道:“阿弥陀佛,叨扰师太。”

  那女尼回过神来,忙拭去眼角泪珠,转身瞧去,见这和尚邋里邋遢,少说也已八九十岁,但精神矍铄,浑无半分病态,心下有些好奇,道:“阿弥陀佛,老禅师有何事指教?”

  那和尚道:“指教不敢,只是老衲见师太如此伤心,倘是为情所困,终不能放下,便剪了三千烦恼丝,那也于事无补。”

  那女尼道:“那……那我该怎么办?我已怀胎九月,总不能去寻短见,白白苦了孩子。”

  那和尚道:“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他知道你已怀了他的骨肉吗?”

  那女尼沉吟了片刻,转身眺向远方,道:“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他若因此而同我在一起,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要他因为爱我、在乎我才心甘情愿娶我。”

  那和尚道:“他尚未娶你过门,那这孩子……”

  那女尼道:“不怪他,他也是迫不得已。”

  那和尚又道:“这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竟如此薄情寡义。”

  那女尼默然不语,只怔怔望向西首山头。那和尚道:“是了,敢问师太,水陆庵要怎么走?”

  那女尼“咦”了一声,心想:“咱们水陆庵都是女尼,这和尚却来做什么?”原来这女尼正是水陆庵的弟子,法名同霏。

  同霏道:“请问大德高栖何寺?莅临敝庵有何贵干?”

  那和尚听她说道“敝庵”二字,便知她是水陆庵的弟子,大喜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法名道济,特来拜会贵庵清月师太。”

  这道济禅师乃是禅宗杨歧派六祖,在中土佛门地位尊崇,但同霏出家时日不久,却对道济的身份毫不知情,只道是一名四处云游的癫僧。即便如此,也未失礼数,当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法名同霏,清月师太正是家师。”

  她只顾介绍,却对道济的提问置之不理,道济知其有所防范,笑道:“老衲与尊师是旧相识了,清月师太早年与我探讨药理时,曾托我校注一部《金匮玉函要略方》,老衲对医术虽只略通一二,但既已承诺,这些年便勉为其难将此经校注完毕,此番特来奉上。”将怀中一本泛黄书籍取出,向同霏递去。

  同霏双手接过,见上面果然写到“金匮玉函要略方”七个字,当下随意乱翻,书中密密麻麻满是批注删改,便释疑虑,道:“既然如此,就请禅师随我来吧。”

  道济合十道:“多谢师太。”

  两人顺山道折东南而去,穿过一片银杏林,又行了三里,再转过一个山坳,来到一处湖边,乘渡船径往对岸划去,不到一炷香时辰,便上了一座三面环水的小岛。只见一间规模不大的四合院背靠青山,傍水而建,正是水陆庵的所在。

  到得院门,已是酉末戌初,惊蛰未过,春寒料峭。同霏伸手朝前指去,道:“禅师,便是此处了,请。”

  道济欠身道:“有劳了。”

  堪堪进得院门,只见一名六十来岁的女尼,右手拄着青色禅杖,左手提着一只灯笼,一面快步走来,一面喊道:“你说你挺着个大肚子瞎转悠什么?动了胎气可怎么办?”

  同霏道:“师傅,弟子只是去后山散散心。”她顿了片刻,又道:“是了,师傅,这位道济禅师是特意前来拜会的。”

  这老尼正是清月师太,清月将灯笼递上前去,只见一个脏兮兮的癫僧眯缝双眼,朝着自己怔怔傻笑,她定睛一瞧,登时喜不自胜,道:“稀客稀客,老师哥,这些年可过得好啊?”

  道济道:“托师妹的福,一切都好。”

  清月忙道:“快,快,外面天凉,请师兄移步屋内一叙。”

  三人进得客堂,道济和清月坐在上首,同霏陪侍在左首,清月命两名小比丘尼准备斋饭,又命一人沏上茶来,道:“这是今年新采的午子仙茗,请师兄品鉴。”

  道济端起茶杯,过鼻一闻,随即浅尝了一口,点头道:“雨洗青山四季春,好茶!”

  清月道:“此茶号称‘万病之药’,师兄可瞧出端倪?”

  道济笑道:“师妹恐怕问的是另一杯茶罢?”

  清月道:“师兄这便说破,当真无趣得紧。”

  道济道:“师妹托老衲之事,自然不敢怠慢,此番前来便是为得完昔年承诺。”

  清月大喜,道:“有劳师兄挂怀,小妹感激不尽。”

  道济从怀中取出那《金匮玉函要略方》,双手奉上,道:“此书为当年张仲景《伤寒杂病论》的杂病篇,后经北宋林亿校注,则多有偏颇纰漏,有些论述在今日看来已可稍作删改,这些年老衲四处云游,遍访疑难杂症,于书中要义略陈固陋,当可供师妹参阅一二。”

  清月接过书来,就着烛光细细端详,见原文中“硝石生于赤山”旁有一句批注,当下指给道济,问道:“师兄,这句可不是药方啊。”

  道济道:“不错,去岁端阳老衲途径河南,偶得中唐方士清虚子所著的《伏火矾法》,方子中便有这一句。”

  清月道:“可是那位炼丹名家?”

  道济道:“正是。老衲有一位好友,于炼丹术颇有一番造诣,素日里以孙思邈所传的皂角伏火,皂角树毒性甚剧,长此以往于心脉大有损伤,这《伏火矾法》却用他物取而代之,当不失为良方,老衲便将此法记录在此,也好告知于他。”

  清月奇道:“师兄是医家,也信这长生不老之术?”

  道济微微一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家各派皆有可取之处,当不能一概而论……”

  道济尚未说完,突听清月喝了一声:“什么人?”起身破门而出,只见四下漆黑,鸦雀无声,却哪里有什么人?

  同霏道:“师傅,兴许是一只猫,不必担忧。”

  清月道:“绝无可能,我分明看见一条人影,只是此人轻功了得,片刻便没了踪迹。”她左右闻了闻,又道:“人虽逃了,气味却没消散,这腥膻味是蒙古人身上特有,我这院中怎会有这等胡臭?”堪堪说罢,突然间又后悔失言,但说出的话却哪里收得回?

  道济道:“你可知是什么人深夜造访?”他瞥眼看向同霏,只见她似有心事,默然不语。

  清月沉吟了片刻,道:“同霏,有师傅在,他不能把你怎么样。”

  道济道:“师妹,有什么难处么?”

  清月不答,却对同霏道:“别担心,他下次来,师傅定将他打出去。”

  同霏道:“师傅,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有了身孕,他只有这一个孩子,倘若知道此事,定会将我的孩子夺走。”她说到后面,眼里已噙满泪花。

  清月忙替她拭去眼泪,道:“兴许是师傅眼花了,根本没什么人影。”

  同霏道:“他手段通天,今日不来,明日也会来,咱们平民百姓要逃过他的眼睛绝非易事。实在没法子,我便跟他回去就是了,只盼……只盼他能悔过前非,真心待我……”

  清月“哼”了一声,道:“这等负心薄情之人,只图一时之乐,岂会真心待你?你心地善良,更易遭欺,此时他为了让你传续香火,定是百般讨好,一旦你给他生下孩子,他又会如从前那般弃你不顾,你何苦还作此幻想?”

  同霏道:“可是我若留在这里不肯跟他走,不知他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道济听了半晌,道:“让我猜猜,同霏出家前与一个蒙古贵胄好上,后来却被那人抛弃,心灰意冷之下,便削发为尼,如今那人得知她有了身孕,又要找上门来,是也不是?”

  清月道:“师兄,你有什么良策?”

  道济道:“依老衲之见,咱们明日便动身下山,我有一处落脚地,可供同霏安稳将孩子生下来,便是多住上几年,待风头过了再走也无妨。”

  清月道:“那是什么地方?”

  道济道:“聚寿山三圣庄。”

  清月道:“我怎的没听说过?”

  道济道:“老衲与两位朋友隐居此处,与江湖中人少有往来,你自然不知道。待此事平息,自会请师妹前来做客。”

  清月道:“既是师兄的宝地,小妹也能安心了,只是这本是我水陆庵的家务事,却劳烦师兄受累……”

  道济笑道:“好说,好说。”

  道济看向同霏,示意她表态,她却半晌不语,眼神中既有欣喜又有失落,道济不解,道:“同霏,怎么了?”

  清月叹了口气,道:“这傻丫头是担心今后再也见不到那贼汉了,你可要想明白,等孩子生下来,他又弃你不顾怎么办?孩子可不能没有娘。”

  同霏一想到腹中孩儿,便不再多言,几人用了斋饭,各自回房歇息了。

  次日天明,同霏出得卧房,道济早已在院中等候多时,两人随意吃了几口粥,便与清月话别。清月将二人送至湖边,

  同霏紧握清月双手,兀自哽咽道:“师傅,弟子走了,你要多保重……”

  清月道:“同霏,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过些日子师傅便来看你。”清月虽然出家为尼,但却如江湖儿女般重情重义,她与同霏虽只有数月师徒情分,可一来不平同霏的遭遇,二来两人性情相投,实为亦师亦友,今日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心下感慨,怅然落泪。

  道济道:“走吧,咱们先下了山,再到镇上雇一辆马车,七日内当可回到聚寿山。”

  同霏与清月依依惜别,随道济一路下得山来,同霏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两人走走停停,直到酉时方才寻得一处名唤“莫家村”的落脚地。

  天色渐晚,两人商定投一家驿站暂歇一宿,明早再行赶路。进得驿站,同霏问跑堂要了一碗素面,道济却要了一斤汾酒,一盘牛肉,同霏奇道:“禅师,你怎的不忌荤腥?”

  道济笑道:“我不忌荤腥,心中却了无挂碍,你酒肉不沾,却难以破除执念,你说哪个更好?”

  同霏一楞,叹道:“倘若他真是为了别的女人才抛下我,我也无话可说了。”

  道济道:“怎么?难不成他是为了别的男人抛下你?”

  同霏道:“哎,此事缘由连师傅也不知道。禅师,你说一个人若有了信仰,便可为之不顾一切么?”

  道济道:“咱们沙门中人,信佛修禅,修的那是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倘若因此不顾一切,便成了行尸走肉,那可不好。”

  同霏美目泫然,呆呆出神。道济见她心事重重,道:“莫非那人出了家,所以你也跟着出家?”

  同霏道:“不是,他信奉的是大食教。”

  道济道:“这些年唐兀一带的蒙古人信奉大食教的倒不算少数,那又怎样?”

  同霏道:“可是……可是……”她吞吞吐吐说不出话,脸颊却兀自胀得通红。

  道济道:“可是什么?”突然“啊”了一声,惊道:“他净身了?”

  同霏点了点头,道济道:“正信教徒恐怕不会如此,可见此人已入了歧途,当真是匪夷所思。”

  同霏道:“你说,一个正常的女人,怎么能接受这种事?”


  道济道:“难怪你担心他知道你有了身孕,他若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子嗣,定会将这孩子留在身边的。”

  突听同霏“啊哟”大叫一声,一手捧着腹部,一手扶着桌角,道济道:“糟糕,这娃娃半路上便急着出世了!”他忙去问跑堂村中是否有产婆,可那跑堂只说四十里外的安西路中才有,此时却哪里来得及?道济见同霏腹痛难当,正自着急,那跑堂忽道:“是了,佛爷,村里莫二嫂曾替张家娘子接过生,兴许能试试,我这便去请她过来!”

  那跑堂匆匆出了门,径向莫二嫂家奔去,好在莫家村地界不大,只半柱香时辰,便来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农妇,正是莫二嫂,另有两个六十来岁的老妪也随她一道而来。

  莫二嫂喊道:“快,快,热水,毛巾!”她见了同霏,心下吃了一惊,低声自言自语道:“真是稀罕,这尼姑也能生娃?”两个老妪一面呼和着将跑堂和道济赶出门,一面按莫二嫂吩咐,取来热水和毛巾。

  那跑堂同道济出了房门,道:“俺还没见过三个村妇给一个尼姑接生呢,真是奇了。”他淫笑着瞧向道济,道:“佛爷,厉害,厉害!”

  道济道:“小兄弟休要胡说,老衲可不是孩子他爹。”

  那跑堂道:“也是,佛爷都这把岁数了,若是还能干那事儿,俺也去当和尚,哈哈哈!”

  道济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边厢清月与同霏话别后,只觉水陆庵冷清了许多,庵里原本也就十来号人,如今便似少了一大半,她左右闲来无事,便将那本《金匮玉函要略方》拿出来翻阅。见道济所注清虚子《伏火矾法》一段,默念道:“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右为末,拌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心想:“皂角树有毒且不必说,生长时日大多在八年上下,倘若照古法以此伏火,那也太过耗费辰光,清虚子以此物取而代之,确也省了不少事。”

  她正细细琢磨,突听大门“砰”的一声响,院中几名弟子随即大叫:“师傅,有人闯进来了!”

  她早料到有人会来,却不想居然来得这般快,当下将书从容合上,置于桌边,出了房门。只见来者一行两人,一人形貌魁梧,左脸有一条长长的刀疤,另一人身披麻衣斗篷,头戴面罩,瞧不清容貌,但隐然透出一层阴诡之气。

  清月见那刀疤大汉恭恭敬敬站在那麻衣人身后,只道这麻衣人便是始乱终弃的蒙古王爷,目光如冷电般向他射来,讥讽道:“无耻败类,你也羞于以真面目示人?”

  那麻衣客低声干笑,却不说话。清月喝道:“你戴个面罩,藏头露尾,旁人便不知道你是谁了?”抢上前去,右手倏地递出,要摘他面罩。那麻衣客微一侧头,待清月扑空之际,伸手扣她手腕,顺势往后一带,她只觉被一股浑厚无比的力道牵引向前,端的是难以招架,当下一个扑跌,重重摔在地上。

  院中几名年龄幼小的比丘尼已吓得哇哇大哭,蜷缩在角落里丝毫不敢动弹,另有几名年长的弟子,见师父被击倒在地,纷纷抢上前去将清月扶起身,却不敢贸然出头。

  那麻衣客道:“在下初登贵庵,却不知何事惹怒了师太?”

  清月适才领教了他的手段,心想:“这蒙古王爷武功好生了得,从前怎的闻所未闻?”清月情知敌他不过,但气势上总不能落了下风,当下站起身,冷冷道:“阁下若是来拜佛,贫尼自然欢迎,若是别的什么事,那就恕敝庵招待不周了!”

  那麻衣客也不转身,仍是背对清月,道:“在下今日前来,是为求借师太一样物事,还望俯允。”

  清月寻思:“莫非他不是抛弃同霏那王爷?是了,听此人声音,当与我是同辈人,又怎会是那花心小畜生?”当下略微松了口气,道:“贫尼与阁下素不相识,况且我这水陆庵向来清苦,有什么能让阁下瞧得上?”

  那麻衣客道:“不过是一本书罢了。”

  清月奇道:“哦?阁下倘若要借阅佛经,何不去嵩山少林寺?那里的佛学典籍可比我这小小的水陆庵要丰富得多了。”

  那麻衣客又道:“在下欲借阅之书,普天之下除这水陆庵,别处再无第二本。”

  清月心下更觉蹊跷,道:“这水陆庵中,除一本书外,其余尽可借与阁下。”

  那麻衣客道:“是哪一本?”

  清月话音突转严厉,道:“阁下要的,不会正是此书吧?”

  那麻衣客仰天打个哈哈,道:“在下所请,正是那《金匮玉函要略方》,还望师太俯允。”

  清月一怔,寻思:“一本医书,他要来作甚?倘若此书不是师兄倾注多年心血校注完成,便赠与他又有何妨?只是此书我也是昨日所得,他又怎会知道?”转念又想:“还是先问清楚情由。”道:“阁下要此书做什么?”

  那刀疤大汉突然喝道:“老尼姑,叫你拿出来,哪里这么多废话?”

  清月听他言辞无礼,心中颇为不悦,昂首道:“你们是来借还是来抢?倘若只是借来翻阅,须臾即还,那也无妨,倘若要抢,贫尼武功虽不如你,但也决计不肯委曲求全。”

  那麻衣客狠狠瞪了那刀疤大汉一眼,向清月赔笑道:“我这属下不懂礼数,师太切莫见怪,在下便在此处借阅片刻即可,绝不夺人所好。”

  清月道:“这本书贫尼也是昨日所得,你又怎知此事?”

  那麻衣客道:“实不相瞒,道济禅师亦是在下至交,书中所注伏火之法,便是禅师专为在下所记。”

  清月心念电转:“这由头当真漏洞百出,师兄昨日确曾说过这伏火方子是为一个道友所记,但此人若真是师兄的朋友,又怎不亲自去问他,反倒等他下山后来问我?倘若是师兄来此之前便告知他此事,又何不直接将这伏火之法告诉他,反倒多此一举?”又想:“既然此人并非那负心王爷,所需左右也不过是本医书,借他瞧瞧倒也无妨,以免节外生枝。”道:“罢了,你既承诺在此翻阅,那便随我来吧。”

  那麻衣客含笑道:“多谢。”

  清月引两人朝屋内走去,堪堪跨过门槛,突然喝道:“且慢!”

  那麻衣客道:“怎么?”

  清月瞪向那刀疤大汉,厉声道:“昨晚偷听的蒙古人是你?”

  刀疤大汉和麻衣客都是一怔,那刀疤大汉道:“你在说什么?”

  清月“哼”了一声,道:“贫尼眼力虽然不济,但素日里遍尝百草,你身上的气味却瞒不过我的鼻子。请回吧,所求之事恕贫尼无法允诺!”

  那刀疤大汉道:“军师,这老尼姑既已识破,属下一刀将她杀了便是。”

  那麻衣客喝道:“混账,咱们有求于人,怎可这般无礼?”

  清月毕竟老辣,知道他不敢硬来,是投鼠忌器,怕自己先行将书毁掉,到时算盘不免落空,可见此书中不知什么内容对他至关重要。

  清月略加思索,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撒出一把花粉,那麻衣客和刀疤大汉毫无防备,不知是什么有毒暗器,登时朝后退去,便在这一瞬之际,清月已将桌上那《金匮玉函要略方》拿在了手中,大声道:“若敢上前强抢,我立即将此书撕毁!”

  那麻衣客脸一沉,阴森森地道:“想让你那爱徒一尸两命,便尽管将它撕毁就是。”

  清月心下猛吃了一惊,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麻衣客道:“我不过是个能轻易取走同霏和道济性命的人。嘿嘿,我好言相求,你不答应,偏要自取灭亡,世上可少有如你这般愚蠢之人。”

  清月道:“你要借阅此书,也并非不可,只是贫尼尚未读完,请阁下今日暂且回去,三日之后再来取书,到时贫尼必当双手奉上。”她顿了顿,又道:“倘若阁下信不过贫尼,便在敝庵住上三日也无妨。”

  那麻衣客冷笑道:“师太这缓兵之计未免也太过明显,我只数到三,你不肯给,我便下山,明日你就替他们收尸吧。一!”

  清月听他喊出“一”字,登时不知所措,她当年行走江湖,也算历经不少风浪,便是刀架在脖子上时,也未曾像今日这般窘迫。心想:“此人武功高深莫测,加之阴险狡诈,我若为这本书害了同霏和师兄性命,那可太不划算。”道:“你如肯立下毒誓,拿到书后绝不伤同霏和道济性命,我便给你。”

  那麻衣客道:“我与他们两人素无仇怨,若非师太执意不肯答允,岂会出此下策?”

  清月道:“那便快快发誓!”

  那麻衣客道:“好!拿到此书后,我若伤及同霏和道济一根汗毛,死无葬身之地。”

  清月道:“不就是本破书么,拿去好了!”将书朝他掷去。

  那麻衣客伸手接过,立时打开翻看,约莫看了半柱香时辰,突然哈哈大笑,道:“妙,妙!马兜铃替代皂角,真是天助我也!”

  清月道:“书已给你,还望阁下信守诺言,贫尼便不留你了。”

  突听那刀疤大汉道:“军师,便由属下代劳取那婆娘性命便是。”

  清月情知中计,又恨又恼,喝道:“你敢骗我!”上前便要动手。

  那麻衣客道:“谁说要杀那女人了?”

  那刀疤大汉道:“军师,若王爷知道那女人信奉外道,定不会轻易饶她。”

  那麻衣客道:“那就永远不要让王爷知道。”

  那刀疤大汉一脸疑惑,道:“属下不明白。”

  那麻衣客道:“你只需听我的,剩下的事不用操心。”他虽语气平和,却凛然有威,那刀疤大汉听了便不敢再行争辩。

  那麻衣客又道:“你记住,你有今日,不是因为王爷,是因为我。”

  那刀疤大汉道:“是,属下唯军师马首是瞻。只是王爷日后知晓那女人在此出家,咱们却没向他禀告,若是怪罪下来……”

  那麻衣客冷笑道:“师太,日后若有人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清月道:“笑话,我说出来,岂不是害了她?我可巴不得你那主子一辈子也找不到她。”

  那麻衣客道:“还有,今日之事若吐露了半个字,下场我不说你也该知道。”将书掷回清月,转身出了水陆庵。

  两人行到湖边,那刀疤大汉道:“军师,干脆杀了那老尼姑,也可高枕无忧。”

  那麻衣客道:“有时候死人并不是最安全的,一切照旧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那刀疤大汉道:“属下不解,请军师明示。”

  那麻衣客道:“这是王爷眼皮底下,动静大了,太过显眼,你瞧这湖面,风平浪静,谁知道下面有多少鱼?”

  那刀疤大汉也不知是否听明白,只兀自点头,又道:“那军师执意要留那女人性命,又是何意?”

  那麻衣客道:“她是死是活无关紧要,我只要她腹中之子活着,日后自有用处。”

  两人踏上木筏,那麻衣客突然问道:“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那刀疤客道:“照军师的吩咐,封官赏银,那牛鼻子已发誓效忠军师。”

  那麻衣客道:“好,此人在中原武林颇有些名望,可善加利用,助我完成大业。”二人乘船渡到对岸,恰有一蒙古军士策马赶到,那蒙古军士禀道:“报!军师,人现在山下二十里处莫家村驿站!”说罢一提缰绳,调转马头往山下去了。

  原来那麻衣客早已部署心腹之人密切关注同霏和道济去向,听了探子来报,纵马折东南而去,两匹骏马脚程好快,半个时辰便到了莫家村。

  两人施展轻功,跃到驿站外一株银杏树上,只见驿站大门紧闭,两人听得真切,屋内叫喊声撕心裂肺,便知同霏正在临盆,那麻衣客道:“盯紧了,若是男孩,立即回来向我禀报。”

  那刀疤大汉道:“军师,若是女孩……”他左掌横在脖颈前,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那麻衣客道:“不必,若是女孩,咱们日后便不必派人密切关注了,由她自生自灭吧。”不等那刀疤大汉回话,已展开轻功遁去,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那刀疤大汉遵命在此守候,五个时辰后,已是次日丑末寅初,道济和那跑堂本已在驿站旁的马厩边昏昏欲睡,突听“哇”的一声婴啼,两人登时惊醒,起身来到门外,一名老妪随即走出,笑道:“恭喜呀,是个男孩!”

  道济赶忙摆手,道:“不是,不是,阿弥陀佛……”

  那老妪道:“啊,对不住,老婆子忙昏了头。”又道:“姑娘已上楼歇息了,孩子他爹呢?名儿可起好了?”

  道济道:“孩子他爹……他爹……”

  那老妪道:“虽说娘是出家人,但孩子可没说要出家,总得知道姓甚名谁吧?”

  道济道:“此处是莫家村,那便姓莫,嗯……名字便叫‘同非’吧。人生在世,不免多遭非议,总要有包容之心,不然苦的可是自己。”

  几日后,道济又回到水陆庵,向清月告知同霏在莫家村诞子之事,清月担心那麻衣客手段毒辣,不敢将那日情形说与道济,只让他务必接同霏母子去三圣庄住下。道济将清月之意转达给同霏,同霏却不愿再添麻烦,执意便要在莫家村安稳度日,道济无可奈何,只得独自回到三圣庄,后又修书让清月知晓此事。可只过了一年,同霏便因临盆时落下的病根香消玉殒,清月不久后也跟着病逝。道济曾去往莫家村,欲将莫同非接到三圣庄抚养,但莫二嫂和丈夫膝下无子,加之对莫同非很是怜爱,便将他视如己出,躬亲抚养。道济心想,他若能得父母疼爱,安稳度过一生,那是再好不过。

  道济此番回到三圣庄后,与莫同非再度相见,已过十年光景。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