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有些凉了。

  隔了一夜,老槐树周遭落了不少的树叶。

  魏柱媳妇去推出车来的空儿,发现喜得一个人蹲在地上一边拣树叶一边抹眼泪。她知道这孩子又魔怔了。

  果然,走过去就听见喜得边哭边轻哼着,仔细听好像是“小树叶离开妈妈害怕”的意思。魏柱媳妇心里那个闷呀,这孩子到底是啥来头啊,咋行为举止总也不和一般小孩子一样呢。树叶落了就落了呗,犯得上给这玩意儿哭丧吗?这不活脱脱成了那林妹妹了!

  “走啦,再不走又要迟到了!”魏柱媳妇嚷着,“等我死了你再这么哭也算我没白养你!一个男娃娃咋这样啊!”魏柱媳妇兀自跨在电动车上叨唠,那喜得却是充耳不闻,仍旧蹲那儿垂泪。就在魏柱媳妇想要动粗的时候,魏老爷子打院里出来了。

  “咋了这是?在屋里都能听到你的大嗓门。”老爷子丝毫不掩饰对这小儿媳的不满,“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你不能对他这么大喊大叫,你强他就弱,你弱他才能强。像你这么样,成天对他大呼小叫的,长大了也会唯唯诺诺的没个主见。”

  魏柱媳妇口里含糊其辞地答应着,心里却说,你倒是啥也知道,可你对你那仨儿是个啥样子自己没个数嘛!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不是你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嘛,这会子又教训我!

  老爷子像是听见了儿媳妇的心里话,又说:“时代不一样了,大柱他们那个时候娇惯不得,一来孩子多,管不住不都翻上天了。二来呢,那个时候年轻人压力小,不用怎么折腾也能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可你看看现在,农村里都盛不下了,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城里跑。城里是那么好住的吗?一座鸽子窝大小的房子动不动就几十万上百万,干一辈子也未必能挣座楼钱呢。也不知如今的年轻人是怎么想的,农村里空气好,自己种点菜种点果多好,口口声声喊着环保绿色,可就是不愿在农村里待,非要去过那花天酒地不学好的日子。好了,我也不跟你说了,大柱的脾气就不好,你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就你俩这样啊,好孩子也让你们教瞎了。”

  老爷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来到喜得跟前,看到孩子正在一边捡树叶一边掉眼泪,心里也有几分诧异:这孩子怎么这么容易动感情啊。

  “喜得,捡这么多树叶干嘛用啊?你看看,手里都装不下了。”

  “爷爷。”喜得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小树叶离开妈妈了,没有家了。”

  魏老爷子笑了:“俺喜得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来,你先起来去上幼儿园,好孩子是不能随便迟到的。我替你把这些树叶都捡干净,下午你放了学爷爷告诉你小树叶为啥要落下来。”

  喜得听话地站起身,仰头看看满树的黄叶:“爷爷,你捡完了就把它们都种到地下吧,种到地下明年就会长出好多好多新树叶啦。”

  “你都听见了吧,爹?这就是你这宝贝孙子天天琢磨的事。”魏柱媳妇恨恨地插嘴道,“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去魏民家里找了些丝瓜种扁豆种,转个身就不见了。你猜这小子把它们藏哪儿了?种到他睡觉的床四周围了,撒了一圈土,还浇上水,说要让丝瓜扁豆们看着他睡觉。”

  “挺好啊。起码说明喜得爱劳动,还知道种子需要土和水,你再引导引导不就行了。”老爷子呵呵笑着说。

  喜得像是没听见一样,看着手里的落叶,自顾说着话:“你们是不是都死了?我是不是也会死啊?死了就谁也见不到谁了是吧?”

  喜得口里问着,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爷爷。

  魏老爷子一时语塞了。他不知该怎样解答爱孙的这些疑问。自己年事已高,说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了,人死如灯灭,他从不相信什么魂灵啊投生啊,他笃信自己和家人就这一世的缘分,眼前这个心思与别的孩子大不相同的小孙子是他晚年盼来的传家宝,可也不知还能和这孩子亲近几个年头呢。

  你这熊孩子就整天鼓捣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魏柱媳妇支下车子过来,拦腰抱起儿子,狠狠地往后车座上一扔,“小小年纪就开始惦记死啊活的,你这小脑壳里都装了些啥!”咬牙冲着儿子的脑袋戳了一指头,转过身又对老爷子说,“爹,我们走了啊。”

  魏老爷子摆摆手:“路上慢点,喜得好孩子,别哭了啊,下午放了学咱爷俩好好唠唠。”

  看着娘俩走远了,魏老爷子抬头望望满树枯黄,一声深长的叹息从喉头涌出,黯然良久。这感怀神伤本应是文人们的事,生老病死花开花落也是自然规律,小孩子不明白,自己心里明镜似的,这把年纪了,怎么会被一个小娃娃几个莫须有的问题感染了呢?真是白活了!想到这里,魏老爷子释然一笑,再仰望那树,树头斜倾,枝桠尽张,黄叶飘落,如蝶飞舞,老爷子看得竟有些痴了。

  “老爷子,您老大早上的,给树相面呢?”

  听见有人招呼,魏老爷子忙抹一把有些泛潮的浊目,回头看时,却是大闲人刘道星正一步三摇地走过来走过来。嘴角上象征性地叼着根烟卷,一身白衣青裤显得整个人都很精神。

  提起这刘道星抽烟的水平在宝泉村可算是一绝。除了吃饭睡觉的空儿,嘴上永远都夹着一根烟卷,而且这烟卷夹在嘴边上不耽误说话,也不会掉地上,真不知这功夫是怎么练成的。

  “你媳妇这阵子咋样了?”老爷子反问道。

  “咳,就那样了,开春去了两家医院看了,都查不出毛病,市里那家医院说要从骨髓里抽血拿到北京化验,要六千块,四个儿子没点头,她自己也心疼,就回来了。我看也没大事,在家养着吧。”

  “我看你还是得上点心给她看看,你女人跟着你没享几天福。从医院回来也有半年了吧?就没想着再去大医院里查查?”

  “查啥,不用查,放心吧,我死了她也死不了。”大闲人掸了掸烟灰,继续问,“老爷子,打老远我就看你瞅着这棵树,看出啥门道来了?”

  老爷子见他只顾岔话题,竟没有半点听进去的意思,便也懒得再跟他废话,摆摆手再不言语,抬脚便往家里去了。边走边在心里琢磨这两年间发生在村里中老年妇女身上的一些蹊跷事儿。

  先是魏继臣家的女人,手心脚心通红,脸上身上长了多处血斑,说是得了什么旺血症。魏继臣死的早,女人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俩儿子拉扯大,又给他们都娶上媳妇,本该享几年清福的日子却得了这种庄户人家闻所未闻的怪病。两个媳妇对婆婆的病爱搭不理的,逢人还说是好东西偷吃多了,不然好好的,血怎么会又热又旺。这话传到继臣女人的耳朵里,死的心都有了。

  再就是后街刘道斌的大女儿刘静,才四十多岁竟患上了慢性肾衰的病症。刘道斌因为没有儿子,所以就从外地给这个只懂干活出力不知享受打扮的大女儿寻了个养老女婿。两口子开了个小门头,起早贪黑地给各大小饭店送些海货干货调味品,这些年下来也算是攒下了几个钱,可也不经花,前后生了俩儿子,大儿子刚满二十,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不愿待在农村,初中毕业读了两年技校,就到城里的一家公司打工去了,这说话间就到了结婚娶媳妇的年龄,房子却是头一遭花钱的大事。小儿子明年升初中,也正是花钱的时候,刘静这一病,存的那几个钱眼瞅着也折腾得差不多了。

  还有就是这刘道星的媳妇了。道星媳妇是本村里为数不多的甄姓家族的闺女,七八岁上便没了娘,也没有哥哥兄弟,长大后由热心人撮合嫁给了模样也算周正的刘道星。这家伙长的人五人六的,却欺她娘家没人,对她虽是不打不骂,却从不知对她有过丝毫的关心体贴。女人平日里也没有半句高言语,就一门心思地知道下地干活。后来年纪大了,老两口的地都交由了四个儿子去种,女人还是闲不住,便去找了份养路工的活儿,天天扛着把扫帚扫公路,冬天冻得手足开裂,两耳红肿,夏天又晒得身上脸上乌漆巴黑。今年正月里忽然感觉浑身难受,全身上下竟没一处不疼的地方,这才辞去了养路工的活,让四个儿子和她去看病。区里查了市里看,大夫看看化验单上的血沉高出正常值十几倍,都说有病,可就是说不透到底是啥病。住了几天院也没怎么见效,只好回家来了。看女人在家干什么也没半分气力,这刘道星非但不着急,反在外面说女人就是个懒病。唉,劳碌了这一辈子,临了竟被整日游手好闲的老伴说成了装病,女人心里真是比那黄连还要苦上几分呢。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从小没有娘,到老命不强啊。

  到底是村里的女人们冲撞了哪路神灵,才让她们相继遭这些罪过呢?饶是魏老爷子从不信什么邪毛鬼祟,可这接二连三的怪病症却也让他生出了几分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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