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语街迎接了肖非。恶语街住的都是传奇性人物。其中有肖非父亲的一个老伙计,他如今弄出了大名堂,成了恶语街上人人崇敬的老大。以前,好几次肖老爹都让肖非投靠他,但那时候,肖非心里还没有这个老大。比这还要早的是,肖老爹希望肖非学一门手艺,肖老爹的信念是“良田千亩,不如薄技在身”,他最敬佩的手艺人是木匠。他指望肖非将来也成为一个闻名四乡的木匠师傅。木匠的能耐是,随手就可以将一截树木鼓捣成任何一种你需要的家具。在肖老爹的眼里,木匠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能工巧匠。乡下随处都离不开木匠。肖老爹以为肖非念书是在浪费光阴,不顾肖非还在念初中,硬是把肖非从学校叫出来,要带肖非去拜师学艺。

  肖非记得那天是冬至。天上堆满了肮脏的黄云。田野和村庄被北风吹得光秃秃的,远远望去,一片褐色,了无生气。脚下的路硬邦邦的,牲口的蹄印宛如被雕刻在路面上,异常清晰。肖非缩着身子,紧拢双手,跟在肖老爹的身后。有时风吹得凶,只有贴住爹,肖非才能喘过一口气来。肖老爹问:“冷吗?”风像小刀子割耳朵,冷极了。但是肖非揣摩爹肯定是要相反的回答:“不冷。”肖老爹说:“走动起来就热乎了。”话未落音,他撂起脚板一阵小跑。爹跑出丈把远,肖非才撵上去,还闹出一个趔趄。爹张臂小跑的样子实在像一只想飞又飞不起来的笨拙的老鸭子。而在旁人看来,他们父子俩的样子,恐怕就像一只晃晃悠悠的老鸭,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亦步亦趋的小鸭。肖老爹一心一意想叫肖非学好木匠手艺,但肖非辜负了他的愿望,只跟老木匠学了三个月的手艺就再也不肯学了。他连如何裁板也没有学会。老木匠动了怒,常用栗凿凿他。肖老爹早就盘算好了,儿子学成,将来成亲的家具完全可以自己打制,更主要的是,肖老爹要重新做一幢房子,这幢房子在流言村数一数二,全部木匠活将交给儿子承担。肖老爹的指望落空,他跺着脚,长叹一声:“唉,不成器的东西。”

  肖非又回到学校,继续念书。毕业后,他差不多什么都干过。他频繁更换工作,到头来什么工作也没有。他对自己无业游民状态还比较满意。肖非靠人引荐住进了恶语街。引荐者不是别人,就是肖非他爹。肖老爹在流言村有一个绰号,叫贼麻子,他先偷流言村的庄稼,他最爱偷的是流言村池塘的鱼,以后,他做了流言村的书记,他就偷流言村的女人。他瞅准谁家的男人不在家,他就踱到谁家去。肖非也有一个外号,叫细麻子,这是流言村村民图省事捡一个现成的外号安在肖非的身上。像十几年前那样,肖老爹带着肖非怀着找工作的目的,投到恶语街来了。他们坐车进的城。

  别看肖老爹以前在流言村当书记,作威作福,但他对城市还是非常陌生,心里胆怯,完全是一个土老鳖。城市很欺生,对他一点也不客气。尽管他小心得有点过分,但是,他还是被人家相中。那哥们对他老人家不敬得很,居然将他外出才舍得穿的西服割开了一道口子,掏走了他的钱包。这项工作完全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的。肖老爹以前干的是粗活,比起这些细功夫来,自愧弗如。恶语街在城市的另一头,父子俩要穿过整个城市才能到达。肖老爹不动声色仔细观察起来,但他发现,一车人都是正人君子,男人道貌岸然,女人正经贞洁。他识人的方法一到城里就不管用,往日他只要瞭一瞭流言村女人们的眼色,就知道哪个女人可以搞到手,夜里该往哪家走。现在他却没有这种眼力了。

  他们下了车,在恶语街找到了老大的公司。肖老爹对接待他的那个男人说:“知道我要来?”

  “知道。老大有吩咐。”那男人毕恭毕敬地说。

  “你们老大呢?”

  “出远门了。”

  “总不会跑到美国去吧?”

  “您老人家说对了。”

  肖老爹用眼剜了男人一眼。

  “他躲我?”

  “哪里话。公司要搞一个项目,老大要亲自去考察一下。”

  “现如今,美国佬正在找伊拉克的麻烦,我还以为你们老大到那儿瞧热闹去了。我知道,你们不欢迎我来,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

  “您是我们老大的贵客,我们请都请不来,如果有得罪您的地方,请海涵。”

  肖老爹哼了一声。肖非看得分明,爹又在耍派头。在流言村,他爹由一个穿戴光鲜的人物,变成了一条掉光了毛、浑身骚臭的老公狗。有一回,在一个屋旮旯,他爹拦住流言村一个妇人,真的像饿极的公狗那样往上窜。这个妇人做小媳妇时漂亮得不行,在春天菜籽花开得好的时候,他爹要什么时候解她的裤带都是他爹说的算。当他爹在屋角又要这样做时,这个妇人却捂紧裤裆转身一溜烟跑掉了。他爹咬牙切齿:“忘恩负义,一钱不值的东西,烂货,我操。”以前,肖老爹当书记时,这样的事情少有,下来后,情况骤变,肖老爹不得不慢慢断了这方面的念头。

  到了恶语街,肖老爹又开始有了一点面子。他对那个接待他们的男人说:“后生哥,你倒是会做人,要都像你一样就好了。”

  “请您多指教。”男人说。尽管这个男人有点像女人,但他表面的谦恭对肖老爹起到了许多安慰。“指教就不敢啰。你看,”肖老爹将右手揣进怀里,左手披开胸襟,那只刚揣进去的右手从豁开的口子伸出来,如同一只鸡爪子夸张地又开又合。“瞧一瞧,这是啥?”

  “怎么回事?”男人说。

  “你说怎么回事?我正要你和我说清楚。”

  男人凑近来研究肖老爹西服上这道裂口子,他像对待一个既老又新的事物,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他的兴奋。

  “后生哥,瞧仔细,你不会说你不懂这个吧?”肖老爹说。

  “哦,懂,懂。”男人说。

  “这是啥?你说说。”

  “一条缝。或者说是一道裂开的口子。”

  “我撞到鬼啦,”肖老爹叫起来,“口袋无缘无故自己张开口子?我又不是女人。”

  “样子很齐整,恐怕是被人划开的。”

  “你说呢?是你的人?别说不是,我知道,街上到处都是你的人。”

  “大水冲了龙王庙。得罪,得罪。老人家海涵。我去查一查,看是谁当班。”男人说完,摁了桌上的电铃,随即进来一个乳峰高耸、十分娇媚的年轻姑娘。“李总。”姑娘毕恭毕敬地说。

  “查查西线今天谁当班。我要剥他的皮。”男人说完,又转过身对肖老爹说:“老人家息怒。”

  肖老爹吹出一道粗粗的鼻息,“论资排辈,咱还算得上是你们的祖师爷。当初我和你们老大拜把子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怕还是揣在你爹的裤裆里吧?”

  “就是,就是。”男人谦恭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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