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孟凡雪和驼背婆婆在很多地方都合不来,可大面上的事还是做得很敞亮。每年婆婆的生日时,她都要给老太太买上一件合身的衣服或是一双时兴的鞋,每次老太太穿在身上也都是眉开眼笑地夸耀一番,嘴上虽是说些又乱花钱的话,可有机会穿出去门去的时候逢人便说是小儿媳妇买的。

  其实孟凡雪婆婆虽是背有些驼,心里却不糊涂。她知道这小儿媳妇除了爱打扮些,还真挑不出别的大毛病,比起邓彩霞那个夜叉来,那也算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那个大儿媳妇从来就不拿正眼瞧他老两口,就好像他们身上有瘟疫,看一眼就能被传染上一样。想起当年对儿子大海的疼爱,那可真是啥好吃的都留给他,女儿大梅只比这个儿子大三岁,素日里只知道帮衬着干这干那,有了好吃的却只有看没有吃的份儿。这也怪家里的那个老糊涂蛋,口口声声“再孬也是有儿,再薄也是有地”。可现如今却真真应了那句“长尾巴狼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话了,自打给长海娶上了媳妇就基本上和这个家断路了,整年累月的也不到老两口的屋里来坐坐。老太太也知道不是大儿子不想来,是他那个媳妇太厉害,不让长海过来。反倒是女儿大梅,虽说嫁得远,却是十天半月的就跑来看看他们,下来什么水果就买来给他们吃。

  就说这过生日吧,打前年起,孟凡雪和刘长梅就琢磨着给老太太操办操办,毕竟也六十好几的人了,起码请老太太的娘家人来,摆上两桌热闹热闹。可邓彩霞一听便挑着舌头尖说,哎哟哟,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过什么生日,摆什么谱呀。刘道林见她不同意,怕儿子长海夹在中间为难,便也说农村里没有给女人过生日的兴俗,等过两年再说吧。

  可是刘道林的生日却是正经要过的,每年的八月初十,刘道林的两个哥哥,加上几个侄子侄女都提着东西来给他祝寿。尽管邓彩霞还是十二分的不乐意,却也不敢太过坚持,虽然两口子都在镇上上班,却也要顾及村里人们的议论和自己的面子的。

  往年刘道林的生日都是在他屋里坐一桌男客,小儿子那屋摆一桌女席。可今年的这一天,好几个年轻人都提议在院子里摆席,又热闹也宽敞。刘道林老哥几个看看天气晴朗,日头温热,再瞅瞅水泥铺地的大院落,觉得也好,于是一家人咋咋呼呼地把方桌椅子搬出来,再把杯盘碗筷摆上桌,两桌上的人翘首打着招呼,说些天气收成的话,看上去这一大家子也算是其乐融融。

  孟凡雪和大姑姐在灶屋里忙活着备菜拼盘,掌勺的却是刘长海。刘长海跟着爹娘时连个鸡蛋也不会炒,可结婚后没几年竟然被邓彩霞训练成了半个厨师。

  灶屋在院子的东北角上,和大门连在一块儿。驼背婆婆在门外紧挨着院墙的一块空地上种了几棵葡萄,架在大门的廊檐下,从又青又小的葡萄粒儿开始,一直到中秋节临近时的紫莹莹的葡萄穗儿,天天都有人摘上一小穗儿尝鲜儿。

  刘长海一面在灶屋里忙活着,一面不时地探出头去看一眼靠西边安置的女席。邓彩霞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和几个堂姐妹说着什么,那眉飞色舞的神情竟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刘长海却明白他老婆肚里有几条蛔虫,知道她是故意做出这么开心的样子,给几位长辈看,给几个堂姐看,更是给孟凡雪看。刘长海心里清楚,当初这个弟媳妇刚过门时,邓彩霞是万分瞧不起她的。孟凡雪的娘家人都是一般老百姓,没有什么背景,不像她们家,老爹是镇办印花厂的一把手,大哥二哥都在区里的事业单位上班,说起来也算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不是自己当年机遇好进了镇政府上班,那他刘长海就是给邓彩霞提鞋怕是都不够格呢。可是,让他们两口子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新媳妇却是嘴一份儿,手一份儿,说话句句能说到点子上,办事也是嘎嘣脆儿,从不拖泥带水。更让刘长海羡慕的是,这弟媳妇不仅是进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对他那个吊儿郎当的弟弟也没得说,起码场合上能给刘长江留足面子,不像他那个夜叉老婆,凡事没个商量,大事小情全由她做主,自己当真就是村里人说的 “窝囊废” 一个。结婚几年下来,邓彩霞看出这个长江媳妇不是盏省油的灯,虽说心底里也由衷地佩服她,可更多的时候还是暗地里和她较着一把劲。这较劲也不是有形的,应该是潜意识的,是那种近似于“既生瑜何生亮”的忿忿。当然,刘长海虽是看透了邓彩霞的这些心思,却也只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罢了,嘴上却是从不敢露出半个字来。

  刘长海看到女儿刘青坐在她妈妈对面,虽只能看到个背影,可还是满心满意地高兴。

  这丫头身材长相都随了他,一米六八的个头,白白净净的俏脸盘,打小就是个美人坯子。邓彩霞领着青青出去,不管走到哪儿,竟没一个人说是她的闺女。所以,刘长海觉得青青应该算是上苍对他的恩赐,给他所有的憋屈和不甘开了一道释放和宣泄的口子,也让他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看到了些希望,否则,他这辈子怕是等不到老死便早已窝囊死了。


  刘长海三人紧着忙活,等菜上得差不多了,孟凡雪让他俩都上了桌,自己却没怎么坐下,一会儿给这个添点茶倒点水,一会儿又给那个换双筷子拿个杯子。等孟凡雪把最后一道清汆丸子端上桌的时候,她留意到坐在男席上的刘长江已是明显喝高了,不只从脸到脖子都红成了酱紫色,就连高高挽起衣袖的臂膊也变了颜色。

  刘长江手臂挥动着,好像正在说着昨晚电视剧里的某个情节,整个院子里都充斥着他的大嗓门。孟凡雪低了头正思虑着是不是借故把他叫出去劝说一下,可猛一抬眼,却发现刘长江恰巧朝她这边望过来。眼神相接间,孟凡雪意识到这个时候再过去怕是没有任何作用了,弄不好惹得他耍起酒疯来反而更糟,心里只是盼着能有个人主动提出今天到这儿结束,可是她马上又清楚这可能性不大,因为不光刘长江喝大了,连他那过生日的老子此刻也怕是喝得找不到北了,只好另打主意想等堂姐们都走了,她和天宝也躲出去,任这俩煞星睡上一个下午酒醒了也就好了。

  这样想着,孟凡雪便轻声地跟左侧的大姑姐说:“大姐,我们这桌吃个差不多就先散了吧,我不好开口,你看……”

  刘长梅似乎看出了弟媳妇的担心,点点头低声道:“行啊,你累了一个上午,早散了你也早点歇会。”

  刘长梅说完这话刚要站起身来,却猛听见她那小兄弟在那边叫起来:“刘长海,你个窝囊废!我看你连电视上的那三个儿子都不如!咱娘要是跟你要那九个月的房钱你会给吗?啊!你敢给吗?”

  说到最后,刘长江已经不是在说而是扯着嗓子在喊了,惹得正在大街上玩的几个小孩子竟然跑进大门来嚷嚷着“快来看打仗,快来看打仗。”

  刘长海的脸涨得通红,但是,他似乎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该站起来和自己的兄弟理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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