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粮,是粮站的一项重要业务,也是一年中粮站最忙的季节。早上,老主任给开了会,要求大伙要各司其责,密切协作,认真细致,热情周到,送粮车随来随收,不准压车。为了让起早送粮的社员,能够吃上热乎乎的早饭,粮站食堂临时增加两名家属工,炸油条,熬大米粥,送粮人员每人供应1斤油条、两碗大米粥,不收钱、粮票。随后,他又半开玩笑地说:“小田,再发挥下你的威力,告诉收购站,粮站明天收粮,让他们杀口猪,把饭店的伙食搞好一些,让送粮的人,能吃上带肉的菜。”

保管员小冯在旁边凑趣地说:“田豆,老主任发话了,这回你那两把刷子,该好好刷刷啦。

小田,叫田立,是粮站的售货员,因为他长的瘦小,年轻的同志们都戏称之为“田豆”。坐在门边的田立,此刻,满有信心地说:“没问题,叫他们杀他们就得杀,他们若是不杀,往后就别想吃细粮。”

老主任让小田发挥威力的一句戏言,引起了我的深思。当时,在公社范围内,最有威力,最被人看重的有两个人,即:公社秘书周林和粮站的售货员田立。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公社掌管着一大摊关乎集体和个人切身利益的事项,举凡结婚登记、招工、上学、民事纠纷以及集体出外办事、务工、购买计划分配的物资,等等,都离不开公社秘书。得罪了周林,就会立刻给你“眼罩戴”。你找领导,他就给你“挡驾”,你根本见不着;他掌管着基层政权大印,他不给你盖印,你出门、办事,就寸步难行,好比是“得罪了山神爷,你就养活不了小猪”。

再一个就是田立,他掌管销售,售粗粮,也售细粮。由于当时细粮短缺,因此,城乡居民和集体伙食,细粮都是按人口定量供应:旅馆、饭店则是按用粮比例供应。供应数量总体偏低,城镇居民除节日加量或加倍多供应些外,一般都是每人每月5斤(大米或白面);农村人口细粮就更少,一年3个节,即“5·1”、“10·1”和春节,每口人才供应7斤白面。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来人待客、逢年过节、有病有灾,谁个不想多吃点细粮,所以细粮就成了人们都需要的紧俏商品。我是粮站统计,对各项粮食的调出调入、销售(包括细粮销售)情况,我都清楚。细粮在供应上是定量的,也是卡得很严的,可是上边(粮食主管部门如各级粮食局),对每个粮站的细粮供应数量,却没有什么定量限制和要求(至少农村粮站是这样),具体都由各该粮站掌握,所以这里就有了不少的机动余地。田立他懂得这里的奥秘。他卡你按定量供应,那是按规定办事,你说不出啥;他多供应你-些,那也不算什么毛病,也没人去查问。这样,在群众眼里,田立在粮站内的有用性就提高了。要想多弄点细粮,通常他比主任还好使,还省事。所以谁都要讨好他,谁也不敢得罪他。玉环在公社兼管食堂,每次县里来人都要招待,都需要细粮。我多次嘱咐她,要和小田搞好关系,在陪客时不找粮站主任,也要把小田找上。常了,粮站主任并不计较吃顿饭事,认可了这样,没有提出异议。实际我已经悟出来了,这倒不是因为田立他个人有什么过人的魅力,而是因为他手中掌握着细粮供应的一点机动权。不是么,平常收购站杀猪,也都先和粮站打招呼,并按要求给留出来。公社卫生院对粮站的人,也是另眼相看,要什么药给什么药。由于当地对“止痛片”有种特殊爱好,他们每次进药来了“止痛片”,都先通知粮站,并按每人要的数给留出来。所以,这是在当时物资缺乏的条件下,管物部门为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的一种行为,一种以权谋私的行为。

连续下了两天雪,收粮的头两天,送粮车上来的不多。雪在昨天晚上停了,有经验的老主任预测,今天肯定是个好天,车上来的不会少,要大家上班不要卡点,尽量早点,做好接车准备。

我,6点多就起来了,打点早饭,喂了猪、鸡后,扒拉两口饭,不到7点就从家里走了出来。地面、房屋,树枝和墙头上,都复盖着厚厚的一层雪,仿佛进入了神话中银的世界。街面冷冷清清,两个年老的社员,在默默地打扫着自家门前的积雪;一黑一白两条野狗,在雪地上追逐着向村头跑去。我放下帽耳搧,戴上棉手套,踏着没脚脖深的雪,迎着飕飕的寒风,向粮站走去。

一出村口,便看见了排成长队的车。我走上前去,问道:“老乡,你们是哪的车?”

“双峰岭的。”一个皮帽子上、眉毛上都挂着白霜,拿着长把毛刷正在刷马背上霜的车老板,头也没抬地这样回答着。

我又进一步地搭讪着:“离这里挺远吧?是起大早出来的吧?”

老板扭头瞅了我一眼,说:“哼!不近,有40多里吧。”说完继续干他的活。

听到我和车老板搭话,有两个送粮的也凑了过来。他们中的一个粗眉大眼,身高体壮的汉子,憨声憨气地说:“这道远,雪厚,路不好走,当天打来回,赶早不赶晚,不起大早怎么行?!哎!我说同志,你是公社哪个部门的?”

我笑笑说:“我就是粮站的。

壮汉子瞪大眼睛瞅着我,没有吭声。与他一起凑过来的瘦削些的汉子自言自语地说:“啊!你就是粮站的啊!”这时,给马背刷霜的车老板把毛刷子挂在了车辕上,直直地面对着我。

我继续问道:“你们起这么大早,还没吃早饭吧?”

他们几乎同时地说:“还没哪,这么早,冷冷呵呵的,上哪吃去?”

“粮站已经给你们准备了热乎乎的早饭,油条、大米粥,粮票、钱票都不收,现在能做好啦,你们吃去吧!”说完,我就离开了他们。

粮站大院里,吃饭的,送粮的,买粮的,车来人往;机械声,吆喝声,话语声,响成一片;检斤的,化验的,上囤的,忙个不停;老主任在院内走走了了,监督一线,服务二线,哪里需要,立即顶上去;年轻的秋光主任,甩开膀子,始终坚持在检斤、化验战线上,这一切,显现出一派紧张、繁忙的秋征景象。我,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一面为一份接一份送来的公粮、购粮票据结算付款,一面应付日常业务。由于下雪缘故,今天送粮的多,换粮票的也多,一时竟把我的桌子围起来两三层。记得在老主任要我接管粮票时他问我:“你能管起来不?”我和他说:“我不怕工作多,给我多少工作,我都能把它干好。”面对众多等待我给他们办事的群众,我不急、不燥、不慌、不乱,轻松地和他们交谈,愉悦地处理每一件业务。这时,我的心里是满足的,知道社会和群众还需要我,我也还能够为他们服务。看我忙的样子,有的让我抽支烟,我一边继续结帐开票,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好啊,有好烟,你就给咱扔在桌上一根,待会抽!”就这样,一天下来,我的桌上总会有办事人丢下的烟。业务清淡时,同事们过来捡上一根抽,我也就随着鼓捣一根。我不会抽,不往肚里吸,是过膛烟,他们说这叫“耍烟”。鼓捣来鼓捣去,也就鼓捣上习惯啦,闲着时不鼓捣一根,就像缺点什么似的。可是这不花钱的“磳烟”,不会总有啊,于是自个隔三差五地开始了买烟抽。记得有一次,是玉环住院后的一个晚上,把三岁的玲儿哄睡了,已是9点多了,一时睡不着,就特别想鼓捣一根,就跑到供销社叫门,人家告诉我,别的牌子的没有,只有“万里”的。万里就万里吧,花1角5分钱买了一盒。这烟是不好抽,又苦又涩,抽半根就不想抽了。我这“耍烟”,就是在粮站从抽“蹭烟”开始的,一耍就是十几年,直到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才彻底扔掉。

这一天,我坐在位置上就没有离开过,为了照顾运粮车早点返回,午饭都没有吃,一直干到午后3点,最后一辆送粮车才算从粮站内赶出去。各个业务环节清理、结算后,已是4点多了。对于当日的工作,老主任很满意,他告诉秋光主任,让食堂把伙食搞的好一点,晚饭都在站内吃。大伙一阵“呛呛”,确定:吃饺子、喝酒、炒菜。人少,饺子包不过来,大家的饭,大家做,炊事员和好面、调好馅,七、八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包了起来。

在我们家乡那边,人们说:无酒不成席,意思是席面、聚餐和待客,是不能没酒的。可是在这里,却不仅仅如此,人们对酒的特殊感情和爱好,我是深有感受的。在生产队时,我看到:一个人喝,是就烤糊的红辣椒喝,我听人说,“喝酒就大葱,一盅顶两盅”,不知这喝酒就辣椒,该是顶几盅?两个人喝,一替一小碗,或者是“吹喇叭”,即一人拿一瓶对嘴喝,谁喝倒了,或者谁告饶了,才算结束;这聚餐喝,就更厉害了,菜吃光了,就“干拉”喝酒,一个“通关”接着一个“通关”,几个钟头下来,不喝“趴下”几个,算是没有喝好。

我就曾参加过这样一次聚餐:一个大队干部得了个儿子,在小孩满月的时候,把大队干部都请去,当然我也去了,这顿酒从晌午一直喝到掌灯后,新婚不久的大队民兵连长,醉的迷迷糊糊,离拉歪斜跑回家,倒头便睡,一宿没动弹,把新婚妻子吓的不知怎办,赶紧把舅舅找来。大队主任醉的更厉害,吐了人家一炕一地,让人家刚满月的弟媳妇给收拾,自己很不挂劲,提拉着小背包就往家走,我怕他摔倒啦。就陪他一块出来,叫风一吹,没出村口,他就又吐起来,吐的已经没有什么食物,全是绿水啦。他不让我陪他,因为当晚还有落实生产队干部的任务。他跌跌撞撞地回到5里外的家,结果装有《九·一三事件》的背包丢了,幸亏被本大队的社员捡到,送还给他,才没有造成损失。可他自己在家里却睡上了一宿一天。过后他和我说,这顿酒把他折腾的“像得了场大病似的”。

粮站这顿聚餐,是从晚上6点多开始的。聚餐无疑是喝酒先行,在没有端起酒杯之前,老主任先说话啦,他说:“我先说两句,今天咱们的工作干得不错,干劲足,协作好,没有出现什么纰漏,当然喽,这还是刚刚开头,今后咱们还要这么干!大伙端起杯子,咱们共同干了这杯!”话音刚落,大伙一饮而尽。老主任放下酒杯,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不陪了,你们爱怎么喝就这么喝,我先去吃点饺子去。”

老主任是蒙族,工农干部,人敦厚,正直,他本来能喝酒,如今年岁大了,身体虽没啥大毛病,可也不敢多喝酒。出于尊重和关心,大伙从不摈他。

老猫走了,耗子自由了,小冯站起来说:“我提议,每个人都把杯满上,咱们共同干一杯,这叫‘团结欢乐酒’。老吴也不例外。

小田大声地说:“好,听马老二的,干!”在这种气氛下,我怎能不喝?于是我随着大伙节奏,喝下了第二杯,此时,我自觉心跳加快,脸开始发烧,我知道,我的脸已经涨红了。

这时秋光站起来了,“老主任陪大伙喝了一杯,现在我也要陪大伙喝一杯,都把酒倒满,老吴随便,意思意思,别人都一口干!”

在这里需要表白一下,在喝酒上大伙不是什么照顾,而是知道我确实不会喝酒。原来粮站的同事们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每年的正月十五前,粮站每个人都要把大伙请去,搞次聚餐。我参加了两次,就醉了两次,躺在那里,不敢动弹,过个二、三十分钟,才能过来那个劲,可是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了。就这样大伙认同了我不是耍滑,确实没那个能耐。

酒过三轮,三杯酒下肚,小丁说话了:“刚才老主任说了,让我们愿意怎么喝,就怎么喝,咱们今天就要喝个痛快。我提议,咱们下边就开始打‘通关’,是骡子是马,咱们就拉出来蹓蹓,看谁先叫熊!我看,先从老朱开始,你们同意不?”

还没等大伙表态,老朱连忙说:“别!这打‘通关’我同意,我虽说岁数大一些,今个舍得老命,也要陪陪你们。我看,还是让我们秋光主任先来,领导带头么。

秋光扭头瞅了一下,说:“怎么的,让我先来?好,那就从我开始,反正谁也跑不了,每人要轮一回”,他端起杯,说:“我先干!”

除了我、医疗队安排来的老郑,以及还在食堂忙活的师傅外,余下的6个人,也都是一口干。为了表示自己确实干了,还都把酒杯倒过来给大伙看看。接着是朱生、小丁、小冯、小田等6个人“通关”过去,每个人是10杯酒下肚,也都有些酒意了。朱生告饶退出,秋光、小丁等4个人又捉对“撕杀”,划拳行令。8斤的酒瓶子,就剩一个底了,几个人同意,瓶里酒留给大师傅,他们才开始吃饺子。聚餐结束,已接近晚上9点了,家远的、喝迷糊的,就留在站内了;家近的就回了自己的家。我到家的时候,孩子们已经睡着啦,玉环还再等我。

粮站的秋征工作,历时一个月,基本结束了。为了表达我的心情和感受,彷《卜算子》曲调,琢磨了两段词:

1.《送粮》

 晨星闪闪亮,

 鞭声响四方,

 送粮大车一辆辆,

 赶早又出庒。

 车碾路边雪,

 风吹脸上霜,

 丰收不忘共产党,

 争送爱国粮。

2.《收粮》

 机转车马动,

 笑语送出墙,

 化验、检斤、上坉仓,

 一派收粮忙。

 严寒无所惧,

 劳累分外香,

 胸怀朝阳干革命,

 落实广积粮。

秋征过后,粮站除了继续晾晒部份水份徧大的粮食外,又转入正常的业务工作。粮站领导班子为扩大经营,减少粮食亏损,首先办起了粮食加工厂,加工米面。随着加工副料的产出,又置办设备,聘请师傅,办起了酒坊。在当时当地,利用加工副料,酿酒出糟,是粮食部门首选的经营项目。特别是这里的人们,对酒比其它一些地方,更多了一些徧爱。每次酒坊出酒,大桶、小桶,大瓶、小瓶,都上来了,用不着到供销社,就一哄而光了。酒快,酒糟也快。在当时人的口粮是定量供应,农村吃的是低标准,哪还有粮食喂猪?猪能吃上酒糟,那无异于人吃上细粮啦。没有特殊的关系,是根本弄不到酒糟的。面对烧酒的大好形势,老主任和小主任,都非常满意。正在领导班子踌躇满志,想好好干一场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外请的酒师傅突然甩手走人了。

师傅走了,望着那闲置不用的设备,杂乱堆着的材料,死气沉沉的厂房,老主任紧锁眉头,在酒坊外面踱来踱去,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他一边叨咕着:“这不是坑人么,也不言语一声,说走就走了!扔下这‘皮儿片儿,……”一边走进了大办公室,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大伙听的。我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扭头问道:“老主任,那酒师傅为什么走啦?”

老主任在室内踱了一圈,说:“哼!为什么走了?我哪知道。不是嫌钱少,就是叫人给挖走了呗。

我又问道:“那咱们的酒坊,还办不办啦?”

“办,可一时半时上哪找师傅去?没有师傅怎么办?!”老主任这样说着,可还并没有停下他那踱来踱去的脚步。

我站了起来,笑着说:“主任,这么的吧,这阵粮站业务不那么忙,你把那两个小工找回来,我带着他们干。”

老主任有点吃惊,似乎不大相信我说的话,停下脚步,问:“你说这话是真的吗?你会烧酒?”看得出,室内的小冯、老会计他们,似乎对我说的话也感到有点意外,流露出惊诧的眼光。

我郑重其事地说:“10多年前我烧过,可这么多年没干啦,还能不能烧好?还不敢说。”

老主任听出我说的话是认真的,兴奋中带有鼓励,说:“好!咱们自家人,你就带他们大胆地干!一次不成,就烧2次、3次,出不来酒,咱还可以当饲料卖。”

老主任的话,给了我力量,打消了我的顾虑,说:“老主任你这么说,咱们明天就开始干。”

说起我烧酒的事,那还是在“三年困难时期”的六十年代初,我在省里一个大机关的农场一边劳动一边工作。这个农场号称是养有“千只鸡”、“百头猪”和几十头奶牛(实际没完全达到)的大农场,国家按期供应大量的饲料,如玉米、高梁、麦麸、谷糠等。为了在“10·1”“春节”时能让机关职工喝上白酒,机关领导确定,在不影响饲料养分情况下,利用饲料加工造酒。考虑到在过去的劳动中,我曾搞过细菌肥料、抗生素饲料(金霉素)、培养和栽培过蘑菇等细活,便确定让我和机关一名职工共同造酒。

开头,机关请了一名正牌的烧酒师傅,指导并带着我们搞过一次烧酒全过程,随后便是我们自己干。连续两年,我们曾经烧过玉米、高梁、大麦、麦麸、土豆、甜菜丝等酒。刚烧出的酒多在75o以上,农场兽医站曾用它代替消毒酒精的不足,前后勾兑都在50o以上。当时机关千名职工,在“两节”期间除得到机关给的众多福利食品中,都有机关农场自烧的白酒1瓶(约1斤左右)。我虽然不会喝酒,但能品尝出酒的好坏和度数,在我们烧过的各种白酒中,玉米、高梁、大麦的酒劲大,酒味浓;甜菜丝酒,味绵软,辣中带甜,适合不能喝酒人的口味;土豆酒不好喝,辣豪豪的。

说话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在处理了两件业务外,就来到了酒坊和工人搞卫生,将烧酒的主料和辅料,该堆的堆,该装的装;刷洗酒锅和家具;清扫地面和酒窖,接近晌午,酒坊就拾掇得利利索索。为了抓紧时间早发酵,早出酒,在饭前剩下的一点时间,我和工人一起,把主料(麦麸)和辅料(稻壳)掺好,装锅封好,嘱咐工人早点生火,下午早点拌料下窖。

没到一点,我就来到了酒坊,同工人一块起锅出料,摊平在地面上,室内充满了热腾腾的蒸气。我们手执木掀,在对面不见人的蒸气中,用最传统的方式,一掀一掀地扬料散热 。料渐渐凉了,干活的人越来越热了,汗水从每个人的脸上,脊梁上,流淌下来。干活的时候,对打开散热的门窗,并未感到有什么冷风和凉意,可这活一停,冷风吹了过来,浑身凉冰冰的。我赶紧披上了厚衣裳,并对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说:“你们也把厚衣裳披上,注意别感冒了。”

他们笑笑说:“没事,咱们老农经冷经热的,不像你们干部那么娇气。”这话说的我一楞,是啊,这大概就是我们和劳动人民的差距吧。我没再吱声。

过了一根烟的工夫,我摸了摸料的温度,说:“行了,咱们拌料吧。”我把酒麯口袋拽过来,按照5%的比例,称出酒麯,撒在蒸料上。两个工人,一个拌料,一个洒水,一边拌,一边洒。我则蹲在那里,不断地用手试验着水的含量。待拌匀的料,用手轻轻握着,有水从手指缝间津津流出,即为恰当。此时,老小两个主任也都来到了酒坊,和我们一起,用小推车运料下窖。把两个窖坑装满拍平后,在上面铺上近两指厚的谷壳,盖上木盖,再蒙盖上草帘子。随后嘱咐工人,两个人,一黑一白倒班,看好火墙。夜班一定不能睡觉,在保持室内温度的同时,要特别注意防火。待这一切都安排停当后,已是下班以后了。

土作坊烧酒,酒料发醇时间的快慢,取决于酒麯的质量和窖坑的温度,通常需要10天到半月时间。下窖后,我每天都趁业务不忙的时候,抽空到酒坊去,随时掌握室内温度和窖坑发酵情况。

在第十天头上,我从窖坑内抠出一点料闻闻,嗅出淡淡的酸梨味,说明是来酒了,但还不够。又隔了两天,我刚把一个窖坑上面的复盖物拨拉开,在窖坑平面上抠出一个小洞,立即有一股浓浓的酸梨味散发了出来,我心中一喜,心想,这两窖酒发酵的正而八经不错哪,看来它没给我丢脸。于是把夜班的工人也叫了过来,开窖烧酒。

听说要出酒,两个主任和没有业务的同事们,也都来到了酒坊。大概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真的把酒烧出来?待清彻的还带有温度的酒水,从酒锅的溜子中流淌出来时,我用小杯接了一点,尝尝,味道不错,度数也不低。我没有吱声,随手又接了一小杯,递给了老主任,说:“主任,你品尝下,看怎么样?”

老主任接过去,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嗬!这酒劲还挺冲,味道也不错,是好酒!好酒!”随着他把酒杯递给旁边的同事,说:“你们也尝尝!这是咱们的老吴烧出来的。”

尝过的也都啧啧称赞,认为一点也不比外请的师傅烧出的酒差。小冯半开玩笑地说:“行啊,老吴!你这傢伙还真把这酒给鼓捣出来啦。”

小田随即反驳道:“马老二,什么叫鼓捣?你给我鼓捣个看看!这叫技术,这要是到外边,老吴就是吴师傅。”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叫什么技术!别扯啦,我能成什么师傅?!”

平素不擅言谈的老会计,接着慢悠悠地说:“人家这叫能耐,别看老吴他不会喝酒,可他却会烧酒。

同事们走了,我们继续工作着。待酒溜子流出的酒水呈酸了吧唧味道时,我停止了出酒。把前后流出的酒勾兑一下,酒度计显示50度略高些,称了下接近40斤。就这样,我连续烧了3锅后,粮站又请来了酒师傅,酒坊又继续办下来了。

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和感受,往往是一个人心境的反映,不是吗,当你心情敞亮,或者喜事在胸时,你会感到周边的事物,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美好;反之,你惆怅满怀、或者悲戚在身,你就会感到周边的事物,都是那么冷漠,那么黯然。我,就曾有过这样的亲身感受。

当我从朱生及其制造的“600斤粮票事件”的烦扰中解脱出来,把思想融入到粮站的群体中,融入到为群众服务的工作中,生活相对比较平静,心境曾一度处于佳好状态。此时,孩子上学的上学,下队劳动的劳动;玉环身体欠佳,在公社兼管食堂,晌午不能回来。为了适应农村生活,家里养着一群鸡,一口猪,一条狗。这10多张大小不同的嘴,也和人一样,每天要开3遍“饭”。早晚还可以有个帮手,这晌午可就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了。

我住的公社家属院,原是一个地主的大院,从大门到街口,是一条长长的胡同(有300多米)。我每次下班回来,在胡同口一露头,等在大门口仰头张望的小黑狗,立刻摇头晃尾地跑到我跟前,把两个前爪搭在我的肩头上,仰着脸看着我,那股亲热劲就甭提啦!我拍拍它的头,把它的两个爪从我肩上挪下来,它就乖乖地跟着我往家走。走到大门口,一群鸡也在那等着我,它们围在我的前后,“劈啦扑楞”往我身上飞。我一边轻轻地冲它们说:“你们别急,啊!我进屋就给你们‘开饭’。”一边在群鸡“叽叽嘎嘎”的围拢下进了院子。这时猪圈里的克郎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也“嘿!嘿!”地叫了起来。我冲圈那边瞅了眼,笑笑说:“啊,你也饿啦?还是也在欢迎我?别急!一会儿也给你‘开饭’。”于是我走进屋,操起旧菜刀,划拉点菜帮菜叶,“帮!帮!”剁菜拌食。随着又和食喂猪,它们的嘴都堵上了,除了“咯咯!嗒嗒!”和“叭哧!叭哧!”吃食声外,消停多了。对不住的就是我的小黑狗,它迎我最早,跑的最远,可却没有它吃的。它一步一步地跟在我的身后,似乎怕我把它忘了。待我和孩子们吃过后,才给它“开饭”――那也就是些吃剩下的饭汤菜汤罢了,面对这些通人性,有感情的小动物,我没有感到忙累,感到的只是快乐和欣慰。

我始料不及的是,突如其来的“一把掌”,竟然打碎了我美好的心境,使我又回到了无尽的惆怅和烦恼之中。

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早上一上班,秋光主任就对我说:“老吴,田立家里有事,今个你代他开票。”我点头应了一声还继续擦我的办公桌,我刚坐下,就上来人啦。买粮的,换粮票的,办理粮食增量的,换购优良种籽的,开具换豆油证明的。也不知怎的,今天上来的特别多。我一边和办事的人打着招呼,一边认真地处理着每一项业务,一个人打发走了,又接上一个,一直忙活到10点多,屋内才算清净了。我刚想站起来活动下,从外边走过来一个人,站到了我的办公桌前,他拉长了脸,一声不吭,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认识,他是随医疗队下来,被安排在供销社的干部,叫鲁军。我没去理会他的情绪,心想,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不痛快的时候,我管卖粮开票,又不是做思想工作的,所以也就习惯地问道:“有事啊,老鲁?”

随着狠狠地一句:“有事!”一个巴掌便落在了我的半拉脸上,一句嘴不朗叽的话语“打你这个大右派!你隐藏在这里搞什么名堂!”送进了我的耳底。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脸,站了起来,两个冒金花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没有吭声,没有还手。正在低头打算盘的小冯,听到声音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厉声斥问道:“唉,你怎么打人啊?你是哪的?”说着就走了过来。

坐在我对桌的董会计也站了起来,一字一板地说:“这也太不像话了,竟然跑到粮站撒野来啦!”

这时老主任推门进屋,看到这种场面,不解地问:“你们这是怎的?发生什么事啦?”

小冯抢先说:“这傢伙他无故打人!”

“他不是供销社的老鲁吗!”

“是啊,就是他。”小冯用手指点着,“进屋来啥话没说,就把老吴打了,嘴里还骂骂叽叽的。

听到这,老主任也来气啦,说:“哼,这叫什么干部?!他不是随医疗队下来的吗,咱们找他们领导去。”恰在这时,秋光主任也闻讯来了,老主任说:“秋光,你到医疗队去,找他们领导,以粮站组织名义,要求他们严肃处理这件事!要他们公开向老吴赔礼道歉!”

面对愤怒的质问和斥责,鲁军一言没发,悻悻地走出了办公室。

打人的鲁军走了,室内的空气立刻缓和了下来。小冯以关切的口吻问道:“怎么样?打疼了吧?”

我摇摇头,苦笑了下,说:“没什么。”我说是这么说,其实我肉体上的疼,还不是主要的;最疼的还是我的心啊!

鲁军,四十五、六岁,黑红的脸,一米八的个,粗壮的身躯,俨然是一个山东大汉。对他只限于表面的认识,没有更多了解,只知他是从部队转业的,随着爱人和医疗队一块下来的,被安排在供销社工作。

关于他,我只听说一件事,觉得这个人挺那个的。在社直单位开展“三两”斗争时,他发觉社内一个女营业员生活作风有问题,他就想抓个真脏实据,好好整治一下。别人不愿干,他就自个干,进行暗地监视。一天晚上,那个男的真来了,他就躲在值班室内。过了一会儿,约莫两个人已经脱衣上床啦,他就悄悄溜进了屋,当着两个人的面,把他(她)们脱下来的衣裳,全都抱走放到了值班室。打更老头对他说:“哪有你这么捉奸的,你把衣裳都抱走了,他们还怎么起来啊?”

鲁军一听也楞了,说:“那怎么办?”

也就在这时,那个女营业员也真是个楂子,她披着一个大床单找到值班室来,嘴里一边骂着:“老鲁你是个什么东西!姑奶奶我就搞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一边抱着衣裳走开了。

也确实对她不能怎么样,“三两”斗争不是搞这种事的。时过不久,鲁军又颠颠地为他们俩个介绍对象,原来女营业员是独身,男的是离了婚的独身,经他这一撮合,这一对男女还真的成了一对夫妻。

就在这天下午,老主任把我找到了他的办公室,在对我表示安慰的同时,询问我和鲁军曾经有过什么过结没有,要不他为什么会找上门来寻衅闹事。

我摇摇头,说:“没有啊,我和他从来就没有单独接触过,碰上了也就点点头打个招呼,没有说过话,怎么会有什么过结呢?”

老主任点了点头,“噢!那你再仔细想想,平时在说话、办事上,有没有可能碰着他或者是伤着他的地方?”我还是摇了摇头。老主任想了想,说:“他就没到粮站买过粮?”

我说:“他家的粮都是他爱人买,他是从来没到粮站买粮的。”说到这,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记忆,“噢!老主任,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他爱人来买粮,她粮本上没细粮了,她还要多买点,我没有卖给她,她就嘟囔了一句:哼!你们粮站的人就没有多吃多占啊?我听了后挺反感,因为我听说最近她因为有贪污行为,受了处分,被撤了会计职务,心想,你自己那样,还来说我们,所以,就回了她一句:多吃多占也比贪污强啊!我这一说,她扭头就走了。”

听到这,老主任瞅着我说:“这就是了,你想啊,他爱人受了处分,心情本来就不好,正没地方发泄哪!她爱人回去这么一说,他就找你撒气来了。”

我点了点头,说:“是啊,这事也是怨我,怨我只图一时痛快,呛了她一句。

老主任向我解释说:“话倒不能这么说,不管怎么的,他打人总是不对的。”接着他又安慰我说:“这事你也别太难过啦,我想他医疗队领导一定会好好处理的,总得给个说法吧,不能就这么打了就打了。”这时他拿过了他那连着烟口袋的小烟袋,装了袋烟抽上了,为了缓和这郁闷的气氛,我捧着他那绣花带穗的大烟口袋,说:“主任,你这个烟口袋挺漂亮啊!”

他“叭哒!叭哒!”地抽了两口,说:“是啊,我这个蒙族,也就剩这一点标志啦,别的和你们也没什么两样啦。”待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他又问了我一句:“对刚才咱们谈的这个事,你还有什么想法和要求?”

我说:“没有啥,这个事我也有一定的责任,说说也就算了,张扬出去,对谁都没好处,更不要因为我,影响两个单位的关系,医疗队和咱们粮站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嘛。

老主任往地面上嗑打嗑打烟灰,连连地说:“是啊!是啊!这么想很好!很好!”

见老主任没再言语,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鲁军的这一巴掌,是在我心灵深处的伤口上,又撒上了一把盐,其疼痛之甚,当可想像。更为痛楚的是,这件事和内心的痛楚,还不敢让玉环知道。因为,近20年来,在我这个“右派”政治问题的压力下,她的精神已接近崩溃了,在我们插队的第二个年头,就曾经爆发过一次。那之后,虽曾平静了一段,可近一个时期又有所反复。毫无疑问,她若是知道了这件事,精神会立即垮下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打掉牙,认可咽到肚里”,也不愿张扬出去的道理。我回到家里,为了不让玉环看出我情绪上的微小变化,我把痛苦压起来,把想说的话咽下去,强颜欢笑,张张罗罗,照样操持和做好每项家务,维持家境虚假的平静生活。

这个夜里,我又失眠了,白天发生的事,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着。挨打的脸不疼了,可我的心疼的却更厉害了。是的,我呛了人家老婆一句,是引起这个事的直接原因,但这只是一个导火线;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知道了我的“右派”身份。在当时,在运动中,批斗“右派”有理,是没毛病的,是革命的表现,所以打“右派”,也就是理所当然的革命行动啦。换一个人,换一种身份,他鲁军是不敢这么造次,这么理直气壮随便打人骂人的。可鲁军他怎么知道我的“右派”身份呢?我们下来插队前,省革委会确定,为了便于和群众接触,便于插队干部伸开身脚干工作,插队干部的身份一律不向下边公开,他们的档案由所在的县里保管,当然,插队干部之间,大体还是了解的。鲁军所以知道我,大概是我那位在供销社任副主任的“五七战友”贾煦芳做的工作吧!我当时曾恼恨过她。可我又一想,这又怎么能怨她呢?应该怨的还是我永远也脱不掉的“右派”头衔,而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苦恼和悲哀。

旧愁未去,新烦又来,照看玲儿的大嫂病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玉环在公社管钱管食堂,每天忙忙乱乱,而且她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我的工作也离不开,有时我下狠心休一天班,还总会有办事的人找到家里来。怎么办?三岁的孩子不能没人照看啊!没办法,我只好默默地承担下来,向领导提出保证,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我带孩子上班。每天早上,我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玲儿,穿胡同,走大街,过农户,踏小道,去粮站上班。把玲儿放在我办公桌旁的椅子上。由于当时买不到糖果、饼干和水果啥的零食,只好从家里带个鸡蛋、土豆,有时也给她带个当地孩子们常啃的咸疙瘩。玲儿倒是挺听话的,看见我忙时,她就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一看没办事的了,她立即坐到我的怀里来,和爸爸亲近一会儿。办事的来了,她就乖乖地跳下来,坐到她的椅子上去。一次,不知是吃啥吃的,肚子坏了,我这个粗心的爸爸,竟没注意。在我办理完两笔业务后,发现在椅子周围地面上,有3堆稀便,玲儿呆呆地站在那看着我。当时我脑袋轰的一下,心想,这是办公室啊,感到很难堪!我立马给孩子擦干净,用铁锹戳些土,把粪便掩上,拾掇出去,又洒上些干土,扫了扫。室内的同事们说:“老吴啊,你快抱她上医疗队看看,孩子小,可别大发了。

我说:“那我就带她上医院啦,有办事的你们照顾一下,我争取尽快回来。”

“去吧!去吧!别耽误啦!”在同事们的关怀和催促话语中,我抱她去了医院。说是急性肠炎,不及时治疗,会变为痢疾,确定打三天滴流。按说,孩子打完滴流,是应该休息的。可是不行啊,我和玉环俩都不能休息,结果还是我把她带到粮站去,在办公室的长凳上,铺上一个小被,打完滴流,就让她躺在上边休息。还好,在后两次滴流时,是玉环抽空来照看的,滴过后还是交给我。就这样,我抱着孩子上班,风里来,雪里去,一天两个来回,一连半个多月,这成了当地人们常见的一道新景观。他们人前背后地说:“老吴是又当爹,又当妈;又当干部,又当保姆。”我不知道:这是在称赞我?还是在讥讽我?管他呢,于是我哑然一笑,走开了。

在我离开柴火栏子四年后的一个春天。一天,我一上班就特别忙,换粮票的,换种籽的,买返销粮的,一份接着一份,我坐下来就没有动地方。10点多,待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活动一下时,可义从门外走了进来。我高兴地迎了上去,说:“哎,可义!你怎么来啦?”

“好久没看见你啦,想来看看你!队里车到供销社拉化肥,我顺便就跟来啦。”可义这样说着。

我一边有些歉疚地说:“谢谢你还记挂着我!本来我应该回去看看乡亲们,可我们这没有星期礼拜,站里忙,家里活也多,一直也没能抽空回去。”一边把他让坐在长条凳上。这时我才发现,他有些消瘦,脸色也不大好,就关切地问道:“你怎么瘦啦?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他说:“也没觉怎么的,就是有时心口疼,感觉堵的荒,吃不下去饭,一顿饭一个大饼子都吃不下。

“是嘛,那你要不要到医疗队看看,检查下看有什么毛病?”

他抬起头瞅着我,说:“不啦,我想再在家养养看看!”这时他意迟迟地说:“老吴,能不能给我弄几斤细粮?要是为难的话,就算啦!我这一阵儿老是吃不下饭,我想……”

还没等他说完,我笑着推了他一把,说:“没事,你带没带口袋?”可义从怀里拿出个小面袋,我接过来,说了声:“你等着!”就到售粮室让小田以我的名义,开了5斤标准粉。我把他送出到粮站的大门外,看着他走远了。

约摸过了两三个月,是初夏的一天,可义老汉又来到了粮站。他给我第一眼的感觉是:他比前次来时瘦多了,脸色灰暗,精神显得很是低糜。我吃惊地问:“可义,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闹什么病啦?”

他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怎的,这一个时期,心口疼的厉害,常常感到恶心,想吐,东西更是吃不下去,所以我想来医疗队看看。

我说:“是得好好检查一下,千万别把病耽误啦。”说着,我把工作安排一下,就陪可义去了医疗队。

在当时的特定时期,粮站和“111医疗队”是互为有用的对门邻居,我和他们又都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从大城市下到这里来的,因此彼此之间有种特殊感情,关系都处的很好。我找上医疗队的三把手、外科大夫李好强,为可义看病。经过一系列的问诊,检查和贝透,李大夫表情严肃地把我叫到一旁,问道:“他家属来了吗?”

我说:“他是我插队生产队的社员,没有家属,就他孤身一人,怎么,他的病挺重吗?”

“胃癌晚期。

我问:“还有什么办法治疗?能不能手术?”

李大夫晃了晃头,说:“没有什么办法,他年令大,而且胃里已经长满了,没有手术价值啦。”说完,他回到座位上,随手拿过“贝透报告单”和化验单,仔细审视着。

看到大夫和我嘀咕了一阵,大夫默默坐在那里不吭声,可义心里划魂儿,他疑惑惑地问道:“大夫,我这得的是甚么病?”

李大夫放下手里的单子,瞅了可义一眼,说:“是胃癌,就是胃里长瘤子啦。

“那得怎么治?得吃什么药呢?”可义继续问询着。

“没什么办法,治疗癌症的药不少,都有点效,但也都不管用。”可能是医生的职业性格,他说的这么坦率,又怎么绝对。随后他可能觉得这么说太武断,太刺激,就又缓和式地解释说:“这种病,别说咱们中国,现在全世界都没有找到治疗的好办法

看得出来,可义是弄明白了自己的病情,他以一种期盼的口吻,喃喃地说:“那就请大夫捉摸给我开些药吃吧!”

李大夫点头,在低头写处方。我悄悄问可义:“你带钱了没?没带钱我这有。

“带啦!带啦!我自个有钱。”就这样,可义拿着处方,我陪他去药局取了药,我又给他开了5斤标准粉。临走时我和他说:“回去后按时吃药,好好养病,面吃没啦,再来取药时我给你开。

是因徒步劳累,和查病的反复折腾而不堪其负;还是为自己的不治病情、求助无望而神伤,他黯然地走开了。

使我倍觉伤感和愧疚的是,他这一走,竟然成了我们俩的生离死别!秋征开始后,从柴禾栏子来人口中得知了他回去的情况。这个孤独的老人,为了养病,吃上口现成的饭,喝上口热水,他不得不又住到了堂弟家,依靠堂弟和弟媳照顾着。他怕人们知道他得了绝症,绝口不提大夫讲的话,极力避免让别人看到他呕吐。这个倔强的老人,为了和疾病抗争,卖掉了自己余下的全部口粮,几次到医疗队开药。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却一次也没有到粮站来,再没有和我见面。据说他临终前几天,神情恍惚,说起了胡话,一会儿说,大门外进来一帮人,其中有他的老爹和爷爷,是来接他的;一会儿又说,进来的人又走了,说是过两天再来接他。在他的闹腾下,他堂弟白天不在家,弟媳一个人也不敢在家。这个孤独了一世的老人,就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着,呼叫着,直至又孤独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陈可义走了,他永远的走了,这个和我无亲无故的山村老人,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怀念!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