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积雪覆盖着燕赵大地上这个巍峨又宽广的城市。那站在遥远的天空的先人们,俯瞰他们的留置于此的子孙,一定会有一种雪白天地之间,人行如蚁之感。也许正是为此,中国人对人生观的认同中把仁放在义前。仁者,悲悯也,于天同仁,于人同义。做为金元明清乃至以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沉淀了太多的往事。生于此的帝王,活于此的小民,都各自沿着自己人生的轨迹,书写过或者书写着红尘的离合悲欢。也即北京的离合悲欢。

  陈磊来到北京已经三年了,做为一个从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考上这个城市乃至这个国家最出名的学府的学子,他曾有过的幸福感已经随着在这个城市的一千多天的居住而渐渐平和。无论他的家乡曾经有多少乡亲仰视他,对于在北京的人来说,他不过就是年年来年年去的所有求学的学生之一,就如北京的风。京华大学新的学府坐落在北京的西郊,大学生们求学于此。旧的校部在颐和园周围,研究生和博士生教授们住在哪里。自某年北京六月那场著名的运动之后,国家对大学生的毕业安置便进行了改革,不再如以前一样包分配了。虽然有在招生数额上向西部和民族地区倾斜的情况,但无论哪里来的学生,学费是生活费都是一样的。各地方政府有不同对各自地区的考试的助学贷款情况,那是各地地方政府的事情。每年的寒暑假,在这个城市求学的外地学子们,家境好的基本回家了,家境不好的,大多留在北京,利用每一个能挣钱的机会,努力挣着下学期的俭省的用度,期望能为家里减轻点负担。陈磊也不列外。前两年的寒暑假,他都在做家教,深夜去卖一些从河北的白沟贩来的箱包,在城管的吆喝声中体验着下层百姓的不易。今年的寒假,他打算不这么做了,他打算实实在在学点实在的东西,便去了中关村一个小巷子电脑门市部做起了打杂的临时工,日薪三十元,工作主要是跟着一个电脑维修师傅看看一些人送来修的电脑。离别故乡几年,石碾子村还是那么清晰地在他每个独处的时候钻进他的脑海,尤其是节日的时候,农忙的时候,他会想起父亲卑微又憨厚的笑容,矮小的身影穿过那些故乡的田垄,看那块水田的水是不是被黄鳝打洞水流了,看那块庄稼上的叶子有没有虫害。节日的时候,想起温情的母亲所做的那些乡野小菜,总是历历在目,叫他感怀。

  过年的北京,街头少了些平时的拥挤。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匆匆一年的北漂们,从地下室阴暗的屋子里走出来,从亚运村宽广的写字楼里走出来,从中关村电脑城的电梯里走出来,一起奔向北京西站,从西站日夜不停奔出的火车中,奔向中国的各地,奔向故乡的年,奔向红灯笼挂满的故乡,奔向鞭炮齐鸣的故乡。无论天安门的花坛布置的多么灿烂,后海酒吧的灯笼挂的多么耀眼,这个城市在春节的时候多么宽容,不再驱赶和鄙薄外来的人。这一刻的北京,不再是充满希望和奔向的城市,充满机会和奋斗的城市,只有那远方,那无数人们心里远方的故乡啊,才是这些平时匆匆行步的人们的精神的召唤。故乡有亲人,有父母的热泪,有飘香的年饭,有饺子熟了,等着回家的游子,有柿子熟了,挂在冬日的阳光下,就象红灯笼照耀的春天。

  从临时工作的地点,回到学校,坐地铁需要两个小时。地铁口那个穿着肥硕的羽绒服唱着歌的西单女孩,抱着那把她抱了多年的吉他,寒风中唱着李娜的《好人一生平安》,在歌声里送着行色匆匆的坐车的人们。

  陈磊上了地铁,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看着,是他在学校图书馆里带来的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看着看着,他觉得车厢带着他和所有的人们奔跑在广袤的巴蜀的田野间,无数的树木从哪些车窗外飘过,它们光溜溜地站立在寒风中的样子,就象一只只脱了毛的鸡站在广阔的灰蒙蒙的天地间。人们在冬日的晨雾中放着鞭炮。哪些鞭炮后来变成了一条蛇,钻进了他家的厨房,他跟在后面,用一条扁担大声地敲着铁盆,希望把它赶出家门,这时空气慢慢地凝固了,凝固成了冬天湖上薄薄的冰,冰上走着村里哪些他熟悉的人,刘四爷,莫二爷,油菜花,张林,张拜拜,他看到父亲陈剪巴也在上面,还有她的母亲牵挂着他的妹妹,他大声地叫着父亲的名字,奔跑朝湖上走去。当他过去的时候,却发现一下踏进了湖水里,刺骨冰冷。他一下醒了,看着四周漠然的和他一起坐着地铁的人们,感到一身特别寒冷,冷的他不自禁地颤抖和哆嗦。他摇晃了一下身体,让身体舒活了下,又从怀里掏出塑料手表,看了看,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学校。

  回到学校门口,已经是晚上九点。他在学校门口的超市去买了一大提袋过年促销的方便面,一元一包的那种,够他吃一个星期了,路过学校门口的传达室的时候,他提着方便面,低头在灯光下看了看黑板上写的有信件的同学,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的名字。他拿到信件,笑了,他知道是谁的来信。是她的,唐小涵,当年高中的同学唐小涵。他考上大学那年来过他家的唐局长的女儿,现在在四川西南政法大学读书,一定又是问他今年回不回家的。她和他通信三年了,书信估计几百封,信里她总是叫他在北京要好好的,努力读书,以后在北京找个好工作,在大二的暑假,她还亲自来过北京。他陪着她,去了怀柔,去了八达岭,去了后海,去了所有她想去的地方。那个暑假是愉快的,因为她的到来,她不嫌弃他卑微的出身,她看好他的未来。她在他青春洋溢的年华,培养了他的浪漫。她留给他记忆里的声音,温暖了他的青春,她是他搜寻爱的雷达。她的名字,留在他的青春词典,被他于寒夜搜了千遍万遍。他曾在无数的方程式中,在雷达的屏幕上揣测过她的位置。她的心是直线的,还是椭圆,是毫无规则的圆周率吗,还是属于麦克斯韦方程里那个常数。就这样,她在他聪慧的大脑中,慢慢成为未来的爱的科学的定义。终于啊,他明白了,其实,她的爱,她的声音,她的淡雅样子,她的问候和仰望,和量子力学息息相关。她在成都想,他马上就会在北京念;她在蓉城哭,他也会在北京悲。宇宙把他和她弄成了围绕一个质子核旋转的对电子。饶成了量子般的纠缠态。他们就这样一起经过她向往的走过的那个叫他的人的青春的词典。陈磊的心情泛活起来,他拿着唐小涵的信,身上也不觉得冷了,脚步轻快地朝他所住的男生寝室楼走去,嘴里还哼着轻快的苏格兰民谣《友谊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