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7日,傍晚。
唐贤齐和秦明月的小院。屋里条案上的座钟响了七下。方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宛之坐在桌子旁,拍着两只小手说:“太香了,我都想吃了,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秦明月一边摆弄着碗碟,一边说:“爸爸就快回来了,说好了今天回来吃晚饭的,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儿?”宛之说:“不,我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座钟敲响了九下。明月哄着宛之好歹先吃了,见宛之困了,便哄她睡下。两明一暗的屋子,小屋是夫妻俩的卧室。外边两间打通,在屋子的一角搭了间小阁子,宛之的小床挂着幔帐,明月俯下身,端详着宛之:“这孩子,长得真像你爸爸!”
身为军人,唐贤齐不能每天回来陪她。但只要回来,就一刻也不离她。她忙前忙后为他做饭,他却一步不离地搂着她的腰。她摆好碗筷说:“快吃吧,都是你最爱吃的”。他却先夹一筷子送到她嘴里。她为他打来热水洗脚,他却拉她坐在小板凳上,脱下她的绣鞋丝袜,摸着她的脚,放到盆里说:“咱俩一块洗!”
直到脱衣上床,丈夫把她搂在怀里,一双大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军人啊,骑马扛枪挥大刀,那是在战场上,他门更怜惜平静生活时的一分一秒,对妻子,比常人更温存倍至。
想起这些,明月不好意地笑了。听到时钟敲了十下。明月起身,打开屋门,抬头看了看天上。本来星光灿烂,忽然涌上了几块乌云,天完全黑了下来。听了听,外边没什么动静,明月又返身回到屋里。
在里屋,坐在床上,拿起了一个枕套。那是个中式的深蓝色棉布枕套,有近三尺长,正面绣的是一对鲜亮的五彩鸳鸯,两端枕顶四寸见方,一边绣着一个骑着鲤鱼的胖小子,一边绣着一个牵着荷花的小闺女。枕套刚绣完还没锁边,唐贤齐就枕了上去,夸她手巧。唐贤齐喜欢这样的枕头。两个人枕一个枕头,头靠着头,说不完的悄悄话,枕的就是这个枕头。
现在,她要给那枕套绣上“万字”花边,慢慢地绣……。
她把枕套贴在脸上。那上面有贤齐的气味。她闻着,脸上露出笑意。睡意朦胧中,她又回到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贤齐回来很晚。那一宿,他们几乎没睡。贤齐搂着明月,说了很多:形式越来越紧,日本人不满足占了东三省,要奔关内来了,站在宛平县城楼上,用望远镜常看到日本兵佯装演习,实际在挑衅。
两人靠着床头,贤齐给明月往上拉了拉被子说:“明月,你问过我,这孩子为什么不用女字旁婉约的婉,草字头灵芝的芝,我用宛平的宛,之乎者也的之,宛之就是挽救之,就是要把宛平守住啊!”
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是军人,守土有责,就是豁出去命,也要把卢沟桥、宛平城守住!”明月说:“守住,可你得答应我,活着!”
唐贤齐把头埋在了明月胸前:“我怎么舍得离开你,离开宛儿,可是,军人上战场,枪一响,由不得自己,万一我要是……”
明月捂住了贤齐的嘴:“没有万一!”
贤齐拉住明月的手说:“我是说万一……你要保护好你自己!”明月哭了:“你要是万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唐贤齐一脸郑重:“明月,就是为了我,为了宛之,你也要答应我!”
明月满脸是泪,握住贤齐的手,郑重地点头。
天亮时,明月送唐贤齐出门,紧紧搂着贤齐,哽咽着说:“我等你平安回来!”
唐贤齐捧着明月的脸,看了许久,然后一转身,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座钟敲了十二下,明月一惊。
擦了擦泪水,看了看座钟,不安地站了起来。
外边隐约传来枪声。她坐不住了,到院门口听了听,枪声好像是从卢沟桥那边传来的。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盼着那马蹄声,他该回来了!可是在一细听,周围突然静极了,甚至能听到蛐蛐叫。
却又仿佛什么声音都没有……
突然,外面一阵人声嘈杂,紧接着是一阵轻轻却又急促的敲门声,她应声问:“谁?”“是我,嫂子,快开门!”是玉国的声音,她拉开了门栓,眼前的情景使她大吃一惊:玉国的身后,是两个兵抬着一付担架,担架上躺着的人脸上身上全是血,那血,一滴一滴地还在往地上滴。她心跳得“砰砰“的。人们退进院里,玉国把院门拴上了。她朝担架俯下身子,这才看清,那是唐贤齐,她日夜盼着的贤齐,她大喊一声:“这是怎么了?!”
玉国说:“我们守在卢沟桥上,日本鬼子扑上来了,我们死拼死守。唐团长亲手杀死了十几个鬼子,可唐团长自己也受了重伤,却硬是不肯下来。后来,他昏倒了,我们才硬把他抬下来,卫生兵说不赶紧送医院是不行了。我们路过这儿,跟您说一声。”她听了一边哭着,一边从厨房端出一杯热水,拿着两条湿毛巾,一条毛巾敷住他额头上的创口,用另一条毛巾轻轻擦净他脸上的血迹,一边不断呼唤着他。喂他水喝。唐贤齐睁开了眼睛,先看见了玉国,问:“这是哪儿?”玉国说:“团长,大哥,您受重伤了!”唐贤齐看了看四周,问:“你们要把我往哪儿抬?军人,死也死在战场上!”说着就要起身,下半身却动弹不得,便又喊到:“把我抬回去!”话没喊完,嘴里涌出大口鲜血,人又倒了下去,明月搂住了他,哭着喊:“贤齐,贤齐,你说过不能丢下我,还有孩子!”贤齐看了她一眼,又指指屋里:“宛之……”明月说:“在屋里,你放心!”贤齐拍了拍明月的手深深叹了口气:“可怜你十九岁的小寡妇!”转过头冲玉国大喊一声:“回阵地!”声音刚落,又是一大口鲜血涌出,头一歪,倒在了明月怀里,玉国上前试试,眼见唐贤齐没了气息。玉国哽咽着叫了声:“大哥!”用手合上了唐贤齐圆睁着的双目。
明月抱着唐贤齐不放,满眼怒火:“天杀的日本鬼子,我跟你们拼了!”
声音惊动了屋里,孩子出来了,宛之站在屋门口,揉着眼问:“怎么了?是我爸爸回来了吗?”
看见宛之,明月冷静了下来。她不愿让那么小的孩子看到那么多鲜血。她说:“宛之,你稍微等一会儿再过来!”她用军毯把贤齐盖好,用军帽遮住了他额头上的伤痕,用毛巾擦干净那张英俊的脸,然后朝宛之招招手:“过来吧,看看你爸爸……。”便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宛之摇晃着唐贤齐的身子,说:“爸爸,爸爸,你睡着了吗?你不是说要送我去上学吗?上哪个学校呀?”明月把宛之搂在怀里,强忍着眼泪,说:“宛之,爸爸累了,爸爸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让爸爸歇歇吧。”
隔壁赵婶过来了:“天哪,这是怎么了?”
事情成了这样,明月反到冷静了,她让宛之先回屋,反过来咬着嘴唇劝赵婶:“贤齐早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只是这天来得太早了,您帮我照看一下宛之,我安排好了就回来。”
第二天,一座新坟出现在卢沟桥附近的小山坡上。山坡向阳,野生草木不少。站在山坡上,能清晰地看见卢沟桥和宛平县城。明月像是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对着玉国说:“他曾经说过,打不走鬼子,他死也要守在这里,等着看日本鬼子滚出中国的那一天!”玉国点点头,劝道:“嫂子,两天一夜没合眼了,你回去歇歇吧!”明月说:“等等。”转身向树丛深处走去。过了好一阵,从树后转出来,怀里抱着一块枕头般大小的石头。真不知是什么劲头让身单力薄的她怎么把这么沉的石头弄来的,玉国连忙上去接,她却说:“我自己来!”硬是亲手把石头竖在了坟前。玉国说:“嫂子,你要为大哥立碑吗?”明月说:“总得留个记号吧!”玉国说:“对,现在太乱,但总有一天,要在这儿立个碑,让后人不要忘了大哥,不要忘了为打日本牺牲的弟兄们!”
在山坡下的路口,明月冲五国和两弟兄说:“谢谢你们了,你们快去找队伍吧!我也得快回去,家里还有孩子。”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团长太太,大嫂,您一个人能行吗?”“有什么不行!我是孩子的妈!我向你们团长许过诺,一定要把孩子扶养成人!”说罢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了小院,天已经黑了,宛之已被赵婶哄着睡着了,小脸儿上还挂着泪。赵婶说:“一天哭了好几次,好歹哄着才吃了点东西。”
送走了赵婶,她回到屋里,坐在床边。一天一夜,紧张、忙碌得她几乎来不及痛哭一场,现在摸着帐幔、被子、枕头,这屋里几乎处处留着贤齐的气味,在这熟悉的气味里,她瘫软了,身上一点力气没有,心里却如刀绞,她用被子蒙住头,尽情大哭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一早,听到了敲门声。赵婶提着个小筐进来了,说:“唐太太,尝个鲜枣吧,能补血安神的呢!”明月赶紧接了说:“大婶,干娘,以后可千万别叫我“太太”什么的!叫明月,叫‘宛儿的妈。’赵婶说:“行。噍噍,眼睛哭肿了,人瘦了一圈,又一夜没睡吧?身子骨要紧!”明月说:“您放心,往后不再哭,我得留下精神头儿拉扯孩子,这才对得起她爸,是不是?”赵婶说:“这就对了,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我就过来。”
转天,赵婶又过来,见小院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小粘米粥,煮鸡蛋,明月正看着宛之吃早饭。赵婶点点头。明月说:“咬着牙,活下去,日子还得往前过!”
白天,她教孩子念书识字,陪着孩子玩,调着花样给孩子做吃的。晚上,煤油灯下,她一针一线绣枕头。
那是个中式枕头。深蓝色的棉布枕套,有近三尺长。正面绣的是一对鲜亮的五彩鸳鸯;两端枕顶四寸见方,一边绣的是个骑着鲤鱼的胖小子,一边绣的是个举着荷花的小闺女。贤齐喜欢这样的枕头。枕头刚做成,贤齐一边夸她手巧,一边拉过她,两人头靠头说着说不完的悄悄话。枕的就是这个枕头!如今,她又拿起了这个枕套,闻着那上边贤齐的气味,决定继续在枕套边沿上绣满“万字不到头”的花纹。细细地绣,慢慢地绣,天天晚上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