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乱点鸳鸯


  表面忠厚老实的“大阿哥”蒋经国,以过来人身份为小弟弟蒋纬国做媒,乱点鸳鸯谱。岂料,喝过几年洋墨水的蒋纬国择偶一不要官家轻薄小姐,二不娶花瓶样无内容的女子,他心中早已情有独钟。


  一


  北魏学者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对四川川东地区多夜雨的气候变化有过这样的记载和描述:“巫山之女,高唐之姬,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日月如梭,历经千百年沧桑巨变,而大自然的这一变化却没有多大改变。

  中国国民政府陪都重庆的初夏,昨日里还是云开雾散艳阳高照的晴和天气,当困倦的太阳为山城挥洒下最后一抹血红的暮色隐身于大山西边的时候,无孔不入的雾霭如烟如纱悄无声息地从嘉陵江面上及四周的山旮旯里弥漫出来,一忽儿便渗透了清幽幽缀满繁星的夜空,把天际迷蒙得一派混沌。伴随着这如烟如纱虚无缥缈的雾霭,那润如酥的雨丝悄然随风潜入夜色之中,淅淅沥沥将山光水色林木屋舍洗涮浸润得更加清新亮丽,尔后又伴随着如烟如纱的雾霭隐退于神秘莫测的大山之中。

  旭日从东天际的江面上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嘉陵江上薄如蝉翼的雾霭随风涌动着开始潮水般退去,远山近岭渐次撩开了氤氲面纱,呈现出黛青色的轮廓。一艘小火轮由危峰兀立的嶙峋山恋中冲出峡谷,沿嘉陵江顺流而下,将明净透彻的江水犁开一道雪白的浪波。江岸不远处,逆水行驶着一条放下桅杆的大木船,纤夫们头缠藏青色粗布头巾,高挽起缀满补丁的裤脚,一根根象征着生命之旅的纤绳紧勒在弯弓状的脊背上,口中不时喝喊出一声川味十足的悠长号子,这号子声在江岸峡谷上空此起彼伏缭绕回荡,笨重的木船如蜗牛一般于逆水中艰难而行。

  身穿戎装的蒋纬国伫立在小火轮的甲板上,他手扶栏杆凝视着江岸处纤夫们拉纤的画面,一任凌厉的江风扑打着红润的脸颊,心间顿生一种深沉的感觉。

  屈指数来,蒋纬国有好长时间没回重庆了。前些时,他陪同兄长蒋经国曾经访问过大西北,兄弟俩一起搭乘汽车从“大漠风尘日色昏”的兰州出发,沿着古丝绸之路西行,途经花果山、黑水河和女儿国等名胜古迹地,最后由武威到张掖和酒泉,直抵河西走廊的敦煌,他陪兄长饶有兴趣地观瞻了雕满名贵壁画的莫高窟,在这一世界奇迹面前,兄弟俩兴奋得像儿时初入家乡的雪窦寺一样新鲜,手舞足蹈地指着一尊尊神秘莫测的浮雕咂舌赞叹不已。当时内地早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可自古“春风不度玉门关”,塞外的萋萋衰草在漫天沙漠中显得是那样渺茫寂寥,缺少应有的生机和诗情画意,就连晴空白日也灰蒙蒙的,天地间似乎看不到多少生命的绿色。尽管如此,初涉边塞,远望原野上如白云般涌动的羊群,蒋纬国的情绪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疯狂奔跑。尤其在酒泉,他陪兄长小住两日,慕名到东关凭吊了汉代靖边名将霍去病大将军倾御酒于温泉的“古酒泉郡”遗址,他站在一块石阶上,睹物思人,心间顿时一股子浩然正气。归途中,兴致正浓,在东关的大街上,他偶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军人敏锐的目光迅速盯上了那个身穿深色西服脚蹬黑色长筒马靴的青年汉子,从对方一转身现出的那张久经风沙扑打肤色黝黑干燥的脸上,他一眼就认出了当年在东吴学校一块读书又一块投考军校而未被录取的老同学。古人有“西出阳关无故人”之说,却意想不到在关外的边塞上会巧遇老熟人,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一时冲动得在大街上冲老同学大呼小叫,招引得街道两厢的行人驻足围观,兄长蒋经国情急中在一旁直扯他的衣服角。他们兄弟俩这次西北之行是保密的,父亲派他们到边关安抚反共有功的马家军,除了西凉的马步芳和马家军中少数将领及高级幕僚事先得到通知被召见外,其他人一概封锁消息。那位老同学闻听背后有人喊叫自己的名字,蓦然回首,望着眼前如天外来客的蒋二公子,惊得目瞪口呆。那个边塞汉子怎么也想不到,“皇家阿哥”会有兴趣光顾这风沙弥漫的边关小镇。异乡遇故知,谈笑话当年,他拥抱着老同学高兴得差一点没掉下眼泪来。

  更令蒋纬国兴奋不已的是,这次西北之行结束后,他风尘仆仆回到西安第八战区副长官部,受到胡宗南长官的盛情款待,玩得开心之际,在火车站像酒泉遇故知那样,偶然与石静宜再次邂逅。他把石静宜带到潼关小住一日,石家二小姐热情奔放的性格和大家闺秀兰心蕙质摄人魂魄的魅力在他心目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让他一闭上眼睛脑际幻化出那个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影子来。梦牵魂绕,他曾经几次借故由潼关军营奔赴西安,邀请石静宜到东仓门一号院跳舞狂欢。他清醒地意识到,这种迟到的爱情还需要阳光雨露的滋润,日久天长才能催出蓓蕾初绽。因此,凭着军人那种不懈的求索精神,他决心将珍藏于心间的那支丘比特神箭射出去。他相信自己会成功的,因为一位外国哲人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幸运喜欢照顾勇敢的人”。

  蒋纬国这次由陕入川,涉过巴山蜀水,最后转道嘉陵江赴重庆,绕了一个大弯子。他除了到南岸的黄山官邸拜见父亲外,还要去南温泉别墅与养母姚冶诚小住几日。他在国民革命军第1军第1师担任上尉简报官职务,而第1师又布防在黄河南岸,与日军侵占的风凌渡隔黄河形成对峙之势,能否凭借黄河天险坚守住陕西这一重要门户,这是继国军失守中条山之后蒋介石一直担忧的军机大事。

  中原卫立煌将军所部26万人马,曾经自豪地把中条山称之为中国抗战前线的“马奇诺防线”,而只苦心经营了四年,就被日本侵略军一举攻破了。剩下黄河天险和潼关一道屏障,胡宗南的部队能够坚守得住吗?日本人的太阳旗眼看就要插上洛阳城头了,一些心存侥幸的军政人员却四处散布流言蜚语,说什么日本人来自东洋日出之国,到了洛阳那红彤彤的太阳就会黯然失色从旗帜上跌落下来。娘希匹,纯粹的妇人之见,蛊惑军心!蒋介石盛怒之下,曾多次对得意门生胡宗南耳提面命,要胡宗南特别关照李铁军,充实第1军的战斗人员和武器装备,在加强黄河沿线防御力量的同时,尤其对贯通豫、陕的陆上门户潼关调集重兵,严防日军重点突破。两军对垒的僵持局面,胜负将取决于军事实力的比拼和运筹帷幄者谋略等综合因素,论勇论谋胡宗南都不是称职的帅才,对此蒋介石颇有点放心不下。他让小儿子蒋纬国亲临潼关前线督战,其良苦用心有二:一是针对国人指责他抗战不力,把儿子送上第一线,以示抗战到底的决心。同时磨砺儿子吃苦耐劳的韧性,让儿子在实战中学会带兵用兵,培植自己能够驾驭指挥的嫡系。二是蒋介石生性多疑,向来对手下人做事不放心,特意将儿子安插在胡宗南身边,这支嫡系部队的军机要务能够如实掌握在手,甚至连下属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蒋纬国生性不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他在德国深造时,跟随蒋方震将军熏陶出坦荡襟怀,但凡军务大事,都按程序逐级报告。每次回到重庆,按惯例复述军中事务时,从不随意夸大成绩和掩盖错误。蒋纬国与父亲蒋介石虽非亲骨肉,可20多年的养育之恩,在连绵不断的战争硝烟和动荡不安的生活磨难中,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相处得甚至比亲骨肉蒋经国还要融洽,早已是血浓于水了。

  在蒋纬国的心目中,父亲一直是他最崇拜最尊敬的师长。从他记事起,父亲就在戎马倥偬忙里偷闲地教习他读书识字,陪伴他练字,他们父子之间几乎无话不谈。父亲尽管遇事对部属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但在家中从来未曾打过他或者大声呵斥责骂过他。无论做任何一件事,是对是错,父亲都会清清楚楚地从正面教导他,他和父亲之间的思想上没有隔阂和代沟。在他童年的记忆里,从8岁那年起,父亲曾手把手教他少林拳术,从各路基本拳法、静坐,到道德修养,都曾悉心地剀切提示,训督嘉勉。父亲为了教他练好武功修好武德,不仅多次对他讲过打不还手和后发制人的道理,还用浸过桐油的草纸把厚石板一层一层地包起来,让他每天用那双稚嫩的小拳头打击石板,直到把纸张打破裂为止。为了锻炼脚力,父亲特意在他那双小腿上绑缚两块5公斤重的铅块,让他练习跳跃奔跑。更为严格的训练方法是,父亲每天让他去井边打水,然后肩挑水桶练习跳沟,沟的宽度随着功力的长进由窄变宽,练到最后,沟的宽度竟增加到一尺半,他那稚嫩的肩头时常被负重的扁担磨得红肿冒血。

  少年时代的蒋纬国,受父亲最有影响的远远不止这些。蒋介石经常教导他说:“武术不难好学,但最重要的,却是培养习武者‘忠、孝、礼、仪、忍’的内在修为。”蒋介石特别告诫他“忍”字头上一把刀,忍的内在含义并非静态地打不还手,而是在奋斗中咬紧牙关,永远以正面对敌人,即使失败了也只能倒下来,不能屈服的蹲下去。正因为从小就受到系统教育,蒋纬国在上海万竹小学读书时,每逢上历史课,那位忧国忧民的张老师在讲台上一讲到中国屈辱的战争和割地赔款,就捶胸顿足,感染得他和同学们都跟着哭泣,那颗幼小的心灵中开始萌发出爱国思想。打那时候起,他就暗暗地立下志愿,长大一定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英勇护国的军人。

  如今,蒋纬国长大了,成熟了,少年的志向也终于如愿以偿了。他从德国留学归来,听从父亲的安排奔赴大西北抗日前线与官兵同甘共苦,他没有丝毫怨言,更没有消极颓废情绪,这里面除了自身的追求以外,很大因素取决于父子亲情中父亲对他的影响,浓重的父爱在精神的投射中已成为他崇拜的偶像。

  由于旧中国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封建因袭意识,炎黄子孙大都比较看重血缘关系。生性洒脱的蒋纬国随着年龄趋向成熟,对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身世之谜,也曾有过强烈的寻祖归宗念头。特别是偶然中发生的一件事,让他时常想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蒋纬国刚从德国回到重庆之初,有一天上午,他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来回度步,蒋介石正巧不在室内,无拘无束的他信步走到父亲的办公桌前,偶然看到桌子上摆放着一本书,是美国作家约翰·根舍著的《亚洲内幕》。好奇心驱使他随手拿起这本书翻阅起来,无意中正巧翻到一段令他瞠目结舌的描写:“蒋介石的二儿子蒋纬国,是国民党元老戴季陶之子,以后为了某种原因过继给了蒋介石……”读到此处,蒋纬国的心狂跳不止,禁不住脸红耳热,好像小偷行窃时被人窥破心机那样,急忙合上书本放回原处。

  作为一个外国人,约翰·根舍热衷于揭秘中国人的隐私,虽然受到一定程度的局限,书中描写得过于笼统,那点到为止的话语缺乏足以令人信服的证据,而这段文字毕竟为蒋纬国扑朔迷离的身世公开作了诠释,让他心存疑窦。关于自己的身世之谜,蒋纬国也曾有过耳闻,尤以政治圈里的“在野”人士私下议论得最多,其故事情节大体上与美国作家约翰·根舍描述的类似,不外乎说他是个中日混血儿,母亲是一个东洋下女,名字叫津渊美智子,父亲则是国民党元老戴季陶。由于戴季陶惧怕结发妻子,在外寻花问柳悄悄播撒下风流情种,痴情的东洋女子携私生子漂洋过海到中国来认亲时,负情郎戴季陶却拉下脸面避而不见,让自个的患难朋友蒋介石妥善收留下自个的私生子为义子,交给侍妾姚冶诚抚养。对此种说法,少年幼稚感情用事的蒋纬国曾经试探性地问过养母姚冶诚,姚冶诚则“犹抱琵琶半遮面”,慈祥地用温和的目光如老牛舔犊般盯着儿子,迟迟不做任何解释。蒋纬国最终从养母那张饱经忧患的脸谱中读懂了沉默不语的心思,决计不再旧话重提勾起老人家对逝去伤心岁月的回忆。

  然而,蒋纬国自从读过了约翰·根舍著的《亚洲内幕》中那段文字之后,长久积郁在心头的疑窦时不时在作祟,感情冲动中,他几欲想拿着那本《亚洲内幕》去向蒋介石问个明白,可每当他看到父亲那张拉长的青灰色脸颊上不苟言笑的表情时,话到嘴边又临时改口讲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他从内心也时常感到自责,因为蒋介石待他不薄,一直视他如亲生儿子,冷静思量不敢贸然行事,生怕旧话重提刺痛了蒋介石那颗负重的心。

  无奈中,蒋纬国想起了种种传闻中与他身世相关的见证人戴季陶,就鼓足勇气直言向戴老先生打听根由。岂料,在旧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官场上混迹大半辈子的政客戴季陶却不以为然,最初面对蒋纬国提出的疑问,用平静的目光盯他一眼,不显山不露水神秘兮兮地一笑,而后拿出一张蒋介石的照片,又从桌子上捧出一面镜子,让蒋纬国对着镜子照一照自己的容貌,一语双关地问他:“看,是像这边,还是像那边?”仅此一句话,就问得蒋纬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尽管心中纳闷,蒋纬国懵懵懂懂从此再也不敢莽撞行事了。

  平日里,蒋纬国既敬重戴季陶,更尊敬蒋介石,每次回重庆,无论有事无事,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礼节,他总是先去官邸拜见蒋介石和宋美龄,然后才去南温泉探望养母姚冶诚,与养母团聚小住几日。

  蒋纬国与养母姚冶诚的亲情也早已是血浓于水。自1936年他从苏州东吴大学毕业到德国从军之后,几年间虽然也有归国小住的日子,但因军务在身,每次总是来去匆匆,踪迹不定。1937年7月,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蒋纬国从德国归来,本想在苏州与养母团聚一段时日,最后因兄长蒋经国由苏联回国,父亲指派他取道香港去迎接12年未曾见面的兄长,随后又马不停蹄地陪养母奔赴浙江奉化溪口镇,参加了由毛福梅大阿妈为兄长蒋经国和新嫂子芬娜主持的传统婚礼。如此忙乱一阵子,待他和养母重返苏州南园蔡贞坊时,日本侵略军已开始对关内大举进犯了。他遵从父命,匆忙踏上征途,再次远涉重洋赴德国慕尼黑军校完成学业。苏州沦陷前夕,养母姚冶诚孤单单迁居重庆,此后烽火连天,他一度与国内中断音讯,吓得养母日夜不宁,茶饭难咽,终日里面壁拜佛烧香,求神灵保佑他平安无事。

  早在苏州蔡贞坊居住时,偌大一座宅院连亲眷带佣人十几个,蒋纬国与表兄姚金和活蹦乱跳,大家住在一处热热闹闹,更兼有他们的家庭教师陈志坚和信佛的张家瑞常聚一起,养母姚冶诚整天茹素念佛,寻求精神寄托,并不感到生活的寂寞。自从迁居重庆,养母被父亲蒋介石妥善安排在南温泉风景区内,生活上虽然处处受到关照,但终归是初离故土客居异乡,人地两生,心间难免怀有一种冷落凄惶的感觉。每次蒋纬国回到养母身边,姚冶诚都对他慈爱有加,百般照顾,亲自下厨为儿子烧煮可口饭菜,夜晚睡觉前老往他的房间里跑,不厌其烦地叮嘱儿子关好门窗盖好被子,生怕着凉了。蒋纬国已经长成铁血男儿,可在养母的心目中,他似乎永远是一个需要长辈操心照料的孩子。

  近两年,养母姚冶诚看到与蒋纬国同龄的官家子弟相继成亲完了婚,她心里暗自替儿子着急,在家长里短的闲谈中,总免不了要问起儿子的婚姻大事。每次蒋纬国回到南温泉别墅,养母坐在他的身边,眯起一双慈眉善目深情地注视着儿子,急切期盼着能早一天将儿媳妇迎进家门,不仅生活上有个依靠,更深一层的心思是,做母亲的日思夜想巴望着抱孙子为老蒋家延续香火,能够多熬出一辈人,她在老蒋家功不可没。

  前几次,蒋纬国回到南温泉家中,养母每每问及他的婚姻大事,他红着脸腼腆得像做错事的孩子,说话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因为,他心目中还没有明确的追求偶像,一时间无法向老人家说个明白。这一次回重庆,他的情绪特别高涨,阳春三月的桃花运已经伴随着春风丽日悄然而至了。

  蒋纬国在爱情的绿洲中艰难跋涉,踏破铁鞋寻寻觅觅,饥渴难耐中,也曾饿不择食地移情别恋,沾花惹草寻得一时的快慰,可随着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他重新踏上征途,又开始执着地寻找属于自身终生耕耘的芳草地。历经风雨坎坷,他的执着求索精神终于感动了月下老人,成人之美的月下老人将连接千里姻缘的红丝线抛给了他,让他寻到了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石静宜。出身名门望族的石静宜虽然有点自负和任性,但与他在一起十分健谈,两人都有共同语言。那一次火车上不同寻常的旅行,虽然短暂而又匆忙,他们却一见如故,彼此袒露出爱慕心扉,互诉衷肠。特别是在潼关度过的那个夜晚,至今让他难以忘怀,面对纯洁如玉的石静宜,他竭力压抑和控制着冲动的感情,让心与心的交流保持一段距离,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他要让这迟开的爱情之花保持长久的圣洁的娇艳,不到成熟的季节绝不轻易信手采摘。神秘的爱情面纱没有被撩开,他们情深意切都有所期盼,临分手时言犹未尽情意绵绵,两人心中都怀有一种“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慨。

  蒋纬国的心中有了爱情偶像,并且一开始就自信地认为追求的偶像将会和他心心相印,共度人生。他在旅途中想象着回到家中的情景,倘若养母再旧话重提询问他的婚姻大事,他不但能给老人家一个惊喜,还可以把艳如桃花的石静宜的照片拿出来给养母看,这张照片是他在潼关军营给石静宜单独拍摄的。他甚至想象得出,养母端详着照片上瞪着一双大眼睛抿嘴微笑略含羞涩的俊俏姑娘,一定会高兴得喜笑颜开合不拢嘴,夸他好眼力寻个好媳妇。兴奋之际,养母更会手捧一炷香火插进供奉在观世音菩萨塑像前的香炉内,虔诚地跪拜在团蒲上,双手合十祈祷神灵在暗中玉成儿子这桩美好的姻缘,让蒋门娶一位漂漂亮亮的贤惠媳妇,再为她养育出一个白白胖胖憨头大额脑的小孙子。想到此,蒋纬国扑哧一乐,独自站在小火轮的甲板上差一点笑出声来。

  蒋纬国眺望着沿江的山光水色,思绪有如眼前顺流而下的湍湍江水一般奔涌起伏。他久久地伫立着,凌厉的江风挟带着有点腥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小火轮早已把岸边那帮喝号子的纤夫抛在了远处的云山雾罩中。他抬起手臂,用双手反复揉搓着被江风扑打得有些疲乏酸涩的眼睛和冰凉的面颊,深呼吸一下清冽冽的空气,前方朝天门码头的轮廓渐次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朝天门地处重庆市城东的嘉陵江岸,是这座山城享誉中外的水上门户。

  嘉陵江由层峦叠嶂的山谷中跌跌撞撞南下千里,流经朝天门注入长江,汇成一股烟波浩渺的洪流挟带着孤帆远影向东天际奔涌而去。因此,朝天门得势于天时地利。说它占天时,皆因当时的大半个中国包括华北、华中、华南等地已经被日本侵略者占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难的时刻,唯有大西南这方水土偏安于一隅,水上交通尚且顺畅,与外界保持联系。谈到地利,朝天门襟带两江,壁垒三面,扼黄金水道要冲,气势恢宏,堪称水上交通枢纽。江畔的石壁上,缠绕的藤萝如帘般倒悬于半空,既把刀刻斧凿峭立的岩壁点缀得青翠欲滴,又将朝天门码头映衬的巍巍壮观。码头一侧,岩边古亭临江,飞阁流丹,招引着游人墨客复登临,于古亭中低眉俯拾一江景色,兴之所至,挥毫泼墨作画,将眼底水光山色之恢弘气势尽入画卷,为后人留下评头品足叹为观止的上乘佳作。更间有那闲云野鹤之人,偷得半日懒散,携一壶老酒,插两管长箫,正襟危坐在亭檐下的石凳上,将半边身影隐现于江畔之上,一任江风拂卷青丝白发,却怡然自得地呷一口浊酒,似醉非醉地弄箫吟诗,将千古绝唱倾诉于汹涌奔腾的江水。其情其景清幽绝伦,惹得江畔的游人尽兴攀登而上,于拥挤不堪中发一通“一览众山小”之感慨,而后凡心厌倦兴味索然地离去,复又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堤岸的石阶上。

  朝天门的堤岸上有两排石阶比肩而降直抵水面,经年的日晒雨淋风剥水浸和纷繁行人脚步践踏,石阶早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那每一处凹槽每一个脚窝乃至每一点印痕,都无时不在向后人述说着一段段曲折离奇的故事。据传说,这石阶逐级而下没有穷尽没有止境,任江水一年四季退潮涨潮亦如此,沿石阶直入水底,可以进入神秘的金竹宫。至于金竹宫何等模样,除了仙家神圣而外,肉眼凡胎的俗子恐怕谁也没有能耐涉足所谓的宫门探个究竟。

  此刻,蒋纬国已经下了拥挤的小火轮,正沿着履痕斑驳布满青苔的石阶拾级而上。他汗涔涔登上码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向西而行。按照老习惯,他每次回来探望父亲或者养母,都要给他们买一些最喜欢食用的礼品。在他看来,子女的孝心,将是对老人最大的安慰。

  山城的街心花园熟悉而又陌生地呈现在蒋纬国的面前,那些大小不一的花园内芳草萋萋,姹紫嫣红。道路边黄桷树状如龙爪的根虬裸露在石缝间,硕大的叶片被一场夜雨洗涤得青翠透亮,树叶上晶莹的小水珠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透明的青光。微风拂煦,小水珠扑簌簌抖落下来,滴洒在匆忙赶路的蒋纬国的头上和身上,凉丝丝冷浸浸的。他抬手抹一把流淌到腮边的的水渍,举目环视,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劫后余生的画面。陪都重庆是抗战的大后方,也是全国政治、经济、军事的中心,这里虽然远离战场听不见枪炮声,但终因国军没有足够的空中防御力量,致使这座山城屡次遭受日本侵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大街上残垣断壁的房屋以及被炸弹碎片击断的枯树残枝随处可见,几乎每一处残垣断壁中都埋藏着一个惨烈的故事,这惨烈的故事在夜雨冲刷中如泣如诉着对敌人的刻骨仇恨。不倒的墙壁上书写着醒目的足以令人热血奔涌的标语口号。在日寇对西南大后方实行军事侵略和经济封锁国民生活陷入异常艰苦的阶段,民众的抗日守土热情空前高涨,附近的工厂和学校里,到处呈现出反侵略战争的浓厚气氛。

  身为军人刚从前线下来的蒋纬国,目睹眼前这一幕景象,心里说不出是沉痛还是激动。他收拢目光避开这些残垣断壁,脚步踏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向军委会所在地奔去,他想早一点赶到军政部办完公事,顺便去商店买点东西,然后再过江到南岸的黄山官邸向戎马倥偬的父亲请安。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