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8日晚上,城桥镇永和村。

  林大友已经坐在饭桌前等儿子快一个小时了,桌上的菜虽说已经用锅盖盖上,但不用试他就知道,菜早都凉了。他撑着拐杖,两条腿怂拉着,艰难地挪到了门口。墙上破旧的挂钟发出8声沙哑的响声,时间已经来到晚上8点了。

  这个家里近几年一直祸事不断,先是妻子在前年的一次耕地的时候,鼻血突然流个不住,之后去到大城市检查,医生说脑子里有一大块阴影,然后就是吃了各种药,打了各种针,东拼西凑了高昂的医药费,这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可是最终,妻子还是在半年后去世了。

  林大友感觉,这个家像是突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倒了一般,只留下一地的残垣断壁。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还不是最糟糕的状况。

  去年的冬天,他在外乡帮人砌墙的时候,不小心从屋顶摔了下来,两只脚后跟的骨头都摔碎了,生命倒是没有大碍,但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能靠着双腿站起来……

  老天保佑儿子可千万不要也出什么意外啊!看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林家就只剩这一颗独苗了,虽然平日里书也不读,十八岁了整天就和镇里的小混混拉帮结派游手好闲,但是即便儿子再怎么不争气,终究是自己唯一的血脉,每次他迟迟未归家,林大友第一件想的事就是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从来不会因为他的胡混而气愤或打骂。

  就在林大友长嘘短叹的时候,儿子林树伟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从早已经暗沉下来的夜色里匆匆地走了回来,胸前抱着一个大黑色袋子,当他看见倚在门口的父亲时也不打招呼,风一样地闪了进来。

  “你去哪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林大友看着儿子的背影,埋怨道。

  儿子还是没有说话,转过身把破落的木门紧紧地关上,插上门栓后径直走到里屋。虽说是里屋,其实也就是和吃饭的地方隔着一张帘子,帘子的后面放着一张一米左右宽的木床,木床也只是几块木板架在两条长板凳上而已,十分简陋,而这就是他们父子两人睡觉的地方。

  林大友也赶紧跟着挪了进去。

  “爸。”

  看到林大友挪了进来,林树伟终于开口了,他把黑色袋子放到床上,拉开了拉链。只见袋子里装着的竟然是一叠叠码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面值有五元的,十元的,二十元的,一梱一梱的,塞着满满当当。

  这一叠叠的钞票把林大友看傻眼了,他这一辈子看到的钱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他也估计不出里面到底有多少钱!

  “树伟……这是……”

  “爸。这是九千八百块,我先放在床底下,你要保管好,谁也不能说,知道吗?”说道,林树伟又拉上了链子,把袋子塞进了床下的一些木板和旧纸箱的后面。

  确认藏得密密实实后,林树伟把父亲扶到床上坐下,正色地说道:“爸,对不起,我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事。”

  林大友还没有从那一袋子钞票所造成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木然地问道:“你……去抢了?”

  “不是,比抢还严重,我……我杀人了。”

  “呃……杀人?”有那么一瞬间,林大友没反应过来“杀人”是个什么意思。

  “我等会就去自首,只是我不放心你,你的腿不好,如果我坐牢了,你怎么办?”

  “坐牢?”

  “我心想,反正连人都杀了,也不差加多一条罪名,所以我就去镇上偷了这些钱,你藏好了,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用担心生活上的事了。”

  “嗯嗯。”

  接着,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两人刚才如同自说自话的交谈戛然而止,爷俩都没再开口,都陷入在了一种怪异的静默里。过了一会儿,林大友才终于像个小孩子一样号淘大哭了起来。


  

  2013年,汕头。

  “他说傍晚在城桥中学的后山遇见了一个女孩,是他学校里一直喜欢着的,看她自己一个人,就忍不住把她拖进了草丛里……可是她一直反抗着,他担心哭闹声引来别人,一不小心就把她勒死了……

  “之后他就逃到了镇里,等到冷静下来后,想到如果自己被警察抓走的话就没有人可以照顾我了,之后就一家一家的,在镇里挑看上去比较气派的房子,偷来了那一袋子钱给我留着养老。”

  记忆的流水把林大友带回到现实世界,他眯着眼睛盯着养老院外面湛蓝的天堂,平静地述说着。

  “自始至终,关于杀死那女孩的事,他没有说到有其他人参与其中?”

  “没有。老实说,我也不相信他会杀人,我觉得他虽然整天惹是生非,但应该还没有那个胆子。因为他平时都是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出去玩的,所以我就问他是不是别人做的,但是他一直说不是,只有他自己,而且当时他的裤子也有一点血迹,我也就信了。

  “再之后,他就说要去派出所自首,我劝他说现在还没听到什么风声,还是先在家里躲几天看看再决定。但他好像很坚决,怎么劝也不听。我倒没想到平时吊儿郎当的他,犯错后居然这么敢做敢当。”

  林大友干瘪的嘴角露出了苦笑。

  “您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案件吗?”

  “要说没有那是骗人,树伟虽然整天无所事事,但他是我儿子,我知道他不会是那种会强迫女孩子的人,而且我也不太相信他几个小时内就可以偷来那一大笔钱,但是当时警察调查后也没有新的线索,而且树伟又一直坚称是他自己一人犯的事,案子很快也就了结了。树伟被判了无期徒刑,我去看望他几次,也问过他几次当时的情况,可是那之后他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劝我离开永和村,离开阳城市,去别的地方生活。”

  案子发生后,林大友作为杀人犯的家属,在村里受到的“待遇”可想而知,所有人看到他都没有好脸色,好一点的就只是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看不过眼的更会直接指着他的鼻子就开骂。

  那段时间,他白天根本不敢出门,饿了的话只有等到夜深了再偷偷摸摸地出来,摸到自家的田地里摘一些瓜菜回去填肚子。没过多久,他就知道,正如儿子劝说的,必须离开永和村,这个村子他是无法继续待不下去的了。

  之后,林大友带着儿子留给他的那笔“巨款”,趁着夜色,拖着两条病腿连夜离开了永和村,第二天在镇上找人帮忙买了一张车票,赶到了位于梅州的一个表弟的家里。

  再之后,他在表亲家附近买了间旧房子,过了几年后再转手,居然还赚了不少钱,之后就干脆搬进了现在这个养老院,反正他双腿行动不便,孤家寡人的,住在养老院反倒还有人照料,经济上他也负担得起,于是便一直住到现在。

  “这20多年来,除了死者的弟弟,还有其他人来找过您吗?比如儿子平时经常一起的朋友?”

  “没有,倒是当时负责案子的吴所长来看过我几次。”

  “吴所长找您什么事?”

  通过刚才林大友的讲述,陈默也已经猜到了林树伟的钱是从哪来的了,肯定就是吴所长用来堵住他的嘴的封口费,让他承认犯人只有他一个,以此挽救他的宝贝儿子。所以,当听到林大友说起还有吴所长有找过他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意外。

  “因为了解到我的身体不好,而且唯一的家人——我儿子又在牢里,还是他亲手抓的,可能是可怜我吧,便来看过我几次。”

  “他有问过其他什么事吗?比如有没有问过您知不知道当年那个案子的什么情况之类的,或者您儿子有没有和您透露什么内情?”

  “有,就像你刚才问我的事情一样,他也问我儿子有没有和我说过其他的事情,会不会还有其他犯人参与,我对他有没有怨恨?我的回答也一样,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想而知,吴所长当然不是那么好心地来看望他,真正目的恐怕是想要打探林树伟有没有信守诺言,会不会暗中透露信息给他的父亲罢了。

  “吴所长每次来了不仅会拿钱给我表示慰问,还会帮我带口信或东西去给我儿子,他说毕竟他是派出所的人,要帮忙带点什么东西去监狱里,比我一个老百姓方便很多。因为之前我又问起了当年的事,儿子后来就干脆不愿意和我见面了,所以我还挺感谢吴所长的,帮了我大忙了。”

  这哪里是在关心他,分明就是要告诉林树伟“你父亲可是被我时刻关注着,你可别乱说话”,这是在要挟林树伟呢,陈默心想。

  “除了帮您带东西之外,他还有说过其他事吗?或者主动提出要帮你什么忙或者买什么东西之类的?”

  陈默心想,80年代的万元是笔巨款,吴所长如果确信了林树伟“信守承诺”,说不定会想办法把那笔钱挖回去。

  林大友看着陈默,想了想后说道:“还真有,当时他有说过有个肯定赚钱的投资,建议我先拿出一两千块试试,利息很高,不过就没有那么快可以拿到收益,说是要等什么‘交易’开始之类的。那时,我心想哪有什么铁定赚钱的事,肯定就是‘标会’之类的吧,心里没谱就没答应他。之后他再来看望我的时候也有再次提起,可那时我刚在附近买了几间房子,手里也没钱了。”

  陈默小时候听家里人说过“标会”的事,知道那是一种类似非法集资和民间高利贷的所谓投资,就是让大多数人借钱给小部分人,然后从中抽取高额利息,高利息当然也意味着高风险。

  他还记得,当时隔着几条巷子的一户村民家里,每天晚上都会聚集一群村民一起“开会”,他也偶尔从父母的交谈中听闻,某某某拿到了几百上千的红利,某某某又投进了多少钱进去。不过据他所知,他的父母倒是没有参与这些事,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根本也没有闲钱可以参与。

  听了林大友的讲述后,陈默心中更加确信了那笔钱是吴所长给林树伟的了,否则的话,他想不出那个时候双腿残疾的林大友,有什么地方看出来是个有能力拿出上千块钱的人?

  “他后来还经常有再来见您吗?您知不知道他住在哪?”

  “没有了,看望只是案子发生后那头几年。”林大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有问过,但是他没说,我只知道他那时已经不在城桥镇了,而且还是听那孩子说的。”

  陈默知道林大友口中的“孩子”指的就是黄统泰,如果他的记忆没有错的话,那就是吴所长的儿子在榕州市死了之后就没再来看望过他。

  “您还记得案发当天,您儿子出门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还是和他的朋友出去的,当时他玩在一起的朋友都有谁吗?”

  林大友摇头说:“当然记得,那天的任何事我都没有忘记。他一大早就出去的,和平时一样,也是有人在门外喊走他。他的那些朋友每次来找他都是在门外喊着,人也不敢进来,我一个都不认识。”

  也许是说了太久了,也许是陷入回忆消耗了他太多精力,说完这句话后,林大友闭上眼睛靠在了轮椅上。

  看着显得十分疲惫的林大友,陈默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问下去的了,于是便站了起来,向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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