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父亲意想不到的是,老家的爷爷奶奶在得知他还好好活着以后,放鞭庆贺,并且张灯结彩,大排筵席,请来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大伯还特意赶到县城把父亲那张打着绑腿、扎着武装带,一脸硝烟的全身照放大,装裱在镜框里,悬挂在家里厅堂的正中央,撤走了那个放置多年的父亲的牌位和香炉。
这下好了,不但是父亲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老黄家的老三还活着,而且已经是一个军官了,照片就挂在他家的厅堂里,就连附近十里八乡沾亲带故的也都纷纷前来道喜。
许多当年和父亲一起去参军或者曾经和父亲在一个部队打过仗、如今已经退伍回家的老战友,也都找上门来,希望有机会见见父亲这位令他们骄傲和自豪的老战友,以此证明自己也曾经为新中国成立流过血、负过伤的光荣历史,一瞬间,老黄家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一些和爷爷同辈的老哥哥、老嫂子就在一起掐算着父亲离家参军时多大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也算是坐江山的有功之臣,也应该好好享受一下幸福生活的快乐,于是他们就一个劲地给爷爷奶奶建议,要赶快为父亲说媒提亲,哪有一个当官的没有太太呀,说的爷爷奶奶动心了。
其实父亲年纪并不大,参军离家时只有十六岁,如今六年过去了,父亲也刚二十二岁,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笼罩着的爷爷奶奶,在一帮热心乡亲的说教和提醒下,晕晕乎乎地开始为父亲张罗着选择对象的事来。
父亲的家乡在苏北洪泽湖畔,早在新四军时期就是著名的苏北抗日根据地,在当地青年参军不算什么新鲜事,而且数量众多。但是许多战士都因为负伤或掉队返回了老家,抗战结束后也有一些战士退伍回家了,解放战争期间,也陆续有不少战士因各种原因回到了家乡,唯独父亲一直没有消息。如今父亲随部队渡过了长江,打进了南京城,还就驻守在城里,这在苏北的小村庄里被认定是个人物了,父亲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被包围在漩涡中,成为一场场选亲的中心。
大伯是个有文化的人,他不赞成爷爷这样做,毕竟父亲现在是政府的人,部队还有纪律约束,这些当过新四军干部的大伯懂,可他怎么也说服不了爷爷奶奶,还有一大帮热心的人。于是,他想:与其让爷爷奶奶这样大张旗鼓地为父亲海选,还不如自己为三弟物色一个了。
经过观察,大伯相中了自己在学堂里教书的一个姑娘,此人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因家境贫寒,从小就被送到南京城里的富家亲戚那里去帮工,以后又给一名国民党军飞行军官家当佣人,一直到南京解放后才返回苏北老家,进入大伯任教的学堂读书,因此母亲基本上是在城里长大的。
和其他农村的女孩相比,母亲因长期在城里有钱人家的缘故,无论是气质和言谈举止都显得很有修养。回到老家后又被送到大伯的学堂里读书,以其恬静的性格引起了大伯的关注,他觉得这姑娘有些特别,对母亲格外关注。
当爷爷奶奶忙着为父亲寻找合适的对象的时候,大伯自然就想到了母亲这位自己的学生,可是一打听那年母亲才十六岁,他觉得有些小,就没有开口,直到最后挑花眼的爷爷奶奶没了注意,让他这个教书先生给出注意时,大伯才把母亲的情况搬出来。
经过爷爷奶奶一家的多番考察,最后还真相中了母亲,原因自然是母亲清新俊秀的面容和文雅的言谈举止,他们认为这样才符合父亲这位解放军干部的身份。
母亲家原本就离父亲家不远,也就几十里地的邻乡,对于父亲的消息也有所耳闻。当爷爷奶奶托人来提亲的时候,外公外婆全家都惊恐万状,绝没有想到像父亲这样的解放军军官会到他们家去提亲,老实巴交一辈子,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回,不知该怎么办。
母亲自从七八岁离开家,被送到城里给人当佣人,年幼的思乡加上被欺压的艰苦生活,让她一直对外公外婆有些嫉恨。可是当她重新回到久别的家乡时,显然已经不适应农村的生活,于是她提出要去读书,进入了大伯教书的学堂,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生的命运却在无意中就此改变。
当外公外婆把父亲家来提亲的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自然是强烈反对,她觉得自己还很小,根本不想这么早就谈婚论嫁,因而坚决不答应。
但是那个年代显然由不得她这个小丫头擅做主张,最终母亲还是秉承了儿女之事,父母做主的惯例,听从外公外婆的决定,去父亲家见到了墙上镜框里的父亲,就这样和算是父亲定了亲。
直到这时,事情的另一位主角父亲依然浑然不知。
一切都已经定好了,性急的爷爷架不住多年未见父亲的思念之情,决定立即动身去南京,为此他组成了一个以他为首的探亲团,成员包括大伯、外公、大舅还有母亲这位由他亲自选定的未过门的儿媳妇。
可是当他们按照前方信上的地址,兴冲冲地摸到父亲部队的驻地时,哨兵一看名字觉得陌生,鉴于南京刚解放的复杂形势,便把爷爷他们交给了保卫部门,最后告知爷爷他们,父亲的身份得到查实,但是父亲已经参加志愿军,赴朝参战了。
失望至极的爷爷一行人,只得返回家乡。
回家后不久接到父亲寄来的第二封信,而且一共写了三封信,分别给爷爷奶奶、大伯和弟弟妹妹的,信上果然说,当他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自己已经参加志愿军开赴朝鲜参战了。
在给爷爷奶奶的信里,父亲深情的回顾了自己从小跟随爷爷外出要饭、做粉条上街去买的情景,讲到了爷爷送自己参军的情景,也讲到了自己这些年在部队的成长进步的过程,讲到了自己的那些牺牲的战友的故事。最后,父亲充满情感向爷爷奶奶告别,一旦自己牺牲在战场上,恳请爷爷奶奶不要悲伤,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当大伯读完这份信后,全家瞬间从父亲活着的喜悦中,又跌回到绝望的谷底。这种生死不明的巨大反差,让爷爷一家在悲喜中变换,承受着空前的压力,尤其是这下可该如何向母亲及外公一家交代,全家陷入两难的境地。
所幸的是母亲是坚定且坚强的。
虽然母亲那年只有十六岁,但是从小在外独立闯荡的历练,使得她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淡定。当她在爷爷家见到墙上镜框里的父亲后,就认定自己这辈子将跟定了他,无论是刀山火海她也绝不回头。尤其是在跟随爷爷去南京找父亲,虽然没有见到父亲本人,但是当她看到那些和父亲差不多年龄的军人后,勾起了她在国军飞行员家当佣人的经历,也使她对军人更加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尽管她还没有搞清楚什么国军和共军之间的区别,但是从心底里她是喜欢穿军装的人的,这点母亲非常清楚。
于是母亲勇敢地做出自己的抉择,等待父亲,即使父亲伤残了、甚至牺牲了,也要等待父亲的消息,否则她决不再嫁人。
感动于母亲的坚定,爷爷全家都欣慰不已,庆幸为父亲找到了最合适的未婚妻,而母亲的决定也感动了父母两个村庄所有的乡亲们。奶奶又重新在父亲镜框前摆起了香炉,每天给父亲烧香,祈祷上天保佑父亲平安归来,也保佑母亲这位令他们敬重的未过门儿媳。
又过了一些日子,爷爷家里再次收到一封发至南京的信,里面是父亲临出发前拍摄的第二张照片,这是一张半身照。照片上,父亲的目光坚毅从容,眉宇间透露着慷慨赴死的决心。显然这是父亲为自己准备的遗相,而寄信的地址竟然是这家照相馆。
大伯和大舅忙再次赶到南京城,找到照相馆打听父亲的消息。
照相馆老板听说两位是父亲的亲人,便回忆起父亲两次来照相的经过,并找出了父亲留下的家乡地址的亲笔纸条,交给大伯他俩,言语中也充满了对父亲的敬佩,令大伯他们感动不已。
就这样,爷爷和外公两家都在度日如年中期盼着父亲能够再次从朝鲜来信,哪怕是是有一丁点消息也行啊,可是父亲毫无音讯。